假如末日就在明天,总得留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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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迷茫的夏季和永别了的校园

十二岁或十三岁那年的七月,我猝不及防,头一次遭遇毕业的事情。

考完试,收了卷,我还没回过神来,学校就忙着组织照相了。就这么着大家将就着一起照了张合影。这也是我这辈子头一次参与聚众合影,很有一种照了这相就是自己人的感觉,所以印象深刻。二十几年后的某个深夜,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独处一室,借着酒后胆壮气足,才敢翻开相册再度翻开那幅画面回味当年的师友之情。当时照相的感觉是校长像大王一样四平八稳很款地坐在中间;十几位老师如文臣武将一般左右排开,威风凛凛,护佑两翼;众同学衣冠楚楚,左顾右盼,整齐有序活泼可爱地前蹲后站,绝对具有当时新一代健康向上的勃勃生气。现在打开来再看,跟原先的印象差距巨大令我吃惊不浅。只见各位同窗簇拥着老师们,前面蹲后面站,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都是因为胡打乱闹造成的,前面同学蹲在地上,瞪着前方,像是被抓起来准备集体枪决,眼神或如死囚般绝望,或如烈士的视死如归,后排同学则或眼神迷离思考人生,或斜眼看天观察天象,或不知所措两手绞接;中间一排校长和老师坐在凳子上都是汗湿衣襟,眼神呆若木鸡,表情哭笑不得,手如鸟爪,紧扣膝盖,身姿也僵硬,既像蹲马步,又像在如厕。总体上看,宛如丐帮大会留念又或如威虎山上群匪聚义又或如牛魔王主持第n届小妖怪为祸人间培训结业典礼之留念,那幅照片总体的神韵风格也不像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健康向上,倒像是19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就是没有长袍马褂辫子盘头,对,还挺像巴黎公社最后那悲壮一幕。

然后校长照本宣科超简短超空泛地致辞几句,似乎是说了些什么大家要好好学习,将来成才勿忘母校云云。我心里话,是不是种地之余也不要忘记到母校除除杂草,挖挖粪坑,参加下义务大扫除之类呢。在毕业仪式之后,老师们纷纷跑回办公室去吹风消汗,除年复一年毫无新意地晒着大太阳照毕业相外,他们各自还有一堆乱糟糟的工作要赶着处理,大概急着收工放假去旅行呢。我猜想,他们最暗自庆幸的应该是终于可以摆脱这些像我一样朽木难雕顽石没窍油盐不进的学生吧。于是接下来我忘了就放了学自由活动还是自由活动然后再放学了,总之是非常自由了。可怕的自由的感觉,就像经历长期监禁的囚犯刚刚被释放一样面对突如其来的自由无所适从,总想着重新投入监狱的温暖怀抱。伙伴们还都在无忧无虑狂欢打闹,庆贺毕业,我心事重重,忧心如焚,情绪不高,无心作乐,也没跟任何人道别,就走出学校,没精打采地在田埂上踽踽独行。

好吧,后来我回味了下这种感觉,那就是近乎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去国怀乡悲秋伤春的李后主那个二货的感觉,所以我后来成年以后才会在有幸参与的不多的决策场合不管有什么矛盾都一贯坚持稳定局面的政策。稳定绝对是压倒一切的,尤其当你处于一个很容易被抛弃的局面中的时候。比如,每当我老婆因家务劳动分配不公跟我吵架的时候,总是毫不理智地喊出“离婚”的最强音,而我总是不暇思索地反对,“想得美!”或“请你理智一点,离婚是不解决问题的——因为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怪谁呢,姑娘都是隐藏着的霸权主义者,当她把一个男人和平演变之后,接下来就会通过无微不至的照顾来扼杀他本就微弱但还算够用的自力更生能力,从而把他变成附庸和提款机。年轻的兄弟们,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呀。一说起这个话题我就一言难尽,以后再聊,镜头还是切回我虽然悲苦但还没有这么深和透彻的人生感悟的十二岁或十三岁的那年七月吧。

那时的我在内心里,希望身后校门里的一切都没有结束,我多希望这个暑假像往年一样日头漫长,一手捏着连环画,一手摇着杨柳枝,徜徉在树林河边,或躺在草地上,听听蝉嘶鸟鸣,享享清风拂面,闭眼梦见狐妖鬼怪神仙打架,睁眼看到日落西山红霞满天,在树下草丛中和伙伴们玩打仗捉迷藏,捉虫赶蛇恶作剧,偷菜摸瓜烤玉米,一天天在开心和无聊中把日子打发过去,最后两天的工作照例是奋发向上抄作业,熬灯点蜡两眼黑。接着开学到来,重新坐回到教室忍受老师念经,被老师念得头疼;课后在粗高的杨树底下绕着圈子追逐喧闹,吵得老师头疼;放学去长满杂草的操场上爬那破破烂烂的篮球架。学校看门的黑脸来管我们,我们唱顺口溜讽刺他黑脸拐子,他作势来打,我们前头边跑边骂,他在后面边骂边追,直到把我们赶出学校。他是个退伍兵,据说是在前线自卫反击战打仗伤了腿,才复原回乡。我不知道前线在哪,也不知道自卫反击战跟谁打,反正感觉他很厉害,所以绝对不能单独跟他较量,人多的时候才敢起哄。

多么美好的无忧无虑,提笼架鸟,斗鸡走狗,并且相互轻微伤害和培养真挚感情的日子啊。然而一个冷酷的声音告诉我:你已经离开这里了,你不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再属于你,从此没有充足的理由你就再也不能踏入它半步!黑脸拐子是绝对不会再放你进去了,正像他以前决不轻易放你出去一样!

毕业后我会去哪里,我当然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进入另一个叫做学校的地方,在田地里流着汗水默默劳作的样子倒是能够通过我爹娘的榜样想象出来。在中国广大农村的放任自流式教育氛围里,我则更让老师头痛。大多数时候我都不做作业,几乎每天都在课堂上梦会周公,或者东摸西摸,或者神游天外,或者偶尔面对老师的提问胡言乱语。言语劝诱,物质刺激,靠墙罚站,拳打脚踢,家访告状等传统教育方式对我来说都没太大作用,啊,虽然革命故事里的地下党都是这样表现的,可惜我缺乏他们那样高尚的信仰。也许再给我的老师们一点时间,他们应该会尝试用老虎凳、辣椒水、皮鞭和烙铁等特殊教具来试试改进一下对我的教育方法。我想我肯定会学好的,年年考第一。但我绝不告诉任何人,虽然我敢月夜野游,缓步路过坟头,假装英雄,但我其实挺怕死的。我不止一次地推演,什么角色对我都合适——除了被抓起来的地下党,光看看电影都腿软。

为了避免把老师逼得太急对我用重刑,偶尔我会完成一次作业,写一篇好作文,让他大为惊讶,简直就像是神赐给天天求告的信徒一件宝物,或富人给乞丐扔下一个烧饼,或者行路人朝溺水者丢去个救生圈。老师那从作业堆中抬起头看向我的目光是百感交集的,甚至有受宠若惊的情感夹杂在内,以至于我猜测他会不会当晚失眠,辗转反侧。反正他连续几天不吝溢美之词地夸赞我,表扬我,然后以我为基准,激励其他同学奋发学习。最后,他用质问的语气对大家说:“潘某都能写完作业,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写作业呢?!”受到这种逼迫,我的同学们也心情复杂,上课远远看着我,下课一起围观我,放学之后想打我,好像是我意志不坚定出卖了组织。我做完一次作业就成了个叛徒?总不能所有压力都让我来承担吧!你们这些禽兽,我还是个孩子呀!

教室一直都在,我只是心不在焉,直到我失去它的那一天。原来,时间才是最严厉的惩罚,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惩罚之严厉日甚一日,严厉到我想回去抱住老师的腿大哭一场。

漫长的暑假真的很难熬,爸爸送我去爷爷身边,然后就离开了。虽然城里的风光很热闹,但是我却仍是处在惶惶不可终日、每天都魂不守舍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挨过了半个月。而这一切我都无法言说出来,我失去了吃喝玩乐捣蛋惹祸的能力,每天脸色阴沉,郁郁寡欢,简直就像黛玉葬花西施捧心了。我爷爷觉得不能这么放任我表现失常,于是把我交给他的一个老中医朋友看看,老先生把我掰过来扳过去,又扒眼又抠嘴,又戳肚子又捏腿,摆弄了半天,找不到病,于是说,没啥事,抽空多带他出去遛遛吧。我听了非常不痛快,你当我是啥?

于是谨遵医嘱,爷爷隔三差五就带我去爬山游水,探访高人(比我高),游览胜景,品尝美味,踩高大古庙的门槛,看神像前烟火缭绕,钻进从未见的神秘溶洞,欣赏洞里光怪陆离的奇石(现在观看那些溶洞,仍是那副模样,毫无创意),上山摘了大大小小的各色水果之后,收效甚微。心病不解,我仍然无精打采。

直到有一天,爷爷又带我去拜访他的一位老朋友,那是一个老木匠。我们到的时候,他们正在用一种机械旋切出奇妙的纹路,我很有一种长见识的感觉。

这都不是重点。下面我又要难堪地面对大人的问询了,他们热情地招待我,问我多大了,念几年级,要升学啦,成绩好吗?都说小孩没眼力见儿,其实大多数大人都是没眼力见儿,我无奈,只好闷着头什么也不说了。我知道他肯定以为是小孩没见过世面太腼腆,就让他们这么认为好了,相安无事,相安无事。

这时候,有一位姐姐出场了。我记得她有一头乌亮的短发,大眼睛,翘鼻子,肌肤如雪,唇红齿白,穿着白色的T恤衫和短裤,那叫一个朝气蓬勃,美得那叫一个劲儿劲儿的。那种美丽,是一种我从没有见过的,让我眼前忽然一亮的,脱离了乡土气息的美丽。呃,当然,也许是现在的我为了感谢当年的她而对当时所见的美好形象进行了多次记忆的加工才形成的印象,谁让她说话那么好听呢?她接过了前面的关于小孩升学的话头。当她加入了这场讨论之后,不多的几句话,就如同春风化雨一样抚慰了我那正在经历严重自然灾害的苦难的内心世界。她轻启朱唇,侃侃而谈,用很权威地语气对大家说:“小学读书好坏其实不重要,好好玩就行了,升学是没问题的,中学阶段好好读书才是重要的。”然后她又补充说,成绩好的,会进入好点的学校;成绩不好的,也会进入学校,只不过是大家认为不太好的学校而已。说完这些,她还对我微微笑了下,或者我感觉她对我微微笑了下,大人们也就不再讨论这个问题。

她虽是在跟大人说话,但又似乎是在对我说。啊,这声音,虽不比黄钟大吕,佛音轰鸣,醍醐灌顶,救厄度人,但也如风吹银铃,泉水激石,堪比天籁,沁心入脾。啊,特别是那一笑,简直就像穿破乌云的阳光,就像严冬里绽出的红梅,那几句话听在我耳朵里,就像阿里巴巴听到了“芝麻开门”的咒语,要进锅煲汤的唐僧见到了化成小妖来救他的孙悟空,而我看到了我的未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咸鱼还可以翻生啊,如趵突泉一般喷涌而出的窃喜代替了无穷无尽惨雾一样的愁绪。我在内心不知道有多么感激涕零,多么开心,多么轻松,使了好大劲才忍住没跑出门去哈哈大笑。不要失态,不要失态。

接下来的假期,夏日晴空,风凉水冷,花儿香,云儿白,西瓜大又甜,青椒炒肉也有了味道。我两个眼熠熠生辉,嘴巴老是动不动就咧开傻笑,一夜暴富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的,发现给我的破产通知书是法院发错了人也是这样的,武大若是没喝下潘金莲的药汤应该也是这么欣喜的。我爷爷买了一大堆书给我,除了吃喝玩,我就昏天黑地地读那些书,从中找到的乐趣居然也不亚于游荡在田野林间河边,充实的夏天!我边读边想象那个姐姐,嗯,她应该是一个等级较低的仙女,既然七仙女大战二郎神能救了牛郎(对于当时知识过于渊博的我,偶尔记错了也正常),身为七仙女的小徒弟,这位神仙姐姐稍微指点我一下,当然也能救了小木咔嚓眼的我,理论上讲不费劲。

后来果如其言,我进入了一个不太好的初中,遇到了一些偶尔对我关心偶尔让我糟心的老师,还有一些有时候狡猾有时候呆笨,让我操心劳神日日警惕生怕被坑又时而不时给我暖心的同学,也算过上了不好不坏普普通通的中学生活。那时我常常想,那么糟糕的日子我都能将就过,要是努力一点,我应该会更好。这是我虽然还是懒散但最终没有放弃自己的一个理由。再后来我才知道,有一种预言,叫做“九年制义务教育”,只要不傻不痴,我总得要完成这个任务。换句话说,我要想不进初中,得先证明自己是个白痴,那难度大了去了,我在脑海里尝试过各种角色,就是没有过演白痴的意识。我后来读了不好不坏的大学,找了不好不坏的工作,过着不好不坏的生活,做着不好不坏的普通人,一切都是不好不坏,稳定高于一切。

人生真的有很多偶然,但是最关键的地方的确是只有那么几步。这世界上最奇妙的事情之一,就是一个陌生人轻飘飘的几句话,或许有意,或许无心,就能为一个少年吹开乌云,让他看到灿烂的阳光和湛蓝的天空。

当我偶尔回忆起这件事,我还是想感谢那位姐姐,你过得可好?我愿你永远美丽。我也想祝愿我的老师和同学们,感谢你们曾经给我的烦恼和快乐,为我给你们曾造成的烦恼,我道个歉。感谢我的父母和爷爷奶奶,没有你们的爱护,我又怎么能成为我?这算什么,获奖感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