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三部曲(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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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

其无后乎

一个人的悲哀有许多种,但只有羞于出口的悲哀才算得上是大悲哀。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所谓的大悲哀莫过于由生理无能导致的无后。如果这种悲哀又被别人视为软肋而设局戏弄,那就实在悲哀到极点了。

有一段时间,秀州(嘉兴)精严寺新塑的大佛香火很盛,据说妇人无子者祈祷于此,并且在佛殿内独寝一宵,往往可以得子。让一个女子独寝于佛殿,自然要有相关措施作为保证的,其中最重要的措施就是当晚殿门由其家人亲自上锁,而且那锁也是他们自己带来的。礼佛最重虔诚,心诚则灵,谁也不会想到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名堂。况且也确有妇人回去后不久受孕的,一年四季,因烧香得子前来还愿的人络绎不绝。由是精严寺名声大振,显灵之说被炒得沸沸扬扬,风靡百里方圆。前来求子的信徒中,甚至有不少官宦之家的红粉贵妇。但后来有一个寺内挑水的小头陀因为受到虐待,向官府告发了那个叫也僧的主人。原来那厮是个《水浒传》中裴如海一类的风流和尚,他房中有穴道通向佛殿,直至大佛腹中。每有妇人宿于佛殿,也僧就通过穴道,从大佛的头顶爬出来,与妇人交合,且自称是佛州人,奉大佛的旨意前来送子的。妇人身陷其中,惊恐有如羔羊,又加求子心切,只能任其轻薄。第二天也不敢说出去。机关揭穿后,也僧被官府处死。而远近那些因礼佛降生的童男童女,想必有不少都是那秃驴打的种。所谓大佛香火灵验,一时成为笑谈。

临安离秀州不算很远,精严寺香火的神话行都也有所闻,甚至还传进了宫里。官家盛年无子,这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心病,也是影响王朝长治久安的隐患。有一个内侍急于邀功又不知深浅,曾向官家说及秀州大佛的香火很灵,暗示官家带着嫔妃去精严寺求子。官家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向来不大相信。况且圣驾出行,兴师动众,也不是一桩小事。因此一直没有下文。后来也僧事发,所谓佛门净地竟成藏污纳垢的淫窝,宫里的嫔妃们虽然没有去蹚那里的浑水,但官家每每想起,还是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恶心。不过恶心尽管恶心,也不好说什么,这种事,说出口便让一个男人无地自容。他身边有那么多的女人,用佳丽如云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那些青春的身体就像阳光下的土地那样,肥沃、滋润,充满了孕育的渴望,只要落下一粒种子,就会立竿见影地蹦出一个鲜活的生命来。可是官家偏偏不能给她们一粒种子,虽然他也在勉力耕耘,不舍昼夜。种子这个词看似平易,却体现了一种最残酷的生命逻辑:没有“种”就没有“子”,不管你拥有多少土地。因此,就像一个富翁守着金山银山被活活饿死那样,官家只能面临着一个帝王最尴尬的收获—无子。

平民无子,不过关系一门兴衰;帝王无子,那就是国家大事了。北宋熙宁末年,天下大旱,一般认为这是上天对朝廷的警示。神宗皇帝决定改元,让执政大臣议定新的年号。年号虽只有几个字,但要做到得体却并不容易,首先意思要好,既要吉祥如意,又要体现特定时期的执政理念。第二,文字要典雅端庄,又不能和历史上的年号重复。太祖乾德三年,宋军平蜀,缴获的物品中有一面铜镜,上面刻着“乾德四年铸”的字样。太祖大惑不解。有一个翰林学士告诉他,前蜀王衍也用过这一年号。也就是说,在宋朝以乾德为年号的四十多年前,人家已用过了这个年号。太祖还算宽厚,没有追究当初提议用“乾德”的官员,只是感慨道:“宰相当用读书人啊!”间接地批评了该同志的不学无术。再说神宗改元,执政大臣最初拟定的年号是“大成”。熙宁是神宗推行新法的改革之年,现在改革大见成效,这意思不错吧?可皇上说:不行!因为“成”字的字形是“一人负戈”,有打仗的意思。再议。执政大臣们穷尽文思,又取了一个“丰亨”,避开了那个不吉利的“成”字,但体现改革大见成效的意思不变。这下总行了吧?还不行,皇上说:“亨”字下面是“子不成”,有绝后的意思;但这个“丰”字还是可用的。虽然没有通过,但有了一个字就好办多了,于是大家就船下篙,最后敲定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元丰”年号。[44]一个是打仗,一个是无后,这是当年神宗皇帝最怕的两件事,也是这些年来官家一直耿耿于怀的两件事。现在,仗总算消停了,但无后之忧仍旧无解。

在这个世界上,官家本来是最不应该绝后的。他生就一副雄健的体魄,且骑得烈马,挽得硬弓,早在康王府时在女人身体上的耕耘就特别用功,以至靖康之难后,金人向宋朝俘虏“询宫中事”时,宋宫俘虏说:“康王目光如炬,好色如父,侍婢多死者。”[45]他的耕耘也屡有收获,曾先后有过五个女儿。特别是建炎元年六月,一个姓潘的女人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赵旉。当时官家刚刚登基才一个多月,赵旉理所当然地被立为皇太子。之所以说是“一个姓潘的女人”,是因为她当初只是康王身边一名普通的侍妾,没有位号;而且正因为没有位号,康王其他的三个老婆和五个女儿都被金人俘虏北去,唯独她因为不在妃嫔的名册中而得以幸免。那时候官家才二十一岁,正当一个男人生理能力的峰值年龄,当了皇上以后又有源源不断的年轻女人被送到他身边。按照这样的趋势,他像一个称职的种畜那样繁育出一大群幼崽应该没有问题,即使要打破他父亲在四十五岁前即有三十二子三十四女的纪录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这些美好的愿景不久就被金兵的马蹄声捣碎了。建炎二年二月,官家驻跸扬州。扬州是个好地方啊,春风十里,烟柳繁华,山水和美女都令人销魂。但对于帝王来说,扬州又是个不祥之地,隋炀帝杨广就是在这里丧命的。初春的一天,官家正在寝宫中消受新纳的维扬姝丽,内侍破门来报,说金人的骑兵已攻陷天长,前锋距扬州只有几十里了。官家大惊失色,竟然跌落床下。慌乱中只带了五六名内侍仓皇出城,一路狂奔,经瓜洲逃往镇江。此次扬州之劫,丢了运河中满载着财宝器物、金帛文书的船队只是小事,丢了特地从东京请来的列祖列宗的牌位也是小事,丢了十多万扈从的军士和逃难的百姓还是小事,丢了江北的最后一座城池,任随金兵在那里烧杀抢掠更是小事,最大的悲剧是官家大白天从女人身上跌下来,丢了元阳,留下了“腐萎之症”,一个世界上拥有最多女人的男人从此丧失了在女人身上的播种能力。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李煜是被赵家的先人用牵机药毒死的,现在再借用他的诗句来形容赵家后人的纠结和无奈,似乎有点刻薄。那就改一下吧: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好在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在这之前,官家已命两名信得过的武将护卫皇太子和六宫粉黛前往杭州。但等到官家逃到杭州团聚时,这两名姓苗和姓刘的丘八又发动兵变,将官家赶下台,把皇太子赵旉扶上了皇位,并改元明受,史称苗刘之变或明受之变。说苗刘把赵旉“扶”上皇位其实是不准确的,应该用“抱”。可怜的赵旉不能消受当皇帝的种种好处,却要承受当傀儡的种种折磨。整天在武人的呼斥中像道具似的抱进抱出、临朝视事,一个襁褓中的小孩子如何吃得消?不久,在婴儿的啼哭和士兵的欢呼中,兵变被平定,赵构成功复辟。赵旉用不着再当道具了,但他的一条小命也差不多了。这个皇太子原本就先天不足,他母亲在妊娠期间正值金兵攻陷东京前后,潘氏东躲西藏,提心吊胆,所以孩子一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经历了这次兵变,更加弱不禁风。恰巧有一个宫女不慎踢翻了地上一只鼎,官家虽然立即“斩宫人于庑下”,但受此惊吓,皇太子赵旉当即死于宫中,享年两岁零一个月。[46]

苗刘之变总共只有二十多天,对官家来说却是又一次脱胎换骨。一个政治家总是在艰难绝境的磨练中走向成熟的,他亲身体验了武将的跋扈与骄横,那阴影将一直死死地纠缠着他。赵旉之死又让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独夫”,心理上的变态亦由此而滥觞。这些都为绍兴年间的政坛运作和十二年后的岳飞之死埋下了伏笔。

在失去了生育能力之后,又失去了唯一的子嗣,官家内心的痛苦是可以想见的。但主子的痛苦恰恰可以成为下人拍马屁的机遇,这些人不怕你痛苦,就怕你不痛苦。拍马屁的一个重要诀窍就在于窥测你有什么痛苦,因此,他们甚至希望你痛苦。你一痛苦,他们就给你挠痒痒,给你上心灵鸡汤,这叫作投其所好。一时间,各种神神鬼鬼的祥瑞说法竞相出笼。按照迷信说法,高禖神掌管生育,求子须礼敬高禖。于是每年的仲春季节,就在临安城郊筑坛礼祀。一个临安知府上奏说,在开工的那一天,有六只白鹤自东而来,在祀坛上空翩翩起舞。又说祀坛筑成之后,每天清晨都有红色和黄色的瑞气“光彻上下”,一直延续到日出。这些都是祥瑞现象,“以兆万世无穷之庆”。[47]这种马屁玩的就是个虚无缥缈,他说有就是有,谁又敢站出来说没有?官家求子心切,也只好宁可信其有。如果说所谓的白鹤和瑞气压根儿就不靠谱的话,另一个臣子的说法倒是有根有据的,说真符县有一户人家一胎生了三个男孩。人家一胎多子与官家有什么关系呢?有。因为这户人家姓宋,叫宋仲昌,“姓符国号”。而且他老婆生产的这一天又适逢天申节(官家的生日),所以说这是官家“子孙众多之祥”。官家听了,也觉得有点意思,随即“诏付史馆”。[48]但不管祀神的典礼如何有声有色,祥瑞的闹剧怎样无尽无休,宫里的那些女人却始终守身如玉,楚腰纤细,不见一点起色。

官家现在不得不面临着一个帝王最大的尴尬。在本朝的历代帝王中,他自认为是在位期间遭受磨难最多的一个,扬州惊魂就不去说了,苗刘之变也不去说了,当年行朝在海上流亡时,整个船队只剩下一双鞋子,就穿在他的脚上;整个船队只剩下五张饼子,他一个人吃了三张半,那样的磨难谁曾经历过?从深宫逃到荒野,从淮北逃到江南,从陆地逃到海上,可以说,这皇位即使不是自己打下来的,也是自己“逃”出来的。现在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皇位也坐稳了,可是这九五之尊却没有子嗣来继承,身后只能拱手交给别人,你说这是多大的尴尬?尴尬其实是比痛苦还要折磨人的,痛苦能体现一个人内在的深度,而尴尬只能体现一个人极度的无奈;痛苦还可以呼天抢地地发泄,而尴尬只能强颜欢笑,任自己的一颗心在流血。当年汉成帝无子,遂使王莽篡位,差一点颠覆了刘汉王朝。本朝的仁宗皇帝无子,引起了长达八年的立储之争,围绕着皇位继承问题,政坛上危机四伏,最后仁宗只得从宗室中挑选了一名堂侄来当接班人,这就是后来的宋英宗,也是官家的曾祖父。这场论争之所以长达八年,就因为仁宗不甘心继统旁移,总希望自己能弄出个儿子来。而执政大臣们之所以敢于犯颜力争,就因为他们抓住了皇上的软肋—他始终无法弄出个儿子来。有时候官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这些年宵衣旰食,艰难玉成,在废墟上中兴了赵宋王朝,这样的功业几乎可以和太祖太宗比肩了,私下里难免有几分“舍我其谁”的自得。有时候却又顾影自怜,悲从中来。你尽管贵为天子,权倾四方,打个喷嚏也会化为满天风雨,但权力再大有什么用?它甚至无法唤起一次性冲动。在这一点上,自己还不如一个山野农夫,那些人即便守着个粗手大脚的黄脸婆,却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照样能生出一窝儿女来,把炕头上排得满满的。“农妇山泉有点田”,小户人家自有小户人家的乐趣啊。有人说,凡是你渴望得到的东西,带给你的总是痛苦大于快乐。官家最渴望得到一个儿子,带给他的却几乎全是痛苦而没有半点快乐。春花秋月何时了,心事知多少,一个帝王的心事谁能体察呢?

于是,仁宗嘉祐年间那些立储的故事又再次上演。但嘉祐年间的立储之争一共只延续了八年,这次却延续了三十多年。而且严格地说,嘉祐年间是争论,这次只能说是议论,因为如今的官员(个别者如岳飞除外)已没有当年那些大臣的凛然风骨了。一个时代的气象往往体现在官员的操守上,像韩琦、司马光、文彦博、范仲淹那样宏博峭拔的文人士大夫,现在朝堂上一个也找不着了。

官家自己没有儿子,立储只能从宗室中选一名子侄辈的孩子,但太宗这一脉的后人都被金兵抓到五国城去了,只有太祖一脉的后人流落在民间。由一个血统上已经隔了八代的太祖苗裔入继大统,这实在是官家很不情愿的。在这三十多年间,他采取的战术无非两招:一招是拖延,老鼠偷木锨—拖到哪里算哪里;一招是匹嫡,也就是选两个孩子养在身边,一视同仁。匹嫡的目的也是为了拖延,因为是两个孩子,名义上就有一个考察和挑选的过程,两个孩子互为替补,所以任何一个人的地位都是不稳固的。

被选中的这两个孩子一个叫赵伯琮,一个叫赵伯玖。入了皇家,当了皇帝的养子,自然要改名的,这是为了漂白你的身份。而且这种漂白以后还要反复进行,可以说每一次改名都是官家拖延战术的阶段性体现,也都暗藏着对该养子身份的某种定位。若仔细推敲一下这两个孩子改名的全过程,不难看出官家在数十年中那种既想敷衍拖延却又无可奈何的心理轨迹。毕竟是要把皇位传给人家的孩子,钝刀子割肉啊!

赵伯琮和赵伯玖这两个名字,“伯”字标志着辈分,此外没有什么实在意义。有意义的是“琮”和“玖”,这两个字的偏旁都是“王”,不消说,是美玉的意思,因此,美玉就成了这两个孩子宗室身份的烙印。第一次改名是刚入宫成为官家养子的时候,赵伯琮改为赵瑗,赵伯玖改为赵璩,两个字的偏旁还是“王”,还是美玉。也就是说,你们只是养子,不是皇子,宗室身份本质上并没有变。赵瑗九岁入资善堂听读,资善堂是皇家子弟读书的地方,取“乾资始善长”之义。入资善堂读书,似乎表明给予他皇子的待遇。但官家这时候做了一个小动作,他下诏“建国公禄赐比皇子”。[49]建国公是赵瑗的封号,这个“比”字相当暧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参照”。你只是“参照”皇子的工资标准,并不是皇子。这个带着宗室烙印的“瑗”字从绍兴二年一直用到绍兴三十年,也就是从孩子六岁用到三十四岁。这时官家也已五十四岁,敬神的香火加上御医的春药,始终没能帮他弄出个儿子来,他只得正式册封赵瑗为皇子,改名赵玮。皇子就意味着承认你是官家的儿子,准备将来接班了,对于赵瑗来说,这总算是上了一个台阶。既然册封赵瑗为皇子,那么赵璩的名分只能是皇侄,当然也就不用改名了。但赵瑗改的这个名字仍旧大可玩味,玮,还是美玉。这就暗示着,你虽然是皇子,但毕竟不是官家亲生的,宗室的烙印还在,因为皇子还不是皇太子,皇位不一定就传给你。这样又拖了两年,直到官家在皇位上坐腻了,才在绍兴三十二年立赵玮为皇太子,改名赵昚,随后又主动禅让。这个“昚”字是什么意思呢?原先美玉的身份烙印没有了,但官家还是忘不了提醒这位赵匡胤的七代孙:你要小心谨慎哩(“昚”为“慎”的异体字),不要翘尾巴,更不要忘记皇位是谁给你的,以后处理朝政,要看老夫的脸色才是。

现在是绍兴十二年二月,过了年,建国公赵瑗就十六岁了。十六岁标志着成年,按照惯例,成年皇子要出宫居住。这一方面是为了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另外还有一个不好明说的原因是,在后宫里,严格地说只能有一个男人,这个人就是皇帝。其他的人,要么是女人(嫔妃和宫女),要么是不具备性能力的男人(内侍和未成年的皇子)。因此,后宫里不管哪个女人怀孕了,理所当然地就是龙种。这样的制度安排,当然是为了强化皇帝对后宫众多妻妾的性垄断,但更深层的意义则在于确保皇帝子孙血统的纯正和家天下的千秋万代。如果皇子成年后不搬出去住,这些公子哥儿身份尊贵,又无所事事,整天在女人堆里晃来晃去,难免要和宫女甚至妃子们弄出风流事来,要是暗结珠胎,谁搞得清来龙去脉?那岂不是要把皇家的辈分伦序搅成一笔糊涂账?

赵瑗出宫居住不是个大问题,却是个敏感问题。一般来说,凡是能摆到桌面上来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敏感问题的微妙之处就在于不能摆到桌面上来明说,或者摆到桌面上来说的是一回事,可影射和暗示的却是另一回事。这种事关影射或暗示的敏感问题,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嗅觉和心机。

围绕着赵瑗出宫居住的礼仪问题,各方面的动向值得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