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逆风船
1854年,容闳乘船归国。
那一刻,一切仿佛变得很不美妙。登舟之时,岸上看不到一张熟悉的脸孔,也见不到一块挥舞的方巾。
八年前,尚有师生一群人相送;八年后,陪伴在容闳身边的只有一个叫麦克的传教士。
孤寂,是这次旅程的名字,但主人公不再是那个刚刚闯入奇异世界看到什么都觉得好奇的小学生了。他已经二十六岁,身上既有着东方人的坚忍,又具备西式的明智。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像一名古希腊勇士那样去搏击了。
暴君和屠夫
容闳搭乘的是一艘去往香港的货船。海上风浪很大,船颠簸得非常厉害,行程既危险又缓慢,比出国那会儿慢了许多天。
船上的世界,犹如一个世俗社会的缩影。
船主是个美国人,神经兮兮,每天早上没事就绕甲板跑一圈,不是做运动,而是向堂吉诃德学习,朝海上的逆风发飙,但堂吉诃德起码还有矛和马,而他只是用嘴。
风啊风啊,你干吗要阻挡我的船,故意为难我!
海风没工夫搭理他,继续猛刮,结果惹得莽汉更加愤怒:两眼暴突,面红耳赤,拼着命用两手挠抓头发,好像要把烦恼一根根拔去。如此折腾一番,精疲力竭了才消停,然后躺床上休息。
跟老天示威并不管用,这艘船在经过一处海峡时整整花了两周时间,大家怨声四起。船主这次没有瞎闹,而是做了一番高论。
“知道我们为什么会遇逆风吗?因为船上有‘约拿’。”
约拿是《圣经》中的一位古代先知。据说有一天,他坐的船遇到了暴风雨,眼看就要翻了,众人经过占卜,认定约拿就是罪魁祸首,于是把他扔下了海,扔下去后果然风平浪静。
船主说这番话时,故意让容闳和麦克听见。他的意思是,货船本来载货不载人,就是多装了你们这两个倒霉鬼,才如此不顺。
《圣经》里说,约拿被抛下海后,被一条大鱼给吞了,但他待在鱼腹中三天三夜,一点儿事也没有。
约拿是先知,所以能够安然无恙,但凡人做不到这一点,所以麦克听后只好对着容闳苦笑。容闳却忍不住了,他不信眼前这个疯子有胆量当众杀人,于是故意提高声调对麦克说:“你信不信,要是我来开这艘船,经过海峡十天就够了,哪里用得着两周。”
船主立刻闭上了嘴。他这艘船原本就存在航向选择问题,要不然怎么会一路逆风呢?容闳如此针锋相对地叫阵,直接把他怼了回去。
不过,实际调度船只行驶的不是这个疯子,而是大副。但大副也不太正常,一天到晚只知道拿水手出气。货船上的水手是一些挪威人和瑞典人,他们被船主和大副这两个“暴君”统治着,如同牛马一样干着各种重活累活。
容闳感慨万千。无论船主还是大副,都既可笑又可怜,至于那些水手,只剩下可怜——除了服从命令,他们根本无法改变自身的处境。
回到故乡,容闳才发现,故乡远比船上可怕十倍,甚至百倍。
在他回国的前三年,即1851年,广西爆发了太平天国运动,这股风潮很快波及邻省,广东治安一度陷入混乱。随后有人稳定了秩序,只不过所用方式让容闳无法苟同,概括起来就是一个字:杀!杀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
容闳的寓所离刑场不远,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决定去见识一下。
老天,这是一种什么景象!
街道两旁,无头尸体堆成了小山,全部暴露于烈日之下,没有任何处理。究其原因,居然是处死的人太多,一时找不到合适地点掩埋,只能抛尸荒野。
土地已被血水浸透,形成一种赭色,盛夏中的刑场周围也被毒雾所笼罩。容闳震惊之余又不无担心,广东人口如此稠密,在毒菌弥漫的情况下,如不及时对现场进行处理,难免会爆发大瘟疫。
可是很奇怪,瘟疫并没有发生。容闳经过一番调查才知道,世界上竟有一种简易到极致的埋尸方式,不仅“多快好省”地解决了问题,还间接杜绝了瘟疫发生的可能:找一个偏僻的大沟渠,把尸体往里面扔,一层叠一层,堆满后再往上盖一层土了事。
长年漂泊在外的中国留学生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人的生命竟会被草菅到如此程度,甚至连家禽牲畜都不如。
为之者谁?曰:两广总督叶名琛。
坊间盛传,叶名琛因资产尽被太平军所毁,所以迁怒于百姓。只要有嫌疑被他抓住了,口供都不问,直接杀掉,如同屠牛宰羊一般,迄今已杀七万五千人,其中半数是无辜百姓,与太平军并无瓜葛。
从刑场返回寓所,容闳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白天所见如同恐怖片一样,时时萦绕,构成一整晚的噩梦。
这时的容闳恨死了叶名琛之流的清廷官员。
坏人的对立面当然是好人。他由此对太平军产生了好感,激奋之下,甚至有立即起而响应的冲动。
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不行,不能太鲁莽。
谋道与谋食
刚回到国内,容闳就遇到了一件令他非常尴尬的事。
货船靠近香港码头时,岸上来了一位领航员。领航员是个中国人,美国船主便请容闳临时客串翻译,询问哪里有比较危险的暗礁和沙滩。未料八年的异国生涯,让容闳对本国语言已有了相当的隔膜,他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应该如何用中文来表述这两个名词。
就在容闳急得抓耳挠腮之际,领航员开口了,原来此君亦通英文。
太简单了,跟我念:“暗礁!沙滩!”
中国人不会说中国话,还要让领航员当国语教员,糗大了,当时便把船主和麦克笑得前仰后合。
这是一个教训。就像开船一样,首先自己必须是个练家子,如果连左满舵、右满舵都不知道,不仅代替不了船主或大副,还有可能被人家抛下海去。
所以容闳要做的,不是马上报名参加太平军,而是在谋道之前先学会谋食。
对于在外飘荡了八年的“海归”来说,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暗礁、沙滩”就够他忙乎一阵了。
语言问题比较好解决。毕竟是本地人,人群中泡个半年,几句粤语还能应付。真正有问题的不是说话,而是写字。出国之前,容闳只断断续续学过四年中文,连私塾水平都达不到,加上他是广东人,掌握起来就更加困难了,如果不加以解释,许多话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
中国文字复杂就复杂在这里,而这还是初级阶段,远未达到能吟诗作赋的水平。不过,用于跟沿海的洋人打交道已绰绰有余。
容海归的优势是“洋务”,谋生也从这里开始。
他的第一份职业是跟着洋人做秘书,活不多,工资很少,不过容闳选择这份职业并不仅仅为了赚钱,最主要的是看中了对方的身份。
这位洋人虽是美国传教士,但又区别于普通的传教士,他是美国驻华代公使。
通过“叶名琛屠人事件”,容闳发现东方古国的重臣拥有非常大的权力,生杀予夺在他们只是一句话。相反,老百姓的地位十分卑微,乃至连生命都可以被随意剥夺。
想想吧,自己虽然喝了那么多的洋墨水,可说一千道一万,亦不过是个平民百姓,以这样的身份来办事,又会有多大成效呢?
容闳不可能再去参加科举考试,自然就做不了官,那么,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只能依靠官。他的计划是跟着代公使找到与大清重臣见面乃至结交的机会。
可他很快就失望了。代公使与公使,虽然仅一字之差,却隔着千山万水。这个“代公使”属于应景性质,挂个名而已,平时没什么事可做,他自己也难得与大清官吏谋上一面,更别说身边的秘书了。
三个月后,容闳辞职了。这时有朋友推荐他去香港担任审判庭译员,工资是原来的五倍,这能不去嘛!
译员也不过是个办事员,审判庭里的主角是律师,薪水更高。
要谋食,当律师。容闳响应了这一“号召”,然而还没等他一只脚迈过门槛,就被一顿乱棍给赶了出来。
染缸或自守
这个世界,到处是各种不知深浅的码头。鸦片战争后,香港沦为英国的殖民地,香江法律界便成了英国人的码头。
一个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小伙,在旁边老老实实做翻译,打打下手也就算了,偏偏还要跟我们一样戴披肩假发,穿黑色长袍,你算什么东西?
有人危言耸听地说:“这姓容的横跨中西两界,既会‘ABCD’,又会‘之乎者也’,以后凡华人诉讼案件,岂不是要被他一个人所垄断?这是在砸大伙的饭碗啊!过不了多久,我们这些英国的正牌律师,就只能收拾行李回老家了。”
于是,在港英国律师对容闳群起而攻之。
没有拜码头,后果已经很严重了,而没有拜码头上的大哥,足以致命。
这位大哥是总律师,权力和名头远在一干普通律师之上。其实,他本来特别看好容闳,按照殖民地法律制度,原先不允许居港的中国人取得律师资格,但为了让容闳能当上律师,此君曾专门上书英国政府请愿,从而解除了这道禁令。
人家肯出这么大力气,当然不是一时冲动。当时律师分大小两种,那些有资格站在法庭之上进行辩护的是大律师,而小律师不能出庭,只能为大律师准备辩护材料,刚入行的人必须从小律师做起。
容闳是耶鲁大学的首位中国毕业生,如果能当上律师,会创造一个之最。这样的人,假如能招致麾下,无疑会使自家门庭更加显赫。
总律师是这么考虑的,可容闳并没有主动上门递帖子,而是跟随另外一个大律师。
这个中国人如此不懂“江湖规矩”,令洋人又羞又恼。他一反之前着力提携的态度,每次在法庭上都对担任译员的容闳吹毛求疵。
初入社会的容闳为自己的少不更事付出了惨痛代价,律师梦自此破灭,港岛也待不下去了,只好前往上海。
这次他是去海关上班,依然做翻译,不过薪水比在香港时高,而且工作也没那么累。
能借此谋生,也不错了。
工作待遇虽好,但有一件事让容闳忍受不了:船上的商人和海关职员狼狈为奸,一方行贿,一方受贿,从上到下,人人习以为常。
这是一个大染缸,长此以往,自己肯定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年轻人不愿与之为伍,他决定辞职,不过这次得找个“正当”的理由。
某天,容闳径直闯进税务司办公室,当面提了一个问题:“请问,我在海关将来的前途如何,能升到您这样税务司的职位吗?”
税务司是一个英国人,他马上答道:“绝对不可能。”
容闳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回去后就写了一封辞职信。
我是美国耶鲁大学毕业生,和阁下接受的是同样的教育,而且我是中国人,为自己的祖国服务,然而却不能享受同等的权利,乃至拼死拼活,也不能当上税务司,那我还有什么奔头?
接到信后,税务司愣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中国人辞职会这么有底气。别说在洋人高过一切的中国海关,就是在英国,这样尥蹶子走人的例子也很少。
税务司见多识广,立即回过神来:嗨,什么权利不权利,这小子肯定是嫌工资低,所以拿辞职来要挟我。
这样一想,就比较好理解了。在西方职场,当着老板的面要求加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早说嘛,何必如此,那就加,加到两倍。
一众同事的眼睛瞪得像牛铃,以为容闳会因此触怒上司而被炒鱿鱼,不料因祸得福,不但没事,还加了薪。
可容闳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对加薪他不仅不高兴,反而很气愤,气愤于税务司对待中国人的态度。
这些洋人是不是都这样,以为中国人个个贪小便宜,给点儿小恩小惠就可以打发?你为什么不明确地答复我:“容Sir,只要你好好干,总有一天会当上税务司。”
不过想到这里,容闳自己也笑了。他知道,就算是这样,他也不会留下来。
耶鲁会曾忠告自己的每位学生:“廉洁是你自信的基础,这座大堤一垮,就什么都完了。”
一个要做大事的人,必须守住底线。容闳不是不知道钱好,然而他有更高的目标,染缸与自守之间,他只能选择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