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油火烧和大表哥
我首先想到的关键词是火烧,火烧是北方某些地方的俗称,其实就是烧饼,有普通的火烧(除了面饼啥都没有,少油,硬,主打就是解饿),有油酥火烧(格外脆,一咬就掉渣),有大油火烧(猪油的,不如油酥火烧酥脆,但耐嚼,格外香,有的会抹上一点芝麻盐,更香一些),菜馅火烧(韭菜馅的居多,其次是白菜馅的,别的少见),最高级的当然是肉夹火烧,肉饼火烧……我对肉夹火烧尤其是它里面的肉怨念最大。肉夹火烧的得名跟另一样美食——烤肉有关,这种烤肉是隔壁另一个镇的特产,名为黄家烤肉,那肉是五香咸肉(很咸,咸到你吃完就得喝水),制作时须整个猪筒挂起来,大概还要先抹上粗盐,底下点上柴火,里外用烟熏透,然后用刀刮净灰烬,露出焦黄酥脆的肉皮,可以单独冷切摆盘,也可以用来夹火烧。在大集上,卖肉的当街挂上一个烤好的猪筒,斩下一大块,切成小片夹在火烧里,就成了著名的肉夹火烧。第一次吃觉得香极了,不过多年后我生活水平提高了,嘴也叼了,再吃就怎么也找不到当时的感觉了,之后还因为它不太卫生的做法和卖法感觉而有点厌恶。我一直没有改变喜欢的还是肉饼火烧,外焦里嫩,外面一咬酥脆,里面肉饼混着葱花,汁水不多不少,肥瘦恰当,肉饼有嚼劲而不柴,口齿留香且饱腹,我一次吃两个就很满足。
关于火烧这个主题,有很多故事,三言两语还真是说不完。我的第一个故事要从大油火烧开始。
吃的东西如果仅仅是吃的东西,那就没有意义,它一定是跟人有关系的,说的还是人的事。所以——
就从我大表哥开始说起吧。我的大表哥是我大姑家的表哥,叫述星。现在的孩子可能不理解,表哥跟表哥还不一样。
农村人比较重注族谱排辈和姻亲关系。八村十里的,两个陌生人见了面,总要论一论,往往七拐八扭就能攀上亲戚。这些关系还可能不是单线条的,还要从自家这头捋一下是什么什么关系,从姥姥家那头算起又是什么什么关系,两头一捋,两人辈份往往天差地别,从这头算你管我叫爷,从那头算反过来我成了你的表侄。要是稍微跳开一下,表亲的表亲,堂兄弟的表亲,隔一个人再论,那复杂度就呈几何级基数提升了。这样的关系,反正扯一个思维导图的话,就好比几个十几个蜘蛛网横七竖八叠在一起,就问你晕头不晕头。
所以我们就抽丝剥茧,单说同辈表亲吧。我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其实也有不少,舅家的姨家的姑家的甚至姨姥家的姑姥家的舅姥爷家的,由于读书时在校园多,读完书在城市多,有些关系甚远八竿子打不着的就形同陌路对面不识了。并且我颇内向,是有社交恐惧症的,有时候偶然认出一两个,也假装不认识,扭脸闪开。但姑家表兄弟表姐妹是比较亲昵的,因为我们年龄相仿的几个,打小就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一个桌上吃饭,亲如手足。
俗话说——其实就是我大姑二姑小姑总是在我们表兄弟面前说,姨表亲,一辈子亲,姑表亲,辈辈儿亲。有点儿像无理排他性的广告语是吧?但事实竟然也是如此,相处起来,姨表亲确实比不上姑表亲亲昵。谁知道我们是不是被这略带封建的宣传口号给诱导了呢?
那时候我大概6、7岁,已经能记住一些事了,大表哥的亲弟弟我表弟述民比我小差不多两岁,还啥都不懂,当时带述民就不如带我好玩一些。
插播一句,述民这小子打小就桀骜不驯,稍大点就从不喊我表哥,总是直呼我名,硬的软的手段使尽,他还是屡教不改,这点让我至今耿耿于怀,每次聚餐都要吐槽他一下。现下人到中年,他倒是有涵养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口一个表哥叫得可勤了,但是感觉也没有之前率直了,多了些说不出的生疏感。稍后我会主要写一写述民跟我做过的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再插播一句,现在我儿子也是这么一块料,叫他两个表哥一口一个大名,从来不喊表哥,他那俩表哥看起来也蛮不在乎,随口喊随口答应。想不到这晚一辈儿这样的人落到了我这边,每次看到这种对话场景,就会又好气又好笑。
闲聊嘛,话题就是这么扯远了的。简短截说,书接上文,我再续回去。
……于是我大表哥来姥姥家也就是我家玩的时候,偶尔兴致一来,就会骑自行车带上我去郊游一番,印象深的是他带我在河堰上疾驰,让我感受一下速度与激情。有时候还把我带回他家,也就是我大姑家。当时他应该有十五六岁,我大姑大概觉得他老大不小的却热衷于带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玩,却无心帮家里干点活,未免有些不务正业(这点是那时候的我能感觉到的,我从小就对他人的责备态度感觉敏锐)。兼且她要喂鸡鸭鹅狗猪等一干家畜,还要下地干活,也没功夫搭理我们,于是就塞给他两毛钱,然后命令他去买个火烧给我吃了再送我回家。
于是表哥乖乖接了钱塞进口袋,就骑车带我去了当地比较繁华的镇上,从一个烧饼店买了个火烧,是个大油的,高级货,两毛钱只能买到一个。普通的火烧当时好像只要一毛钱,但吃着虽然比棒子面窝头什么的也要好吃不少,但跟这个一比当然就不算啥了,不但少了香味,而且还有点干巴巴的,口感上差不少。
吃一般东西只是塞饱肚子,随便怎么啃都行。但吃好东西就不能这么随便了,环境和仪式感忽然就变得重要起来,好东西在手还要随便啃,那跟猪有啥两样?虽然猪也有可能看人吃东西拿枪作势的也会觉得无比讨厌,觉得这人真是太装了,哪有库吃库吃拱白菜来的爽啊!
对于怎么吃才有格调有档次性价比最高这方面,我的表哥属于歪打正着无师自通,他本来就是个瞎琢磨着玩的主儿,吃好吃的当然也要吃个花样出来,所以他就带我到镇子的东头麦场上,挑了一座黄麦穰垛,风水先生一样摇头晃脑绕麦穰垛踅摸了一圈,选了朝阳那一面一个凹下去的小窝,真是个风水宝地,然后就像个要抱窝的黄鼠狼精现了原形一样,手脚并用,上下翻飞,不大会儿小窝就扒成一个大窝,不大不小,躺一大一小俩人形动物正好。
现在想想,原本那个小窝很可能是某位单身狗先生的巡游行宫或单间小别墅。想想看,如果那位单身狗先生翌日巡游到这块领地,发现到它的单间小行宫被某种野蛮东西莫名其妙非法入住且强行扩建成一大一小两开间,不但面目全非还失去了原有的舒适性、宜居性以及原来留有的温馨气味。它吃惊之余应该还有点难以置信无法接受,于是围着麦穰垛转两圈再转两圈,怎么确认都是它的物业,无可奈何只好抱着一丝侥幸勉强躺进去,但它还是一个特别认窝的狗,这个改了装修的窝已经变得怎么躺怎么不舒服,怎么睡都别扭,心态崩溃失眠的它眼高于顶,瞪着眼看着天,如果是白天,太阳格外刺眼,如果是阴天,乌云盖顶格外闷气,如果是晚上,星星也乱糟糟的,胡乱扑闪。它心里多气愤多郁闷,忍不了实在忍不了。它忍不住就要对天长啸,喔~喔~喔,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干出这缺德事啊?!还有没有王法啦?!知不知道选一块风水宝地要转多少个麦穰垛吗?!知不知道为了抢一个窝要跟多少畜生争抢撕咬啊?知不知道睡出一个舒服的窝要多久有多麻烦吗?!的确,它要是个人,哪个人摊上这事还不得原地爆炸立马掏手机咬牙切齿地报警啊。
我不知道我表哥会不会想到这种可能,按他那狗德性,即便想到了恐怕他也不会在乎。他只会坏坏地自言自语,吼吼吼,这是那狗的烦恼,却是我的快乐。
露天餐厅布置好了,他把我往里面一扔,让我摔了个狗吃屎,然后他也扑进去,但他空中来了个转体动作,正好面朝上背朝下,像贴玉米面饼子似的摔到窝底,里面是软乎的,他倒是摔不疼,但麦秸秆儿的尖尖扎得我有点皮疼,所以我赶紧翻了个身再挪了挪窝,也调整成仰面朝天的姿势。
他舒服地吁了口气,我也跟他学着吁了口气。他假装大人大量地从口袋掏出火烧塞到我手里,喊一声“开吃”,然后就一下一下又一下地从我手里往回抢吃。眼见烧饼被他一块一块地掰走,我当然不乐意,于是大喊大叫,他哈哈大笑,我喊得越大声,他逗我逗得就越兴奋,像个迫害狂一样。他躺在窝里,斜盯着我手里的火烧,眼角嘴角都带着坏笑,一会儿像个狡猾的狐狸,用花言巧语骗一口,确实我是小但又不傻,骗了几口之后他看花招不灵光了,干脆智力竞赛再改成体育竞赛,跟我拼手速硬抢起来,啥人啊,简直是不讲理的大灰狼,此情此景气得我要哭,但又被他挠胳肢窝强行逗笑。一个火烧,在他的领导下,吃得那叫一个又苦恼又快乐。
那个大油火烧是真好吃啊,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每扭下一块都要细嚼慢咽,大油味儿足够香,饼块又有嚼劲,每一口咽下去都是齿颊留香,让我特别期待下一口,可是又不舍得吃太快,可是不快点吃,也会被大灰狼抢吃光了,所以心情格外矛盾。那时想,可惜,太可惜了,只有一个,要是多一个该多好,他也不用抢吃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一人一个不够分的话,他还是免不了要抢吃。即便是管够,他还是要抢吃。毕竟,抢吃是乐趣的所在,而不够吃,才分外值得珍惜。一人一个或一堆饼,份量管够的话,就像现在我跟我儿子一起吃火烧一样,同样的东西,我问好吃吗?我儿子会说,好吃啊,下次吃点别的吧。而我一边听着小屁孩自作聪明的讽刺评价,一边嚼着面饼,其实也咂摸不出当时那么香的感觉了。以至于我一想起那个大油火烧,就恍如昨天下午的太阳西斜时分,一边舔着手指咂着嘴,一边从那个干爽舒适金黄灿烂的麦穰垛里爬出来一样,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念念不忘。
今天是一个开始,自我感觉挺好的。抽空我会写写大表哥的后续故事。再然后就写其他人其他事,半真半假的,大家看着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