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骠离(二)
“太主动的女人,男人会觉得很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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骠离目中满布血丝,如同一头盛怒的豹子,却只得僵立当场。
面对强敌时,他从来都不会害怕。
可是现在,自从他回到滇王府,坐上众矢之的的世子之位,叔父苴梦冲待他如同亲子,时时从旁指点,在他心目中,和蔼可亲的叔父甚至比亲生父亲还要亲密些。
他们只有六个人,都是猎户打扮,虽然从南诏到长安千里迢迢,可谁会想到这队不起眼的穷猎户身上携带着稀世奇珍?
——来人显然对南诏了解甚深,回来的这大半年里,自己忙于四处征战,没有什么故人,倒是由于杀戮多了许多仇人,会是哪个“故人”?
这位“故人”冲着宝物而来很正常,可是,所谓邀他一聚,究竟有什么图谋?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们正像是落入猎人陷阱的野兽,只要弓弦一响,其余五人立刻就会万箭穿心,而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惨死!
但束手就擒会落得怎样下场,他不是不知道!
他高举着人肉盾牌的手已缓缓放下,对方手中的箭仍旧指着他们。
又一张鬼面忽然幽灵般从林中走出,那人示意其中几位弓箭手上前,欲将他们六人都控制住。
鬼面人哈哈大笑,但是,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了。
雪松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两条人影,像是雪片般被风吹了过来。
这两个人头上裹着黑布头巾,披着黑色披风,如同两只鹰隼,终于停在鬼面人身后的雪松上。
虽然看不到他们的面目,但是,见到他们如此出众的轻功,鬼面人立刻意识到来者不善。
面对突变的情势,数十条黑衣大汉按照鬼面人的指示,再次举起强弓,分别指向腹背之敌。
雪松上的两人缓缓摘下雪笠,两人竟然一般模样,光秃秃、如同鹅卵石般的脑袋,枯瘦而又蜡黄的脸,眼睛很大,圆鼓鼓的,让人立刻联想到青蛙,然而,他们的鼻子和嘴巴却由于紧绷的面皮,被拉扯成了两条相互垂直的线。
只是他们的眼睛里,却透出毒蛇般阴冷恶毒的光。
苴骠离反而微微松了口气,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生地不熟,这些个鬼东西虽然都看不出来路,但想必都是奔着五色玉而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自然喜欢做渔翁。
骠离没吭声,随行众人会意,默默等待脱身机会。
树林里静得连风吹落雪花的声音都听得见,对方不过两人,轻功再快,也快不过众人手中的弓弩。
鬼面人狞笑道:“两位高姓大名?到此有何......?”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
其中那个黑头巾上插着一朵大红花的,阴恻恻一笑,道:“趁老子还没改变主意,赶紧给老子滚蛋,否则,连怎么个死法都不晓得。”
敬酒不吃吃罚酒。
鬼面人低喝一声,这是他们进攻的暗语,几乎就在同时,对向两个怪人的十来条大汉拉弓引箭。
就在这时,半空中响起一阵尖细的哨声。
弓如满月,箭还未及发出去,十来条大汉齐齐惨叫,铁弓坠地,人也接二连三地跌到地上,滚了滚,然后就动也不动了。
他们当然再也不会动了。
因为他们的手背上,都已经留下两个又细又小的血洞,血洞里正流淌出漆黑的血,手臂上已遍布蛛网般的黑线,密密交错,沿着血流,迅速朝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刚才,所有注意力都被雪松上的两个怪人吸引住了,却压根没有注意脚下。
脚下爬着蛇,密密麻麻的毒蛇,乌梢蛇、眼镜蛇......蛇昂着头,吞吐着腥红的蛇信,发出阵阵“咝咝”的声音。
每个人眼睛都看直了,两条腿都在哆嗦。
当然不包括苴骠离,而他已经猜出怪人的来历——百越蛇族,心中不由得苦笑,这五块石头,究竟还要沾惹多少鲜血?
现在,想走已经走不了了。
见到每个人仿佛变成了木雕泥塑,分毫不动,另外一个黑头巾上插着朵大白花的开怀大笑。
怪人形销骨立,看上去就像是命不久矣的老烟鬼,然而,笑声却如同夜枭般可怖,嘚瑟完,他瞪着鬼面人,终于道:“你的手下都可以走了,不过,你给老子留下。”
在怪人手下还能捞回条命?
余下十来条大汉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一眼,又怯怯望向脚下的蛇阵。
只听得几声短促低哨,蛇群果然窸窣散开,露出一条缝隙。
他们不敢多看鬼面人一眼,一个个低着头,盯着缝隙两边探头探脑的毒蛇,抬脚欲走。
即将落单的鬼面人忽然双足一蹬,凌空飞起,下一瞬,已经踏上手下的肩膀。
而排成一列、正沿着唯一生路离去的十来个脑袋,瞬即成了他的脚蹬,“噔噔蹬......”,接连四五个起落,他的人如同黑鸟般,离开蛇群,转眼便能逃出生天。
这难道不值得高兴?
他忍不住纵声狂笑,并且在半空中、靠近那两个怪人之际,手一抖,铁蒺藜如同雨点般向二人袭去。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头戴红花的怪人冷笑,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一条漆黑细长的蛇鞭。
迎着雨点似的铁蒺藜一抖,铁蒺藜已然窸窣坠地,再一抖,蛇鞭竟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朝着鬼面人的脊背探去。
紧随其后的十来条大汉齐声惊叫,鬼面人诧然回眸,还未及反应,怪人手中黑蛇般的鞭已缠住了他的脖颈,鞭梢一用劲,鬼面人忽然凌空横着飞了起来,“扑通”一声,跌入蛇堆里。
绝望凄厉的惨叫震颤人心,但立刻又沉寂下来。
骠离盯着被毒蛇缠绕、啃噬的尸体,鬼面滑落,露出一张布满黑线的狰狞俊脸,心中一惊,随即黯然,轻声叹息道:“三弟,你自小就在父王身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知足者常乐,本可安度一生,可惜......”
他忽然大声道:“让他们走,你们要的东西在我这。”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干透,豹皮夹袄上甚至结了冰屑,融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脸流到脖子里。
然而,他的身子依然挺得笔直,他的脸看上去孤独而又落寞,紧抿的唇线,使得他的人看上去仍旧倔强,眼睛里永远带着不可战胜的野性。
“让他们走,把尸体带走,”他不是在请求,更像是在命令。
而那两个怪人,听到他的话,看到他竟然以德报怨,尽管不以为然,竟也不忍反驳他。
以苴梦冲为首的随从,深知骠离的能耐,他们的犹豫,只会拖累骠离。
顷刻间,众人皆已散去。
脚下毒蛇盘踞,骠离矗立在雪雾里,拱手道:“二位定是蛇王座下的红白长老,听师傅说起过,百越蛇族与蛇同吃同住,驱蛇已入化境,此番,骠离真是见识了。”
红花长老咯咯笑了两声,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世子如此英才,今晚,却要活活喂了这些坏小子,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骠离恣意浅笑,鹰眸中幽光一闪,“你们要取我的命?”
白花长老从腰间掏出一根烟枪,深深吸了一口,补充道:“不要怪蛇王,要怪就怪你爹。”
“为何怪我爹?”
“怪只怪你爹仰唐人鼻息,甘做汉人的爪牙。”
“我们南诏与大唐交好,又与百越何干?”骠离冷笑,“你们害死了我三弟,还想夺走五色宝玉,难道要与南诏为敌,更何况,夺走宝玉,即便南诏不追究,大唐朝廷也必定追究,你们这么做,如同引火烧身,值得么?”
“三弟?”红花长老轻蔑地看了看地上,那具尸体竟已被群蛇啃噬殆尽,只剩下白森森的骸骨,蛇身交错盘踞在白骨里,死状令人作呕、恐怖异常。
“你的三弟一直在等你,心心念念想要你的命,我们可是在帮你!”
“这是我南诏的家务事,何须你们帮忙?”
“世子是我蛇族的女婿,帮你就是在帮蛇族。”
骠离愈加好奇了,“我什么时候成了你们蛇族的女婿?”
白花长老却拍手笑道:“这个女婿我喜欢,我敢担保,公主一定会喜欢他的。”
骠离哭笑不得,这两怪人,行事古怪,时而残酷至极,时而状若孩童,他可没空陪老人家聊天,拱手行礼道:“多谢二位长老看得起,待我从长安回来,定然前往蛇族,与诸位把酒言欢。”
红花长老头摇得就像拨浪鼓,“不行,你不能去长安。”
骠离冷笑,“为何不能去?”
红花长老嘻嘻一笑,“没了五色玉,你还去长安做什么?”
骠离淡淡笑道:“蛇族以蛇为伍,要五色玉做什么?”
白花长老哈哈笑道:“五色玉是彩礼,是你迎娶公主的彩礼,当然不能献给唐朝皇帝。”
骠离掸了掸衣襟上的冰屑,冷笑:“你们难道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太主动的女人,男人会觉得很无趣。”
白花长老那张老脸沉了下去,狞笑一声,“小子,你根本就没得选。”
骠离冷笑:“我堂堂八尺男儿,腿长在我身上,没人拦得住!”
红花长老朝地上那堆森森白骨努努嘴,“想试试?你这位三弟便是榜样。”
骠离又道:“我的随从都已经走了,父王得知一切,定会追究到底。”
白花长老嬉笑道:“放心,这些坏小子要不了你的命,先让它们咬上几口,我们把你带回去,跟公主圆房,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蛇族与南诏成了亲家,便可共同抵御汉人。”
南诏各地都有抢婚习俗,抢的都是新娘子,骠离苦笑,什么时候,自己竟然成了目标。
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蛇族绝对舍不得他死,却可以令他生不如死。
他垂目睨着盘踞脚边的毒蛇,脚一抖,将附上脚踝的银环蛇踢到一边。
白花长老咯咯笑道:“好女婿,果然是个聪明人,想通了,左右都要圆房,又何必受皮肉之苦呢?”
骠离忽而一笑,“你们可知我最怕什么?”
白花长老眼底瞥了一眼黑漆漆、不断蠕动着的宝贝,好奇道:“好女婿,你最怕蛇?”
骠离却笑了,俯身一抓,出手奇快,已捏住一条手臂粗眼镜蛇的七寸,“在我眼中,它们不过是小孩子的玩具罢了。”
两位怪人脸已变色,骠离悠悠道:“别人只知我自小入深山学艺,却不清楚,我投在点苍门下,我们点苍派,人人百毒不侵,你们这些蛇,我们从小当做玩具玩的。”
空中再次响起声声低哨,尖利而急促,蛇群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走的时候,却急急如潮水般汹涌。
骠离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细长的软剑,迎面又一抖,这柄腰带般的软剑,已抖得笔直。
剑尖直指两个怪人,冷声道:“你们害死我三弟,还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