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与虚拟:后真相时代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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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亚诺公理和科学真实的结构

虽然从逻辑推出自然数以失败告终,但自然数确实可以定义为具有某种特定结构的符号系统,它和来源于客观事物及其性质的经验无关。我在《消失的真实》第二、第三编指出,意大利数学家皮亚诺第一次给出自然数(非经验)的严格定义。[23]自然数是这样的集合:其中任何一个元素都可规定一个后继元素,它和已经给出的元素不同;而且数学归纳法有效,即如果一命题对其中某一元素成立可以推至对其后继元素亦成立,那么该命题对所有元素成立。下面用严格的论述来表达皮亚诺公理,[24]集合N只要满足如下5个条件,其元素就是自然数(我们用a*表示a的后继元素)。

1.1属于N。

2.当a属于N时,有唯一的a*属于N。

3.当a*属于N时,a*不是1。

4.对任何a、b属于N,若a*和b*相同,a和b相同。

5.若M属于N,且1属于M,对于任意a属于M,有a*属于M,则M等于N。[25]

皮亚诺公理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把该结构投射到经验对象,看看它代表着什么。当这组公理不是描述符号系统,而是人做受控实验(受控观察)时,我们会发现皮亚诺公理的背后正是受控实验(受控观察)的普遍可重复性。当一个元素代表某一次受控实验(受控观察)时,所谓后继关系,是做一次受控实验(受控观察)后,还可以做下一次同样的受控实验(受控观察),或某人做某一受控实验(受控观察)后,另一个人可以做同样的受控实验(受控观察)。

此外,皮亚诺第五公理保证了数学归纳法的成立,因此又被称作归纳公理。[26]这一公理对应着如下原则:某人做某一次(个)受控实验(受控观察),能得到某个结果。只要下一次控制同样条件,下一次(或另一个人做同样的)受控实验(受控观察)亦能得到同一结果。这样一来,只要控制某一组条件,在任何情况下(或任何人)必定能得到同一结果。我在《消失的真实》中将其称为受控实验(受控观察)的普遍可重复,它是科学经验真实性的最终标准。

我在导论中指出,量子力学在今天已经证明“客观实在为真”并非永远正确的。因为当对象依赖主体时,和主体可重复控制无关的客观对象有时并不存在。[27]这时,只能用受控实验(受控观察)能不能普遍可重复来判别实验对象和相应的性质是否为真。换言之,“普遍可重复的受控实验(受控观察)为真”,已经成为科学界判定科学真实的金科玉律。它是比“客观实在为真”更为基本的真实性基础,而表达自然数的符号结构居然和判定科学真实的受控实验结构相同。这表明自然数的定义虽不能用逻辑推出,但正好描述了科学真实的结构。

我认为,自然数的皮亚诺公理具有重要的认识论意义,因为它第一次用符号表达了科学真实的结构。换言之,真实性本质上是一种结构,它可以是经验的,亦可以是符号的。它在代表符号时,可以和经验没有关系。表面上看,皮亚诺公理5个条件中条件1有“1”,“1”是来自经验的,是数“数”时定义的单位。其实这里“1”只是一个起始符号,可以和测量单位无关。我们亦可以用“0”作为起始符号,这时得到了包含“0”的自然数集,这是自然数的另一种等价的定义。[28]读者或许会感到奇怪:如果没有测量单位“1”,仅仅从符号的后继关系以及它们互不等同,就能定义自然数吗?当然不能!如我们给出序列aa、aa、aa、aa、aa、a6 ……,它们也满足“对该集合任何一个元素都可规定一个后继元素,使它和已经给出的元素不同”,这一序列和自然数也一一对应,但它并不是自然数集。为什么?因为皮亚诺第五公理不成立,故上述序列不是自然数,而只能是自然数的子集合,或和自然数集合一一对应的另一个集合。

这里至关重要的是,定义自然数需要数学归纳法即皮亚诺第五公理成立。条件5的妙处在于:它不仅用数学归纳法成立来代替数“数”单位,还指出所谓满足一个命题P的所有集合只能由数学归纳法有效地给出。也就是说,数学归纳法成立可以转化为两个等价的法则。第一,如果一个命题P对其中某一元素成立,可以推至对其后继元素亦成立,那么该命题对该集合所有元素成立。第二,只有数学归纳法才能有效地给出具有P的所有对象(元素),形成一个有关对象(元素)的全称命题。

早在18世纪,休谟就感到数学归纳法与经验世界似乎没有必然的联系。[29]事实上,皮亚诺公理及其包含的数学归纳法,讨论的不是客观存在的经验世界,而是具备自由意志的主体如何给出符号系统,以及如何从控制(或相应的符号)来定义具有某种规定性的“所有”对象。让我们分析皮亚诺前4条公理,在客观世界,经验上给出有限个不同对象(包括主体)后,并不一定存在和已知对象不同的下一个对象。然而,对主体实行控制而言,主体做过有限次的控制后,一定还可以做另一次控制。也就是说,皮亚诺前4条公理是在描述主体的自由,而第五公理归纳公理则给出了“所有”具有某种规定性的对象。什么是“所有”?具有某种规定性(性质)的所有对象涉及对象的全称,其可能有无穷个。这是一个以前无法讲清楚的概念,只有数学归纳法提供了给出无穷个对象的有效方法,它可以证明有关对象的全称陈述为真,这一点对真实性哲学特别是定义科学真实至关重要。

如果把皮亚诺公理中的元素视为主体,某一元素的后继元素为不同于某一主体的另一个主体,归纳公理正对应着如下原则:如果某一对象对某一主体成立,能得到对另一个主体也成立,则该对象对所有主体成立。如果皮亚诺公理中的元素是用某一种方法定义的一个对象,某一元素的后继元素为不同于某一对象的另一个对象,归纳公理则指出:如果某一对象是真的,能得到对下一个对象也是真的,则用某种方法规定的所有对象都是真的,“有关对象为真”的全称陈述成立。

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在《消失的真实》导论中指出,所谓真实性是对象和主体的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构成主体对对象之评价,以及其与评价对象互动的前提。[30]但我在《消失的真实》中并没有论述这种关系是什么。在本书导论中我指出,真实性作为主体X和对象Y的关系,必须通过控制手段M来界定。也就是说,真实性是主体X、对象Y及M三者之间的关系,并指出X和Y的真实性取决于M的可重复性。而M的可重复性是指做过一次后还能再做一次,当可重复性满足数学归纳法时,则得到真实性作为一种关系的普遍成立。由此可见,数学归纳法对判别真实性是否普遍成立具有关键性意义。

现在,我们得出一个令人吃惊的结论:自然数作为某种特定结构的符号系统,居然代表了所有悬置在对象之外的主体和对象的关系,定义了科学真实必须满足的前提。当这种符号系统不存在时,上述关系就不存在,这时说“某一对象为真”将不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