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教育生态该不该采取适者生存模式?县域教育出路何在?
有人认为,县域教育的衰败是自然演进的结果,适者生存,优胜劣汰。那么,教育生态该不该奉行这种进化论模式呢?县域教育作为整个中国教育改革版图当中的末端和基层,到底应该怎么办?进化论在自然界可行,在经济领域也许可行,但是教育作为人类社会最具奠基性的领域是不可行的。今天的媒体舆论特别喜欢表彰个体的情怀,我们会去宣扬某一个校长是如何用一己之力拯救了一所学校。但是,个体的情怀很宝贵,可它是不可持续的,制度化的出路才会让县域教育更具有自我造血功能。我们也不能只把希望放在对口扶贫上,希望也许就在本地人身上。我在调研县域教育的过程中遇到的很多令我感动的校长都是本地人,他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他们守护着这个学校和一方教育。他们了解当地的人,他们走在街上都会有很多老百姓主动跟他们打招呼,构成了一种和谐的共生共荣的场景。这种场景不是简单的某一次改革可以建造起来的,但是却可以因为刚才我所说的这些魔幻现实而消失。
有两个本地人办教育的积极案例我一直记忆犹新。2020年,我去了河北易县的大龙华中心小学,这个学校的校长让我很感动。易县经济不发达,学校的办学经费非常有限,他就想方设法从有限的资金里节省钱来让孩子们可以接受很好的音体美教育。他在学校里给学生们开办了各种各样的社团,相当于城市的家长送孩子去上的课外班,但是这里的课外班都是免费的。校长为什么要免费给孩子们开课外班呢?他说这个地方经济不好,很多家长都出去打工了,大量的孩子都是留守儿童。孩子们的家庭也拿不出上课外班的费用,但是他又希望他学校的孩子能接受基本的素质教育。学校放学后提供的社团有足球课外班、手工课外班、美术课外班,甚至还有军乐队。这些社团还有一个作用就是,把孩子们尽量多地留在学校,免得去学校外面瞎玩,怕不安全,可见学校的良苦用心。
也许这些课外班不是很专业,但已经足够可贵。可能有的人会觉得这是在农村,学校这么干不会受到来自家长的反对。其实在北京海淀也有这样的学校,上庄中心小学被称为海淀区的“农村小学”。这个学校的校长也是上庄本地人,他在这个学校待了30多年。我去过这个学校很多次,我发现以校长的能力,他是可以跳槽到城里其他的好学校去的,但是他却选择待在那里不走。他说:“我就是上庄人,我就在这好好地教我们的孩子,条件确实艰苦,但是我不觉得苦,我们学校的孩子尽管也算是农村学生,但是我得让他们见过世面。”所以他们学校除了有一般的体育活动以外,他还给孩子们开办了旱地滑雪课外班。在这个“鸡娃”的时代,一看到课外班,可能就会想到要多少钱,但是这些也都是免费给学校里的孩子们开设的。这两个学校都没有太多的办学经费,但是他们都想尽办法解决。因为他们都是本地人,没打算逃走,没打算跳槽,他们就在这儿好好地跟着孩子们一起过日子。
我们今天常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去看县域教育,觉得它需要被拯救,但是这些朴素的校长让我看到了县域教育中也有一些应该被保持和留住的东西,这些东西甚至应该被教育改革确认、吸收和倡导。
第一,学校要尽可能多地满足教育需求,尽量无须家长补充额外的资源。
第二,要考虑到初中和高中也许就是一些学生的最高学段,学校应该提供最完整的文理通识教育。县域里面的校长都应该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很多学生从他们的学校毕业,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踏入学校了,后面就是忙忙碌碌地谋生。如果他一辈子注定了只能高中毕业,那么高中就有义务让他获得最基本的文理科知识。
第三,学校应当赋予孩子一生中重要的情感资源。如果一个人只接受了高中教育,那么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情感关系很可能就是在高中建立起来的。但是现在很多学校片面地强调成绩,同学之间的恶性竞争导致彼此关系冷漠。学校本应该是人与人之间建立情感联结的一个场所,它的这个功能不应该被消解掉。在学校里收获到的友情,甚至是爱情,这种情感资源可以滋养一个人的一生。
也许最朴素、最真挚的教育,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影响。教育是在生命和生命之间的互动中完成的,很多教育的结果是无法用成绩或者数据来衡量的。并不是只有成绩才是我们所看到的真实,才是我们应该得到的数据,情感和关系的养育也是学校教育中不可或缺的。
关于县域教育的现象,有好的,也有坏的,它们都是在经济发展和城市化进程中我们不能忽视的一部分。经济发展赋予城市和工业以绝对优先权,县域或者说农村,有时候成为一种遥远的文学怀旧或是历史研究的对象,县域教育更是处于竞争生态链的末端。但是,基础教育不应该是这样一种适者生存的模式。经济越落后的地方,教育越应该给人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