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间会悟:叶澜随笔读思录(叶澜教育思想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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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一、生活启示录

进与退

我现在写东西,经常出现“半拉子”工程,写到一半,什么事情插进来,就戛然而止,逐渐淡忘了。再次打开本子,不是为了想续下去,而是想起了另一些东西要写,这时发现上一篇还没写完呢。有时是半句话,就匆匆补上两句,算一了结;有时只是行走了一半,再要进入,就会把现在想写的东西搁置,时间一长,又会淡忘,于是干脆先让它搁着,开始新篇。这就是现在在写的这篇得以开始的原因。这是一种关于“进”与“退”的关系方式。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态?从“退”的一面来看,无非是这几个原因:前面没有写完,或是因为时间不够;或是因为思想变得丰富、复杂起来,开始动笔,未想到有如此之多可写,于是来不及;或是因年岁大了,思维、行文的速度都不如以前流畅了;或是三者兼而有之。后面不再马上续写,除了没有时间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要进入一种写作状态,起始时要有冲动,停顿以后的进入,还需要进入这种“场”的状态,但另一种冲动已经产生,自己不愿意丢弃后者而进入前一种状态。自然,也有续下去的情况,如有些读书笔记,原本可以写完,写不完时就改成“之一”“之二”……直至写完。这往往是在一个间隙较短的时间范围内。

这是一种并时选择式的进与退,即两者都是需要的和自己想做的,在具体情境下做出权衡后的一种选择。也许,过一段时间我又会把未完成稿完成。类似的选择,还发生在有多种想法可以成文,但时间却很少,例如近期内,我想写“理论与实践”,又想写“道德教育问题”,还想写“‘新基础教育’的教学观”,但直到现在一篇也没写,原因是每一篇的完成,都需要有时间,然而,我现在催在后面最紧的任务是三本书,首先是《回到原点的思考》,又一个面对活生生现实中一系列大问题的写作,需要时间,还需要阅读,于是什么也不写,只是抓紧时间读书,读一本是一本地读书。今天上午原本也想读书,但是这几天看电视和生活中的感触,使我十分想把自己的两个感受——“进与退”“记忆与遗忘”写出来,怕丢失了一些念头。这是一种面临多种需要、冲动所做出的“取”“舍”选择,是一种理性和感性结合的选择。这里没有“退”的问题,而是如何选择的问题。有进有不进,而可进的领域却十分开阔,需要做出取舍的情境也是生活中经常出现的:有时是以轻重为准,有时是以缓急为准,有时是以关系为准,有时是以利害为准,有时是以强弱为准,总之,同样会有许多理由。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可以统计一下,人在一天中要做出多少次选择(无论大小,只要是有两种及以上的可能,并在脑子里出现的,都可以算),可以从今天开始对其进行分析。

然而,从深层次里,让我想写“进与退”的是一种对人生的领悟。在人的一生中,会面临重大的进退选择。就从自己有记忆时开始,我做的第一次选择是考初中,是进已录取的“南洋中学”,还是再找一所中学?我现在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如此强烈地不愿意进这所录取我的学校。最后在施伯云的帮助下,进了钱业中学。家里没有逼我,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惊讶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大的主意和胆量。第二次选择是考高中,我关注的是改变初中时期形成的生存状态,要努力成为一个好学生,于是会去报考华东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按我当时的成绩,绝对不是进这类学校的料,但我常常会被希望所激励,我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做好。就是这种要求与自信、自励,使我在少年时期做了两次向自己挑战的选择,在很小的可能面前,我毅然选择了“进”而不是“退”,这也几乎是我后来人生道路选择的一个基本态度:朝自己认定的目标方向前进,而不是退缩。当然不一定有什么敌对的力量不许你进,只是在可能性较小的情况下,不求保险,选择进取。这是否已经有了一种冒险精神?这也许就是积极人生的构成?

面对对手的“进”,最典型的是当系主任和副校长这两件事。我性格中侠骨倔强的一面,是支持这两个选择的主要因素。原本想从系主任的位上退下来,因为想读书、做业务,但最后反倒是去承担了更大的责任。人的每一次重大进退,总是会有一个个故事相伴。再后面的选择,即从副校长的位置上退下来,那是第一次为一个重大的“退”做出决策,它决定了我55岁以后的人生道路目标。这里的决心是下在“退”上,因为华东师范大学副校长在他人(包括家人)的眼里,是一个有地位的位置。在自己的心目中,至少也表明本人不是一般人的身份,多少有点满足了虚荣心。这是一个坐上去已不易、很少有人自己要退下来的位置。

而我,经过深思熟虑,决心做满这一届,绝不连任,并向书记打了书面报告,表明自己的选择。最根本的是为了一个更强烈的目标:形成自己的教育思想,成就一个专业人员的大业。只有放弃这个职务,才能回归到自己的精神领地。

正是这一次,使我在很深处弄明白了自己最珍爱什么:独立的人格和独立的思想,做一个清醒、自主的人。尽管我常有迁就、妥协,但那都是临时、不太重要的,在节骨眼上,我是不妥协、不世俗的。也是这一次,让我首次清醒地意识到:退,丢失一些哪怕是十分令人羡慕的东西,也是一种重要的决策。在一定意义上,是一种更难做出的决策。常常遇到一些人,他们会说在这一点上服我,生出敬意。自然,这并不是我事先想求的效果。这是一种唯有退了才能更好的进,“进”与“退”是两条不同道路的选择。

最近让我思考的“退”,是从“新基础教育”研究和其他业务上的一系列带头人位置上退下。原因有二。一是觉得精力不够,特别是在去年有过一次支气管扩张咳血的经历之后,我脑子里就出现了怎样在有限的时间内,把精力用到最重要的地方去,用到最能见效的地方去的念头。二是突然发现自己背负的太多,我要为太多的人和事承担责任,真值吗?唯有自己才能完成的事,却无法让人来替我承担和完成。我必须“精兵简政”,才能圆自己想圆的梦。一旦把自己想做的事完成了,我将进入到一个真正“得大自在”的境界:想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出去玩,就出去玩。这才是一种自在的天地。

另外,世上的事,总有做完的时候,“新基础教育”研究我们已经进行了七年,下面再做三年,我就应该有一个停留,至少是画一个分号,以求进一步的冷思考。我一直想再建一支队伍起来,但这支队伍的建设会较艰难。难还难在人心上,每个人都想做自己想干的事,想在自己的领地里耕耘,即使是建设大兵团,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城头大王旗或旗手的更替总不如兵将的更替快。在没有什么特别保障的前提下,一个事业能做下来十年,真的已实属不易。情况还常常是这样,我不是在用人,而是在带人,但等你把人带出来,这些人却离你而去,另谋高就了。

再则就是“见好就收”的原则,不要等一切都不再有声息时再言退。带着一队人马,各人总有自己的一些心思,要把他们都聚拢到共同的事业中来,实属累事,且不可能持久。就在这五年中,我还经常变着法,促使自己和别人不断产生出新的生长点。我只是常感到累,负荷太重。

这是一种为进入“大自在”的退。

其实,在人生的道路上,真正的退是没有的,退总是为了进。至少,在我身上是这样。

(200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