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鬼市(三)
谢蕴说过,第二天他又另传上官府的下人前来认尸。
来人见到的,当然是用石膏、辅以面部复原术恢复本来面目的尸身。
上前略一打量,上官府中的老花匠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毫不迟疑道:“大人神鬼之术......是上官小姐,是她!”
“可是,”谢蕴有些不解,“据我所知,上官小姐尚未出阁,然而......”
然而什么,面对同样是男人,还是个过来人的花匠,谢蕴却俊脸一红,事关上官小姐闺誉,又怎能随意拿出来评说,他低下头去,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尸身的下方。
老花匠早已了然于胸,低眉垂目,默了半晌,方勉强道:“老爷特地交待过府中上下,家丑不可外扬。小的本不该说,也是为了破案......”
谢蕴左右看了看,“这里是大理寺存放尸身的地方,除了你我,没有旁人,老伯你放心说,与案情无关之人绝不会知晓。”
老花匠终于唇角一动,简短地答他,“上官小姐......早就不是黄花闺女了。”
谢蕴吃了一惊,“多早?”
老花匠一脸尴笑,“司直大人,实话跟你说吧,小姐国色倾城,才情绝世,偏偏随心所欲,明面上是端庄高贵的名门千金,私下里却是浪荡不羁的风流娇娃,她......颠倒众生,裙下之臣无数,上至王孙贵胄,下至江湖剑客,唉,我都不好意说下去......”
谢蕴蹙起好看的眉,“你们小姐不是许配给了郭家二公子了吗?”
老花匠眼珠子一转,“大人定然想问,郭二公子竟然不在意戴遍全京城的大绿帽?”
谢蕴点头。
老花匠干笑两声,“大人可曾听说,那郭二公子放诞不羁,任性玩乐,其实,小姐与未来的姑爷,早就颠鸾倒凤不知多少次了......”
上官若薇......云花魁......
苏清芜紧盯着远去的那抹妖红,思索着,若那具尸首是上官若薇,这位几乎从一个模子里变出来的女子又是谁?
见人群拥簇着花辇而去,她忽然高声喊道:“上官若薇!”
鬼市里来往行人熙攘,却如同坟墓般一片死寂,苏清芜是习武之人,中气十足,那一声喊,忽然好似炸雷响彻头顶,将所有人雷得心头一震。
刹那间,整座鬼市仿佛雷霆霹雳穿过,路人怔如木雕泥塑,直愣愣地看向她,眼睛里,除了满满的惊诧,随之而来的,更是难以言喻的恐惧。
然而,花辇上的绝艳女子却连头也没回。
这回轮到苏清芜倒霉了,鬼市存在百年来,也许是头一回有人吃了豹子胆,敢坏了规矩。
一声爆喝从街口传来,“是谁?给老子把人抓过来!”
话音未落,呆立在她身旁的木雕泥塑,忽又活了过来,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看,抱头就跑。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论逃命,放眼望去,恐怕还没人能比她更快。
苏清芜的手比脑子还要快三分。
素手一扬,银芒如流星闪过。
距离近的数盏灯笼,陡然熄灭,本就昏暗的鬼市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几声惊呼,伴着杂沓的脚步声,恐慌的人群争先恐后地朝着出口涌去,鬼市立时乱成一锅粥。
苏清芜戴上黑帽兜,嘿嘿一笑,脚尖轻点地面,身子凌空一个翻身,掠出三丈,上了屋顶。
*
冬日的夜来得特别早,在穷人眼里,寒冷而漫长,而对王孙贵胄来说,却一如春日般惬意。
天上飘着雪。
广平王府内,侧门的值房,笑声沸反盈天,不当值的守卫、宫人烤火、喝酒、掷骰子......
王爷的寝殿,高墙金扉,雍容华贵。
殿外挂着白雪的松柏草木愈显葱茏,宫墙边生长着一片开得极好的梅树。
苏清芜初到长安时,曾以广平王李俶贴身侍卫的身份进过王府,也曾经出入他的书房、寝殿。
然而,刚从鬼市摸过来的苏清芜,今晚却没能找到他。
王爷就在府内,她知道。
因为平时服侍王爷的小太监就候在寝殿花厅里。
王爷姬妾成群,不在外殿,自然在内室中享受鱼水之欢。
挂在檐上的苏清芜,想象着帐幔后春光旖旎的情景,心里忽然被人揉搓般闷闷的疼,原来在心底最深的地方,那个人依然是他,一直都是他,她只是一直在强迫自己不要再去做梦罢了。
披着黑袍的她隐于夜色,凌空翻了个身,掠到宫墙边。
雪花漫天的夜晚,王府内宅寂寥无人,雪已渐渐堆起,没去了未及萌芽的青草。
在光洁如白缣的雪地,踩上一行浅浅的脚印,苏清芜缓缓走着,心头无端缭乱。
对她来说,李俶璀璨得近乎绚丽,而自己,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晦暗得......苏清芜抬头望向夜空。
黑黑的,深深的,无边无垠的天穹,在纷扬的雪花里,更多了几分凄惶无望。
她在最不起眼的一株青梅下立定。
青梅花开如豆,翡玉般的玲珑花朵,相较于红梅的旖旎风流,在雪夜独自绽放,独自餐风饮露,独自残花谢去,自有一番幽雅从容的风致。
李俶的话忽然间在耳畔响起,“深爱我们的人,都在天上,也许是一颗钻石般闪亮的星辰......”
苏清芜向上凝望。
虽泪眼迷蒙,却仍能辨出,有着一两枚星子,在青梅与纷扬的雪花里,幽幽闪亮。
出神地凝望着,目光再此投向梅林外的殿阁时,苏清芜面上忽而一笑,瞬间将眸底的氤氲水光化作一抹轻烟浮云,身形微动,她的人已往崔妃寝宫掠去。
*
雪片如柳絮般,自雕花窗棂盈盈飘落,窗外的红梅嫣然绽放。
广平王李俶正盘膝坐于榻上,闭目凝思着。
然而思绪凌乱......胡姬、苏清芜、东方木兰、卓玛、李裹儿、崔氏一张张脸从眼前飘过,最终定格在漫天雪光下、盈盈玉立的一袭素衣上。
纵然在万紫千红的春光里,一抹清纯浅笑,一声温柔呼唤,也足以夺尽万千芳华。
他忽然睁开眼睛,双眼再难以抑制地迸出泪光,轻声喃喃着,“苏儿,为什么皇帝爷爷要那么狠心......帝王无情,我怎会天真地以为,他会记得你为我、为百姓做的一切。我好恨,好悔,应该早就要了你......”
这时,他看到了梅花,看到了梅花上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