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骠离(三)
“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
就在这一瞬,空中忽然飘来一阵凄婉悱恻的歌声。
苴骠离虽生在南诏,却也曾听过《采薇》的曲子。
那歌声幽清,所吟歌词也是凄凉:
“西山有薇,美人不移。西山无薇,美人不归。采薇采薇,山是人非。薇满西山,不生夷齐。”
歌声缥缥缈缈,带着种淡淡的忧愁,美得令人心碎。
骠离循声望去,一轮明月从流云中钻出,照得四下清莹。
然而冷风飒飒,卷得山顶上的雪片漫卷翻飞,风中袭来一抹异香,骠离深吸了口气,顿觉一阵眩晕,吃惊之下,立刻屏住了呼吸,定睛一看。
眼前却起了雾。
乳白色的雾,如同柳絮般一缕缕飘来,然而,却又不是雾。
骠离揉了揉眼睛,歌声渐近,他的人却已被如云似雾的烟笼罩。
那烟如同女人芊柔的手,轻拂过他的脸颊。
温柔的抚弄中,带着阵阵无法形容的香气,一种比鲜花还要醉人的芬芳,无论是哪个男人,都控制不住自己,甚至还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深吸着。
南诏丛林中时常有毒瘴,苴骠离历来警觉,发现香味的时候,他已屏住呼吸,而且将肩上的包袱抱到怀中。
可是他强健的身躯,已经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但他的头脑仍旧保留着一丝清明。
他还未完全闭上眼睛,就看到一个绯红色倩影幽灵般从云雾中走出。
那是一位年轻女子,月华照在她的身上,红衣潋滟,发鬓侧边别无珠饰,只簪一朵艳色蔷薇,妩媚娇艳之下,更衬得鬓发乌黑,光可鉴人。
虽蒙着面纱,却愈发显得面纱之上的明眸,点若漆星。
乳白色的烟拥簇着她,她的人仿佛腾云驾雾而来。
当她来到身侧时,苴骠离再次闻到一抹幽香,一种比兰花更清雅的幽香。
一只纤纤素手探出,慵懒,执起他怀中的包袱。
苴骠离目光禁不住追随着这个女孩子,只说了一句话:“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月华皎然,顷刻间,烟雾已散去,蛇群已然退去,那两个怪老头早已消失不见。
空山寂寂,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从地上跃起,循着女子消失的方向,寻去。
骠离绝想不到,这一寻,那人已在千里之外的洞庭湖上。
九月清冷的月光,洒落在洞庭湖浩渺无际的水面上。
洞庭深处的夜,萦绕着迷蒙的雾气,如同深不见底的渊。
夜深了,也更安静了。
远处隐约飘来凄凉的羌笛声,笛音缥缥缈缈——竟然是《湘灵》,如同幽魂在呜咽。
伴着凄婉悱恻的笛声,雾霭深处,忽然响起某种古怪的水声。
水声渐近,循声望去,竟有一道黑影凭空立在漂浮的雾气中,影影绰绰。
那影端立在水花涌起形成的浪尖上,穿过朱雀与白虎二岛当中空阔的水域,快速朝着正中央的螣蛇岛行来。
似在迎接他的到来,在通往水岸的方向,本来幽暗如镜的湖面上,忽然亮起万千星辉。
那星芒般闪烁的幽光,似有生命,在水面上快速地涌动起来。
转瞬间,已经簇拥荟聚成一道连接他与水岸的璀璨光廊。
轻烟立在开满白色曼陀罗花的水岸边,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那人。
那人身高八尺,峻拔如松的身材,着一身玄色宽袍。
墨玉冠束着乌黑的发,墨玉短笛,背上负着一柄样式奇古的墨色长剑……
轻烟这样静静地、痴痴地凝视着他,已是第十个年头。
然而,她却从未见到过他隐藏在墨玉面具后面的脸。
他像是属于黑夜的神,只在夜晚出现。
这时,他凌波而行,袍袖飞扬中,七爪龙踞的金丝绣纹在星夜中飘摇生辉,宛若神袛降临人世。
他虽隐身暗夜,可是满天的星光月色却照亮了他苍白若雪的下颌,黑眸幽沉,竟然焕发幽蓝光彩。
他如同黑鸟般掠过湖畔的芦苇荡,行到近前,轻烟禁不住地望向他的眼睛,再次无可救药地沉溺进那片幽蓝深潭里。
十年,弹指间竟然已经十年,她已长成花一般的少女,而他却未有丝毫改变,依旧是少年人英姿勃发的模样。
她跪下,抬起头来,仰望着他,喃喃道:“圣主。”
他只是用眼底余光瞥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展动身形,朝着螣蛇岛地势最高的水月宫掠去。
汉白玉打造而成的水月宫矗立在月下,明月光华倾泻,勾勒出宫阁巍峨华美的轮廓。
洞庭的水,洞庭的月,还有立于水月之间的水月宫。
他立在水月宫前殿外的高台上,在这里,可以将伏龙山庄所拥有的岛屿,岛屿上的宫殿、庭院水泽俱拢入眼底。
“圣主,”轻烟从上茶的侍婢手中接过茶杯,小心翼翼地递上,道:“这是刚到的昆仑碧玫瑰,轻烟特意用清晨玫瑰花上的露水泡制,请圣主用茶。”
那人接过白瓷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轻声道:“你辛苦了。”
只是区区四个字,已令冷轻烟心底漫起难以形容的快乐。
她默默品味着刚才递茶时留存指尖他的温度,他的气息,虽只是飘然一瞬,可足以令她沉醉许久。
然而那目光深邃幽冷,目光凝处,轻烟禁不住浑身一颤,移开杏眸,举目四望,心中颇为不忿,“圣主,今日是一年一度的献宝大会,无影、摄魂、毒魅竟然还没有到……”
她的话音未落,两道飘忽的黑影身形如飞,掠过螣蛇岛东边的灵湖,掠过一座座雅苑精舍,接连几个起落,落在水月宫的琉璃屋顶之上。
同一时候,西边也有一道白影疾速奔来,这道白影抬头望望满天星辰,也飞快地掠上水月宫的琉璃屋顶。
三道影各据屋顶的一角,互相望望,一齐跃下,悄无声息地落在银辉熠熠的汉白玉高台上。
三人一落地,高台上的十数盏宫灯立时亮起,照亮了高台中央的一圈地面。
左首一人身形矮小粗壮,着一袭黑色夜行衣,黑色罩巾覆面,腰间别着一支碧玉萧。
居中一人身形高瘦,黑色面巾上,细眼中精光四射。
右首那人身形娇小婀娜,着一袭白裙,白色面纱之上,露出一双妩媚含情的杏眼。
左首的矮壮汉子率先道:“圣主,无影可是带了好东西回来!”
说到这,从包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细细长长的墨色物件。
在明澈的月光下,墨色剑柄上的螣蛇刻纹清晰可见。
那人黑色罩巾之上的墨眸一亮,“湛卢?”
无影得意地笑了笑,道:“没错,圣主,正是湛卢,传说此剑由剑圣欧冶子所铸,乃是号令天下的君王之剑。”
宝剑已在圣主手中,手指一弹,黑犀牛皮剑鞘中的湛卢已铮然弹出,一寸寒光出鞘,已映得整个暗夜生辉。
那笔直锋利的墨色剑刃,在月光下看来,竟然反射出靑碧色的幽光,轻触间,似有感应,蓦然响起龙吟之声。
“当真是绝世青峰!”
那人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想要轻抚剑刃,却被无影抬手拦阻,“圣主不可,此物乃嗜血之物,已沉睡千年,不可轻触。”
他微笑着,目中幽光一闪,问道:“传说此物为越王所得,后传至越王勾践,因勾践战败,无奈之下把湛卢剑进贡给了吴王夫差,然而吴王无道,湛卢剑竟自行离开,飞至当世名君楚昭王身边,你是怎么找到的?”
无影道:“圣主明鉴,我翻遍了古籍记载,终于查到,此剑到晋代为名将周处所得,后落入昆仑派手中,成了昆仑的镇派之宝,藏在昆仑山玉虚宫中,由弟子日夜守护。”
那人指尖抚弄着剑柄吞口上的刻纹,好奇,“水月宫藏书富甲天下,是哪本书?”
无影咧嘴一笑,“我从游龙子的《剑藏》一书中查到湛卢为周处所得,便想尽办法找到周处子孙,求得《义兴邵墅周氏宗谱》一阅,当年,周处之孙——周勰谋划起兵叛乱,叛乱失败后,拜入昆仑门下。”
“原来如此,怪不得如此神兵竟然凭空消失了。”那人听得津津有味,又问,“你又如何从昆仑派手中取得此物?”
无影用眼角悄悄扫过另外几人,神秘一笑,道:“圣主,无影那些伎俩不足道,此物流传千古,集日月之精华,乃是上古神兵,只有圣主这般胸怀天下的仁德之人才能拥有。”
那人一剑而出,直指天际,恍若天光拂下。
月华素淡,却愈发衬得宝剑光华四射,夜风呼啸,却不及剑声龙吟凛然。
无影见状,颇为得意,退到一旁。
当中那位高瘦的黑衣人,从背后取下一个长方形的包袱,轻缓地放到地上,打开包巾,只见里面霍然躺着一把通体焦黑的古琴。
清清冷冷的洞庭秋夜,忽然响起铮然的琴音。
琴音恢弘绮丽,竟然是《招魂》的曲子。
天际边忽然响起一阵阵滚雷,如镜水面骤起波澜。
雷声越滚越近,湖面已是波涛汹涌,在逼近螣蛇岛的瞬间,骤然变成暴雨一样纷繁的铁蹄轰鸣。
夜色晦暗,伴着一声战马长嘶,无数魁梧的骑兵鬼魅一样驰来,穿过庭院水泽,朝着水月宫蜂拥而至。
那人盯着这些重甲骑兵——战马被包裹在马甲里,只能隐约看到铁甲下黝黑的影子。
马上骑兵也是一样,被严严实实裹在甲胄里,面目模糊,惟有手中陌刀泛着耀眼青光。
那人眯起了眼睛,目中已俱是憧憬之色。
心神澎湃间,一骑当先,一名武将跃上白玉高台,高举着马槊朝那人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