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鬼市（一）
夜已深，长安城的冬夜，冷清而寂寞。
皇宫斜对面的务本坊东北角，玄都观巍然矗立，夜幕下的金仙塔顶，皇帝御赐的混元宝珠幽光闪烁，道观脚下，高墙外的民宅如同苔藓般成片成片肆意生长着。
白天，这片老宅看上去破败、腐朽、低矮、幽暗，与周遭达官显贵的高宅大院格格不入，显得极为寒酸。
入夜，一道道黑影从长安城的各个角落涌来，鬼鬼祟祟地摸到孑然矗立的金仙塔下，沿着磨得发亮的古老石阶径直而下，顷刻间，便身处另外一个世界。
这里宛若地底溶洞，地面上的寒风呼啸，地底却温暖而幽静。
沿街悬挂在老槐树上的油纸灯笼，散发着幽光，透过四季常青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光影。
如梦似幻的光影中，依稀飘过一道道或长或短，或胖或瘦，或明或暗的影。
这里便是长安鬼市。
出现在鬼市的货，千奇百怪，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主打一个惊世骇俗。
出现在鬼市的人，嗯，也就是那些影子们，服饰打扮也俱是稀奇古怪，主打一个高深莫测，怎么神秘怎么来。
如果忽略各种古怪形状、奇异色彩，诸多装束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掩人耳目。
出于需要掩藏身份，行走于鬼市的人周身包裹宽且长的黑袍，远望去，不像在走，却像是在飘。
与地面上的买卖不同，这里的卖买双方，卖家不可吆喝，一眼望去，如同鬼怪般或倚或坐，懒懒地睨着路人，只有一双眼珠子在滴溜溜地转。
买家不可喧哗，碰到喜欢的货不可开口问价，只可用眼神询问卖家......
苏清芜曾经来过长安鬼市，当时还是夏天，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谢蕴陪同下，为了采买一种极为稀罕的药材。
怡宁宫门外昏昏欲睡的守卫，高大森严的宫墙，对她来说几乎就是摆设。
早在上次入宫时，她就已经找到了轻易能够出宫、却又不会惊动大内禁卫的捷径。
从宫里溜出来后，苏清芜就直奔鬼市。
由于赶时间，她并没有四处闲逛，而是在一个打着“六合收齐天下财”招牌的当铺前停下。
身着夜行服、面罩黑巾的她站在当铺外稍微等了一会儿，待里面的客人离开，这才走到柜台前，手上递过去一只簪子。
柜员一副马面的打扮，青面狭长，马嘴血红，看上去相当狰狞，抬起蜡烛对着簪子照了照，咧嘴一笑，正中露出两枚整齐的大金牙，手指蘸了茶水，在柜面上写下：“一百两。”
“这可是琦玉斋的货色，翡翠金雀簪，外面至少一千两。”苏清芜压低声音说。
“不止。”马面人双眼放光，探手轻抚着，似再也舍不得放手，“翡翠翠色天成，如碧水般盈润，是勡国的好货，金雀雕琢精美，栩栩如生，嗯，这样的手工，这样的货色，恐怕只有宫里才有。”
苏清芜不满道：“那你岂不是占了大便宜？”
马面一脸诚恳，“非也，偷盗皇家财物，那可是诛九族的罪。”
“诛九族？”
自认为是个好人、跟犯法八竿子打不着的苏清芜一楞，“这是我捡的。”
马面摇头，“捡也不行。”
苏清芜冷哼一声，“你别逗我了，虢国夫人出来游玩时，身上的宝贝像下雨一样，路上不也跟着一大群人在捡？”
马面摇头道：“你可知那些人落得什么下场？”
“什么下场？”
“捡到皇家财物不上缴者，流徙三千里。”
“不会吧......”
苏清芜面上一白，双目瞪着那只光华夺目的翡翠金簪，心里忍不住开始琢磨距离长安城三千里外在哪，虽不得要领，却也知定是不死也得脱层皮的鬼地方，不由恨恨，忍不住将姓杨的祸水、甚至连带着姓李的在心里又狠狠咒了一遍。
马面咯咯笑道：“只要是好东西，鬼市里从不问来路，一百两，一口价，银货两讫。”
说着手便一探。
但苏清芜已经改了主意。
她的左手轻轻在柜上一按，人已凌空飞起。
困在柜台里的马面人厉喝：“你懂不懂规矩？来人——”
几乎就在同时，他摇动起隐在手边的铃铛，伴着急促的叮当声，苏清芜已匆忙退到当铺外，脚尖轻点地面，身子陡然拔起，凌空翻身，人已掠上了屋顶，然后如同一张大饼般贴在屋顶上。
当铺内立刻冲出数位打手，都是南洋昆仑奴模样，一个个熊腰虎背，锅底黑的脸面狰狞，马面人叫骂着跟在最后......他们自然什么都找不到。
灯烛昏暗，街上来往鬼影憧憧，行走如常，似已司空见惯，完全无人理会当铺外的小小骚动。
马面账房抬着马头，大声叱骂着左右探看，一无所得，却完全没有发觉，苏清芜正在身后的屋顶上静静看着诸人。
“老麦，”马面人气急败坏地朝着出口方向一指，“赶紧去报告市曹，有人捣乱，封锁出口，其他人给我追。”
打手们如同出笼的野兽，“叽里呱啦”嘶吼着，执杖抡锤地往前冲。
马面账房身形臃肿，跟着跑出去，没多远便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大喊：“那是个女人，袍子里面穿着天青色衣衫，衣衫的袖口绣着白梅......”
苏清芜当然不会立刻跑去往枪口上撞。
她将那只金簪塞进内衣布袋里，猫腰沿着屋顶走了一段，行到排屋的背面，下到地面，走到前面的巷口钻了出去，干脆沿着相反方向继续逛了起来。
夜愈深，鬼市却愈发热闹起来。
可能因为正值数九寒天，地下反而暖和，许多烧不起炭火的穷人、无家可归的乞丐也都蜂拥而至。
却又不习惯鬼市的规矩，便都聚到鬼市最里面的角落里，三三两两围坐，点燃簇簇篝火，火上炙烤着外面讨来的饭食，一面吃一面聊天，倒也安详惬意。
溜达到附近的苏清芜，看着篝火前的笑脸，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女子也有跟自己年纪、身形相仿的，心里立时有了主意。
然而她那身天青色衣衫，本是素衣，袖口的梅花，还是窕娘亲手绣上去的，她舍不得送人，更因为与生俱来的小洁癖，根本忍受不了别人的衣衫。
正犹豫间，忽见街面上的鬼影，都朝着鬼市中地势最高、矗立着一株老槐树的方向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