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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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古代著名的文学家中,周邦彦可说是一个褒贬不一、毁誉交加的人物。“风流才子”“饱学儒生”“词坛宗匠”“御用文人”乃至“唯美主义词风”的开启者、“熙丰新法”的拥护者,诸种称号纷纷落在他的头上,使他的面目时时发生变异,而他的作品时而备受赞赏,时而遭遇冷漠,也就不足为奇了。特别是新中国以来,对他的研究很少。迄今为止,在大陆范围内,不仅没有一本周邦彦全集的笺注,连较完备的选本也鲜见出版。本书的编写意在弥补这一缺陷,希望通过对周氏有代表性的诗、文、词及相关资料的选辑,为广大文学爱好者提供一个足以了解其人其作的比较坚实的凭藉,进而推动深一步的研究和探讨。编选之余,不免要赘言几句我个人的一点粗浅认识,是为前言。

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北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生于仁宗嘉祐元年(1056),卒于徽宗宣和三年(1121),享年六十六。他出身于仕宦门第,五世祖尝仕吴越钱氏(见吕陶《净德集》卷二六《周居士墓志铭》)。父原,字德祖,终生布衣[1]。叔父邠,字开祖,嘉祐八年(1063)进士。神宗熙宁间苏轼通判杭州,曾相与唱和,苏集中所谓“周长官”者即是。邠为乐清令,以《雁荡图》赠轼,轼和诗有“西湖三载与君同”句。后轼罹罪,邠亦坐罚金。元丰四年(1081)曾知溧水,又曾知管城,治政有绩,传见《咸淳临安志》。周邦彦《芝术歌》序末云:“邦彦乞(芝)于卢(道人),持寿叔父”,叔侄之情可见。

邦彦少有才名,“博涉百家之书”,但亦有旧时才子的通病,“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2]。元丰二年(1079),朝廷颁布诏令,太学增额至八十斋,每斋三十人,计外舍生二千,内舍生三百,上舍生百人[3]。于是,这位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便满怀憧憬,离乡赴京,踏上他为自己开拓的人生旅途。从这时起,到他去世,大致经历了如下四个时期:

一、留滞京师(1079—1088)

周邦彦来京后,四经炎凉[4],即进入太学,为外舍生。当时正值新法大行之际,国家财力的增长,社会经济的繁荣,帝都风物的伟丽,文化学术的昌明,都给予他以深刻印象。元丰六年(1083)所作《汴都赋》,备述皇朝太平之盛观,“极铺张扬厉之工”[5],当是青年学子对皇朝盛世及帝都壮观的热情礼赞。文中反映了熙丰新法实施后所取得的成绩,深得神宗皇帝青睐,命侍臣宣读于迩英阁,并将他召赴政事堂。次年(1084)三月,由太学生提拔为试太学正,“声名一日震耀海内”[6]。这是周邦彦一生中最为荣耀之事。此后,哲宗、徽宗每绍新政,必令他重进赋文,所谓“一赋而得三朝之眷,儒生之荣莫加焉”[7]。可惜好景不长,一年后,神宗谢世,高太后临朝听政,起用旧党,变法派人士多遭贬黜。周邦彦虽算不上新党,亦颇受冷遇,“居五岁不迁”[8],后循资历荐选外任,调出京师。

留京期间,他放浪不羁的习性并未稍减,习学之余,经常流连坊曲,倚红偎翠,有《凤来朝》《洛阳春》《望江南》等狎妓词传播京师,词风香艳软媚,得“花间”之余脉。与此同时,也写了一些抒发其久客京华、倦游怀归之词。如小令《苏幕遮》以故乡往事的美好回忆,反衬京师生活的无聊乏味,其笔致轻灵,画面明丽,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在古代羁旅怀乡之作中别具一格。那首脍炙人口的长调《兰陵王·柳》,写“京华倦客”漂零不偶的苦闷情怀,大约亦作于此时,则又吞吐凝噎、郁勃拗怒,显示出词人风格由软媚向深劲的转变。类似的抑塞不得志的情绪,在他同期诗歌里表现更为显豁。如“铨劳定次屈壮士,两眼荧荧收泪光”“焉知不将万人行,横槊秋风贺兰道”(《薛侯马》),再如“闲坊厌听鼓,晓漏犹飞辘尘”“谁解招邀狂处士,掺挝击倒座中宾”(《元夕》),借英雄的落魄,伤才子的厄困,甚至要召唤“击鼓骂曹”的祢衡,来为自己宣泄胸中的愤懑不平。这同《汴都赋》里一味颂美皇政,又分明是两个调子了。总之,作者早年风格多样而善变,既体现了他的艺术才能,而亦表明其阅世未深,思想尚未定型,足以接纳这五光十色的帝京生活的各种投影。

二、浮沉州县(1089—1097)

哲宗元祐四年(1089)前后,周邦彦奉调离京,开始了他多年飘泊的宦游生涯,先教授庐州(今安徽合肥),后知溧水县(今属江苏),中间曾流寓荆南(今属湖北)一带;赴溧水任前后,途经六朝故都金陵(今江苏南京)。在日后《重进〈汴都赋〉表》中所述“臣命薄数奇,旋遭时变,不能俯仰取容,自触罢废,漂零不偶,积年于兹”,指的就是这段经历。

浮沉州县的这些年,是词人创作的丰收时期,也是他词风转变、词艺更臻成熟的阶段。这期间,他写下大量羁旅行役的篇章,代表作有《宴清都》《风流子》《齐天乐》《西河》《满庭芳》等。《宴清都》作于庐州,词人初离京师,深感地僻人远,形单影只,其凄苦、惶惧的心情渗透于词中残灯、断梗、暗雪、寒风的景物描写中,从一个侧面映现了北宋后期政治风云笼罩于文人心头的阴影。《齐天乐》约作于作者知溧水前后途经金陵之时,与《宴清都》相比,凄苦寂寞的情怀似有收敛,狂放颓唐的气息更形加重,意绪哀乐无端,词风渐趋老成,这是屡经迁谪、阅历增长、感情内蕴而行为放达的表现。这一趋向到了溧水又有新的变化。

溧水为负山之邑,官赋浩穰,民讼纷沓。周邦彦身为邑长,为政敬简,与民休息;又于拨烦治剧之余,舒啸吟咏,自得其乐[9]。此处地近茅山,道风颇盛。词人自幼熟读诸子百家之书,受老庄思想影响本深,饱尝人生忧患之后,更欲从道教洞天福地中寻求解脱。这期间所写的诗篇如《仙杏山》《芝术歌》《宿灵仙观》等,自称“本非民土宰官身,欲断人间烟火谷”,集中反映他厌世、出世、渴求羽化登仙的思想。溧水还是春秋时楚平王都城的旧址,名胜古迹甚多。周邦彦足迹所到,时有题咏,现存后人辑佚的诗作,如《楚平王庙》《过羊角哀左伯桃墓》《越台曲》《凤凰台》《仙杏山》《竹城》以及佚文《插竹亭记》和仅存篇名的《萧闲堂记》,皆为此时前后的作品,其中寄寓着他对历史的凭吊和自适的情趣。但作者毕竟不能浑身静穆,不仅常要发出“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满庭芳》)的沦落之叹,即便在片刻休闲中,也会有“惊觉,依前身在江表”(《隔浦莲近拍》)的警醒。可见那种“孤愤莫伸”的委屈(见《重进〈汴都赋〉表》),仍时时萦绕心头,而构成其词作主体风格的沉郁顿挫,亦由此得到确立。

三、重返京师(1097—1112)

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病故,哲宗新政;次年改元绍圣,表示要继承神宗的政治路线。于是,新党纷纷起用,旧党俱遭罢斥。周邦彦亦于绍圣四年(1097)调还京师,受任国子主簿,时年四十二。元符元年(1098),他应哲宗召对于崇政殿,上《重进〈汴都赋〉表》,授秘书省正字。徽宗即位(1100)后,历任秘书省校书郎、考功员外郎、卫尉、宗正少卿兼议礼局检讨,迁卫尉卿。这一阶段,仕途比较顺达,生活也较平稳。但这时的词人已失去青年时期的政治进取心。在他由溧水返京路经荆南时,写有《渡江云》一词,即隐隐透露他对政局变动的复杂感受,特别下半阕里“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数语,更显示出他在政事反覆、祸福无常形势下的疑虑和恐惧心理[10]

周邦彦返京后的创作,大体上沿着前一阶段奠定的路线而更有所发展。初回京师时写的《瑞龙吟》一词,从“人面桃花”的陈旧爱情故事里,翻出“前度刘郎重到”的新意,寓有人世沧桑、宦海升降的深沉感慨,即所谓“以身世之感打并入艳词”(周济《宋四家词选》)。《锁窗寒》《应天长》诸篇,以京城寒食为题,抒述羁愁、怀人、迟暮之思,笔触细腻,情调凄婉,神韵幽邃。咏物词《月下笛》,作风沉郁苍凉,通过对笛声的传写,尽情倾诉曲高和寡、知音难觅的悲怆与怨悒,充溢着那种荣华过眼、盛景不再的哀感。这类蕴藉丰厚、感喟沉重而又意境浑成、兴寄无端的特点,正是词人这一时期作品的典型风格。与此同时,周词在艺术造诣上也进入高峰,如上述《瑞龙吟》及此时或稍后写成的《大酺》《六丑》等,不仅摹写物态人情细致入微,叙次章法上也极尽腾挪跌宕之能事,深为后人称道。至于这期间留下的诗作,如《天启惠酥》《游定夫见过……》各首,属文人之间交往唱酬之什。唯《开元夜游图》一篇,借古喻今,从总结天宝祸乱的历史教训中,表达了对饱含内忧外患的北宋政局的严重关切。有如该诗诗序所云:“向使君臣无忘艰难,以相戒敕,则诸臣各保世宠,而天宝之祸,必不至于鱼烂如此。古人以燕安为鸩毒,岂虚也哉!”此论当非无的放矢。

四、暮年远宦(1112—1121)

徽宗政和二年(1112)底或三年(1113)初,周邦彦离京外调,以直龙图阁出知隆德府(今山西长治),时年五十七。政和五年(1115),徙知明州(今属浙江宁波)。六年,返京,入职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七年,出知真定府(今河北正定),改顺昌府(今安徽阜阳)。宣和二年(1120),徙知处州(今浙江丽水),旋罢,奉祠提举南京(今河南商丘)鸿庆宫。这时,千疮百孔的北宋王朝已面临“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景,方腊为首的农民军起义于睦州青溪乡,自南向北席卷。周邦彦时居睦州,仓卒避乱返钱塘,又挈家渡江入扬州,过天长(今属安徽),至南京鸿庆宫斋厅。这最后十年间,除短期在京供职外,大多宿游在外,直至逃难病逝,也算得上暮年飘泊了。

在这段生涯里,入朝提举大晟府一节,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大晟府作为国家设置的音乐机构,创建于徽宗崇宁年间,其职责是配合统治者兴礼作乐的需要,为朝廷制作新乐。周邦彦在大晟府工作的时间虽不长,却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优势。他以主管的身份,与制撰官万俟咏、田为等一起讨论古音,审定词乐,并改制和创制新调,按月进律,共整理八十四调,为词乐的发展、提高及其规范化、定型化作出了贡献。词人后期作品音律精审,法度谨严,技巧纯熟,当与他的这段工作经历分不开。周集里的一部分创调,也可能写成于这期间。但亦由于这段经历,他被某些文学史家称作“宫廷词人”,乃至“御用词人”,其实是冤枉的。如上所述,他于政和六年返京,“提举大晟府,未几,知顺昌府”(《宋史·本传》),则其供职大晟府的时间甚短,而且,在他前后的大晟词人多有应制颂圣、歌咏祥瑞之作,周集中独无一篇。这说明他固然为北宋朝廷制礼作乐出过一份力,特别在词乐的雅化方面起过推动作用,却戴不上“宫廷词人”的“桂冠”。

周邦彦晚年作品有佚文《续秋兴赋并序》《田子茂墓志铭》,词作《诉衷情》《黄鹂绕碧树》《烛影摇红》《一寸金》《瑞鹤仙》《西平乐》等,大多流露出消极遁世思想和衰飒、颓唐的气息。《续秋兴赋》写于出知真定时,意图对潘岳《秋兴赋》作翻案文章,用道家的“脱物忘情”来摆脱悲秋之慨。《黄鹂绕碧树》作于京城,在想像春光将临、可及时行乐的描绘中,突接入“这浮世、甚驱驰利禄,奔竞尘土?纵有魏珠照乘,未买得流年住”这样沉痛的句子,其直白宣泄的方式亦与词人以往的作风大异。尤其是垂暮居睦州及避难途中所作《一寸金》《瑞鹤仙》《西平乐》三首,或回顾自己生平,领悟到利名的虚幻和冶游的无根;或叹息韶光易尽,以低沉的语调唱出“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的挽歌;或伤感年华老去,如过眼云烟,“事逐孤鸿去尽”——而又共同归结到全身避世,隐遁晦迹。这是词人思想的结穴,而其词风的演进,便也由第二期的凄苦、抑郁和第三期的含蓄浑成,转变为最后阶段的衰飒与颓放,其中自亦含有一种自然、清淡的神理。

综观词人一生,他不属于有革新思想和远大抱负的政治家,却也不是什么“宫廷词人”“御用文人”,只不过是一个有才华而又秉性软弱的文士。他的成就在艺术创作上,主要是在推动词艺的发展上,我们应着重从这方面来评价他;至于那些虚虚实实的风流逸事,前人考辨甚多,其实倒是不足深究的。

周邦彦以词名家,而其艺术才能并不限于填词。陈师道《后山诗话》曾说:“美成笺奏杂著俱善,惜为词掩。”张瑞义《贵耳集》亦云:“美成以词行,当时皆称之,不知美成文章大有可观,惜以词掩其他文也。”陈郁《藏一话腴》谓其“诗歌自经史中流出,当时以诗名家如晁、张,皆自叹以为不及。”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更加详述道:“见所上献赋之书,然后知一赋之机杼;见《续秋兴赋》后序,然后知平生之所安。《磐》(一作“磬”)、《镜》、《乌几》之铭,可与郑圃、漆园相周旋;而《祷神》之文,则《送穷》《乞巧》之流亚也。”他们的评价是否恰当,姑置不论,但从这些评语中,确可以看出时人对其多方面才能的推崇。不仅如此,周氏精通乐理,妙解音律,自不待言。他兼擅书法,“体具态全”“正行皆善”,其手迹被收入《石刻铺叙·凤墅堂帖》[11]。又曾担任议礼局检讨,参与修订礼书。而岳珂《宝真斋法书赞》里提到他“字画之传,斯亦称矣”,说明可能还有绘画传世。诗、词、文、赋、书、画、礼、乐,样样俱通,“博文多能”[12],殆非虚语。

这一节里着重谈论他的诗文创作。

周邦彦一生著述甚丰,所修礼书外,文集、杂著见于史书、书目者,有二十四卷本、十一卷本、五卷本、三卷本多种,均不传。现存遗文、遗诗,大多为近人从各种材料中辑得,计诗四十二首、断句三,文十二篇,备见于罗忼烈《周邦彦诗文辑存》。不久前,我从上海图书馆所藏康熙刻本《溧水县志》(胶卷)中,补录出罗氏未收之《插竹亭记》一篇,发表并介绍于1995年12月29日香港《大公报》“艺林”副刊。这就是今天所能见到并加研究的周邦彦的全部诗文[13]

在这些作品里,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当系作者成名之作《汴都赋》。此赋脱胎于汉代题写京城的大赋,全长六千七百字,从多角度铺陈北宋都城汴京的宏伟富丽,颂美皇朝的功业,气势磅礴,文采斐然,所以能投合统治者的心意。以今天的眼光看来,这类歌功颂德的文字实无很高的文学价值,构思结撰亦未免落套,但它能接续汉大赋的余绪,充分展示宋代文人的丰富学养与博大学力,并为当时社会经济、文化风貌留下某些剪影,仍有其一定的意义。写作上比较讲求征实,不同于汉大赋一味虚夸,且能将“熙丰新政”的一系列措施与帝都风物、皇朝功业结合起来叙写,是其特色。王国维称此赋“变《二京》《三都》之形貌而得其意,无十年一纪之研练而有其功。壮采飞腾,奇文绮错。二刘博奥,乏此波澜;两苏汪洋,逊其通则”(《清真先生遗事·尚论》)。虽不无溢美,亦为有据。

如果说,《汴都赋》侧重反映作者思想上积极用世的一面,那么,《续秋兴赋》和《祷神文》便更多地显示其保身避世的趋向。前节曾说到,《续秋兴赋》是给传统的悲秋主题作翻案文章,它认为:“伊四时之去来,犹人事之辗转。来兮不可推,去兮不可挽。”只有看破人世间的得失荣辱,齐同生死,才能忘情于哀乐,而真正得到解脱。《祷神文》假借主人公胥山子(作者自况)因患心疾求祷于神,展开神与人的对话,以说明圣智思虑有碍心之澄明,忘怀得失、自然无为才是人生至境。而不论主张去智或遗情,其基调都是老庄的哲理。写作体例上,前者有散文化倾向,属宋代流行的文赋体类;后者设主宾问答,又出以嘲戏笔墨,当从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以至韩、柳杂体赋文化出。但篇内议论皆多,则又是宋人的通例。

赋体以外,其他文章尚有可观。《重进〈汴都赋〉表》高华古质,语重味深,人以为可比荆公章表。《足轩记》条畅顺达,叙议兼胜,近于欧、曾散文。而《插竹亭记》简洁明白,清新自然,平直中有起伏,稍具晋人小品从容不迫之风韵。种种虽非高品,亦宜一读。

周邦彦的诗歌创作在题材的广泛与风格的多样上,超过了他现存的散文。存诗以古体为多,七古写得尤好。其《薛侯马》描绘失意英雄及其骏马的困厄,寄托才士不遇的愤懑。《天赐白》记述宝马救主的故事,隐寓对永乐之战败绩的指斥和对失路者的同情。两首诗写得气势磅礴,场景生动,结构上四句一转韵,平仄韵相间,多用对句,声韵铿锵,属高适《燕歌行》一路典型的盛唐七古。另一首《越台曲》题咏越女往事,情思宛转有致,音节靡曼可歌,作风上接近于初唐歌行。《开元夜游图》以唐玄宗的一生,概括唐王朝的盛衰,立意精警,波澜层叠,似追摹元、白长篇叙事,恨少风致。《仙杏山》《芝术歌》《宿灵仙观》诸篇表现求仙学道,奇情幻思,更带有李贺的影响。五古之中,《过羊角哀左伯桃墓》《楚平王庙》皆咏史之作,或颂朋友高谊,或讽君臣大节,从纪事中生发感慨,质直可风,有左思遗则。《楚村道中》和《游定夫见过……》,一叙途中经历,一述日常生活,刻画真切,细琐不遗,略得杜、韩笔意。他如《无题》诗写景物,画面清新,有类谢灵运;《曝日》诗得自然之趣,“在东坡和陶诗中犹为上乘”(王国维语);七绝《凤凰台》风神摇曳,近于唐人品味;而《春雨》《偶成》《二月十四日至越州……》诸小诗意象活泼,则又属宋绝句的境界。这些作品显示出作者广博的文学修养和多样化的艺术才能,在评价人物时不应忽视。当然,也有不足,最根本在于其诗文创作尚未形成鲜明的个人风格。王国维说他“于诗文无所不工,然尚未脱古人蹊径”,是切中肯綮的。尽管如此,他的诗文功底,特别是写古诗和古赋的笔力,已经深深渗入其词作之中,促成词体重大的革新,下文将要述及。

周邦彦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毕竟是由他对词的创作所奠定的,这仍是我们今天研究的重点。我们先就他的各类词作作一个大略的介绍。

周词流传至今的数量,诸种版本不一,删重补缺,约二百首不到(有部分为人质疑)。其中题写较多的,为男女恋情、羁旅愁思、咏物咏节序三大类,另有少量登临怀古和闲居自适之作。

恋情词(包括一部分艳词)是唐五代北宋词的主调,也是清真词的大宗。清真写情,多以舞女、歌妓为对象,内容上没有什么突过前人之处,而艺术表现上自具特色,总的说来,比温庭筠略少闺阁脂粉气,较富有生活情趣,比柳永则洗涤市井尘俗之气,更增添深情雅致。他笔下的女性,往往形象鲜明而有个性。如《浣溪沙》(争挽桐花)中的一群女孩,冶容装扮,打闹玩耍,肯苦练琵琶,却不耐烦夜习女红,显得天真烂漫、活泼而又淘气。《意难忘》(衣染莺黄)中的歌人,能歌善舞,妩媚娇艳,她时而停歌驻拍,持觞劝酒,时而低首私语、传送秋波,不愧是社交场中的胜手。至若《少年游》(并刀如水)中纤指破新橙、焚香调笙的那位妓女,举止文静,气调温顺,多年卖笑生涯使她学会揣摩迎合狎客心理,善于含蓄不露地表达自己的情意。各各风貌不同,神情活现,有别于传统艳词里那种堆珠积翠式的外形描摹。清真写情,又常见得真切诚挚,缱绻情深。如《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以“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表现对逝去情爱的无限追怀与执著;《解连环》写失恋后怨望、留恋、绝情又重作遐想种种心态,如连环相扣而难解,都异常深刻动人。词中一些直白式的情语,如“待花前月下,见了不教归去”(《法曲献仙音》)、“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风流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庆春宫》)之类,虽曾为人诟病,实在是“深于情者”(沈谦《填词杂说》)之言。与一味调笑浮薄者不可同日而语。尤值得注意的是,他词里的相思离别之情,还同他自己失意飘泊的身世情怀屡常结合在一起,落拓中的思恋,更加重了凄苦、感伤、压抑难伸的情味,增强了词作的感染力,也使这部分作品获得特定的社会意义。

恋情以外,羁旅愁思是清真词的重要内容,甚且可说是其中最有价值的部分。羁旅行役题材,在古典诗歌传统中并不罕见,大量引入曲子词,则从柳永开始,这同整个社会文化背景分不开。宋代是中小地主阶层参政相当活跃的时期,科举制度将天下读书人吸引到州府、京师,又使大批考生名落孙山;侥幸得中的,也大多浮沉小吏,辗转于各地州县。于是,离乡背井的痛楚,便同怀才不遇、仕途蹭蹬的苦闷相交织,构成当时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柳永的羁旅行役词,正是这一社会心理的审美结晶。北宋中叶以后,党争加剧,士夫官僚卷入党祸,身遭窜逐者此起彼伏,羁旅愁思更成为广泛抒写的情怀,并获得了新的政治内涵。拿后起的秦观来同柳永相比较,不难发现,在同类题材中,柳永式的直抒胸臆,已转变为秦观式的吞吐掩咽、含蓄深沉,这里除了个性、风格的差异,当有时代的政治投影在内。周邦彦的羁旅行役词是沿着秦观路线发展的,而又吸取柳永的长处。他注重抒情胜过写景,在感情表达上回环吞吐、深藏不露,笔意转折顿宕,音节宛转谐和,这些都接近秦观而与柳永异趣。但他长于叙事,多用铺排,布局层深,规模宏大,乃至情实相兼,物象鲜明,细节纷呈,刻画生动,又显然受到柳永的影响。如代表作《兰陵王》写久客淹留之感,通篇只有“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两句触及题旨,其余或写景物,或写送行的情事,无一语直说淹留之苦,而无处非淹留之苦,这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14]的作风,同“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柳永《雨霖铃》)的俊亮语调,自是气象不侔。但此词叙事极有章法,先咏柳,引出送行,接着写离宴,而后分别从行者和送者两方面着墨,将现场描述、往事回顾与别后想象穿插起来叙述,末了再以“沉思往事,似梦里,泪暗滴”一笔绾住,层次井然,波澜迭卷,则又非秦观词所能比拟。可以断言,周邦彦是在综合前人的基础上,将羁旅行役词推上了新的高峰。

清真词里不少咏物的篇章,在艺术上也达到相当高度。咏物,在敦煌民间词里已经出现,早期文人词如《尊前集》里亦有,北宋至柳永渐多,而以苏轼《水龙吟·咏杨花》一首最为出色。苏词的特点在于突破形似,追求神似,将杨花拟作思妇,借咏花而抒发愁怨,即物即情,浑然无间,读了令人拍案叫绝。周邦彦继苏轼之后,对咏物的传统又有新的发展。他的咏物词数量多(约三十余首),题材广泛(咏及梅花、柳、梨花、蔷薇、月、雪、春雨、笛声等),且素以“模写物态,曲尽其妙”[15]著称,如“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苏幕遮》)之句,就被王国维誉为“真能得荷之神理”(《人间词话》)。但周词的佳构还不在这里,而在于以慢词长调咏物,融入自己的身世经历,使物态与情事交相为用,咏物也就成了抒情。像《花犯》题咏梅花,并不黏着于梅花自身,乃是从眼前的花,联想起去年赏花的情景,再说到今年花事匆匆,行将凋萎,而己身亦待远离,只能在日后空江烟浪里梦想花枝照水的潇洒身影。全词娓娓道来,始终扣住梅花,又不限于梅花,而是反复陈说自己和梅花的交往,对梅花的情意,藉以寄托人生离合、荣枯无常的感慨,抒写是很有深度的。另一名篇《六丑》咏凋谢后的蔷薇,则是从客愁、春去、花落写起,再落笔到东园岑寂中一朵枯残的蔷薇,而以“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来形容花对人的依依恋情,又以“残英小,强簪巾帻”和“漂流处、莫趁潮汐”来表达人对花的爱怜、顾惜和郑重叮咛,从而把惜花伤春之情与迟暮飘零之感结合起来,咏花与自咏也就合为一体了。这可以说是清真咏物词的最大胜境,后来南宋姜夔的《暗香》《疏影》咏梅和张炎的《解连环》咏孤雁,都是走的这条路子,而在体验深刻、意境沉郁上终有所不足。

清真还有一些咏节序的词,如《解语花》咏元宵,《应天长》《锁窗寒》咏寒食,都曾为人称道。这类作品不独措辞精粹,切合时令风物,能生动地展现风土人情,且因其中常渗入词人落拓失意之感和念远怀归之思,也就有了特殊的感动力量。其余如《西河》写登临怀古,暗含忧国伤时的意绪;《鹤冲天》写闲居自适,反映恬淡冲和的情趣,皆别具一格,不一一缕述。

那么,应该怎样来把握周邦彦词的基本艺术成就和艺术风格呢?在这个问题上,历来有过不少评论,归纳起来,可以从音律、语言、结构、意象等方面加以论述。

清真妙解音律,深于乐理,早有定评。他不但能整理、审定旧曲,亦曾改创、自设新腔,所谓“增演慢曲、引近,或移宫换羽,为三犯、四犯之曲,按月律为之,其曲遂繁”(张炎《词源》),说的便是这件事。他集子里的《六丑》《大酺》《浣溪沙慢》《拜星月慢》《粉蝶儿慢》《华胥引》《隔浦莲近拍》《荔枝香近》《花犯》《玲珑四犯》诸调,均为其所创制,不仅流传后世,还引起人们的追随、模仿。正因为精通乐理,他在作词的声律上十分考究,既谨守格律,一丝不苟,又脱化入神,自求创获。众所周知,词的声律脱胎于近体诗,用字要讲平仄,更由于合乐的关系,有时还要区分上声与去声。这一点在清真之前,不那么严格,而清真因熟谙音律,遂严分四声,特别在上、去的运用上精心推敲,务求声乐谐调,其所奠定的法式被后人奉为圭臬。与此同时,他还根据词中表达感情的需要,灵活地调节声韵,有时故用拗调,特别在一篇警策处,常以峭劲之去声领起,或将去声字介入两平声之间,以取得击撞摩戛的效果,而全词声调也就在这拗怒激越与和谐宛转的起伏变换中得到调剂。刘熙载以为“周美成律最精审”,王国维谓其“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都对他这方面成就作了高度肯定。

清真在语言使用上,亦甚有独创性。他长于练字,特别在选用动词以摹写物态上,最见工力。如“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兰陵王》)的“弄”,“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锁寒窗》)的“锁”,“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苏幕遮》)的“举”,“水浴清蟾,叶喧凉吹”(《过秦楼》)的“浴”和“喧”,用得都很入神。周词所用比喻平实而妥贴,除前面举过的“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玉楼春》)外,像“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六丑》),将春天的消逝比作鸟儿飞过,迅疾而不留痕迹,显得贴切而生动。所以,前人赞扬他“语意精新,用心甚苦”[16]。句法上,夭矫多变之外,他善用对仗,尤喜用扇面对,即第一与第三句相偶,第二与第四句相偶,如“欲说还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噎,愁近清商”(《风流子》)、“念渚蒲汀柳,空归闲梦,风轮雨楫,终孤前约”(《一寸金》),在排比中见出流动,于驰骤下复归整饬,这显然是吸取了辞赋、骈文的句式,有助于发挥慢词长调的铺叙功能。但其用语并不一味堆垛,像“到长淮底。过当时楼下,殷勤为说,春来羁旅况味”(《还京乐》),以及“几回相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烛影摇红》),这类散文化甚至口语化写意传神的语句,也运用得非常纯熟,几乎叫人看不出在填词。再一点常为人提及,便是他作词“多用唐人诗语括入律,浑然天成”[17],或者叫作“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18],典型例子如《西河·金陵怀古》一首,化用了谢朓《入朝曲》、刘禹锡《石头城》《乌衣巷》乃至古乐府《莫愁乐》诸诗的句意,通过联想,大大丰富了词的内涵,而无饾饤拼凑的痕迹。这是他最擅长的技巧,也是他的词风趋于典雅而受到后世文人尊崇的重要条件。从沈义父所云:“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乐府指迷》)便可以窥见此中消息。

不过,周邦彦更为人称道的,还是他在结构章法上的创新,主要是对慢词长调结构体式的大胆革命。唐五代宋初文人词多小令,至柳永才大量创作慢词。小令的体式接近绝句,篇幅短小,文辞简约,表达集中,大多伫兴而就,不烦思索,结构上也比较浑成。慢词长调出现,字句成倍或数倍增长,词的内涵大大扩张,需要引进新的手法(如铺叙)和内容(如叙事),于是,整个布局也要重新安排。柳永的慢词经常呈现为一种铺陈式的结构,以记事为主线,结合和穿插写景、抒情,首尾连贯,叙次井然,迥异于前期小令的集中抒述感兴。这样的写法固然可以容纳较多的内容,但一味铺陈,不免单调,顺流而下,易陷平沓,从而迫使后起的词家去努力探索新的结撰方式。苏轼以其天才豪逸,放浪形骸,随意挥洒,自成佳构,但非常人所能习得。秦观因其哀怨深沉,专主情致,缠绵悱恻,沁人心脾,而终嫌气局狭小,波澜不阔。清真词则着意在章法上改革创新,继承柳永的铺叙,融记事、抒情、写景为一炉,而又变顺序铺陈为时空错综,围绕所要表达的题旨,将过去、现在、未来以及人、我双方的情事与情景纽合、交叉叙写,转接无痕,不仅利于克服慢词铺衍中平弱、单调的弊病,还足以拓展人的想象空间,给人以寻绎玩味的余地。前几节里谈到的《兰陵王》《瑞龙吟》《六丑》《花犯》诸章,都有这个特点,故为人叹赏不止。而要做到这一点,又须讲求用笔,所谓顺、逆、提、顿、转、接、伸、缩之类。刘熙载说到:“伏应转接,夹叙夹议,开合尽变,古诗之法;近体亦俱有之,唯古诗波澜较为壮阔耳。”[19]

清真正是将古诗的笔意笔法引入慢词,改造词体,才能达到“离合顺逆,自然中度”[20],“操纵处有出人意表者”[21]的境界,不愧“顿挫之妙,理法之精,千古词宗自属美成”[22]之誉。

结构体式的变革,又同其意象经营的方式分不开。清真是捕捉意象的能手,“模写物态,曲尽其妙”[23],“言情体物,穷极工巧”[24],说的皆是这个意思。但这并不能道尽清真词的奥秘,它的艺术胜境更在于不停留在模拟形似,却要追求形神兼备、意象浑成,特别是词人的身世经历之感,常要渗入其所叙写的具体情事和情景(恋情、旅思、物象、节序)之中,从而使所写对象获得深一层的内蕴。然而,这种渗入乃是深藏不露的。作者处身于北宋后期政治低气压之下,自身作为一个富有才华而又秉性软弱的文人,他的身世感受不能不是幽怨噎塞、苦闷难言。直接的倾诉很难将这种心绪表白,所以要寄意于具体的情事物象,寄意时不能不说,又不宜说破,只好“才欲说破,便自咽住”[25],这就形成了他那种蕴藉层深的语言风格和腾挪顿宕的结构形体,严格说来,都是为表情达意的特定需要而被创造出来的。后人乏其情而效其体,便容易显得忸怩作态,张炎所云“美成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又云“作词者多效其体制,失之软媚,而无所取”[26],固当作如是解。而这样一种意象经营的方式,自不能不超越“工巧”,跻于“浑成”。周济说:“钩勒之妙,无如清真。他人一钩勒便薄,清真愈钩勒愈浑厚。”[27]还说:“清真浑厚,正于钩勒处见。他人一钩勒便刻削,清真愈钩勒愈浑厚。”[28]所谓“钩勒”,是指对艺术意象的形容刻画。不钩勒,无以发露意象;钩勒过度,圭角太分明,又会显得呆板、执泥而少生气,欠神韵,这便叫作“薄”,叫作“刻削”。要像清真那样将深情远意寄寓于场景物象的浑灏流转之中,才能“于钩勒处见浑厚”“愈钩勒愈浑厚”,这算是清真词意象经营的不二法门。

以上讲的是清真的艺术成就,他当然也有不足的一面,且留到下一节再谈。现在来对周词的整体风格特征加以总结。这个问题上,前人也有种种说法,不妨参看。一种专就其语言风格立论,如《宋史·文苑传》谓其“词韵清蔚”,刘肃《片玉集序》说它“缜密典丽”,田同之《西圃词说》以为“蜿蜒流美”,刘熙载《艺概·词曲概》又作“富艳精工”,互有侧重,而以“缜密典丽”说较为全面,能把周词语言的华美、典雅、精工、整饬几个方面都包容进去,但也只限于语言层面,尚难体现其整体风格。拓开一步,则如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称其“精工博大”,陈洵《海绡翁说词稿》认作“朴拙浑厚”,乃至吴衡照《莲子居词话》题“圆融”,孙麟趾《词径》说“婉约”,刘体仁《七颂堂词绎》云“雅正”,等等。“精工博大”谓清真词艺术技巧的高度发展和集大成,涉及面较广,但仍不足以揭示其内蕴的深沉和作风的婉曲。“朴拙浑厚”和“圆融”,大抵重在体貌的浑成,而亦未能概括其他一些重要的特点。至于“婉约”“雅正”,更只能反映一个侧面,不为精确之论。相比之下,我以为,张炎《词源》所说的“浑厚和雅”和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标举的“沉郁顿挫”,差近人意。“浑厚”指体貌的浑成与内涵的深厚,“和”包括音节谐和与作风和婉,“雅”亦兼有思想感情的雅正和文辞的雅驯,虽未能赅备清真词的艺术特征,而能得其仿佛。“沉郁”的含意与“浑厚”相近,“沉”也指情意厚实,“郁”则深藏不露,不露故见得浑成。“顿挫”乃是就音节的跌宕和章法的错综变幻而言,这也应该是清真的一大贡献。陈廷焯认为:“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29],可见论旨。两种说法都肯定周词的蕴藉深厚与意象浑成,这确是其根本特点之所在,差别在于张炎论词重“清空”,主“雅正”,故倡扬其“和雅”的一面,而陈廷焯为代表的常州词派更偏好“质实”的趋向,遂将“顿挫”凸现出来,这背后是有着审美情趣与文化传统的歧异的。

然则,我们究竟取哪一说为好呢?在我看来,“沉郁顿挫”突出的是周邦彦慢词长调里最精粹、最有创造性的那部分作品,因为只有这类作品才需要在结构和音律上精心锤炼,才谈得上声情“顿挫”,因亦见得格外“沉郁”。所以,用这四个字来标示周氏的艺术造诣和独创性风格,是比较鲜明而有特色的。但若要从清真词全体着眼,把那些小令、中调都包罗进来,那么,或许“浑厚和雅”有更大的概括性。据此,似可考虑将“浑厚和雅”代表清真词的总体风格,而以“沉郁顿挫”标示其主体风格,两者互相补充(其他提法亦可参照),便于更全面地把握其艺术风貌。

于此,可以进而探讨周邦彦在词史上的地位。这一点,前人也有成说,即所谓“集大成”。此说正式见于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在他撰写的《介存斋论词杂著》里谈到:“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后有作者,莫能出其范围矣”,可算是对“集大成”的界说。陈廷焯亦云:“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复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30]其后,王国维称清真词“精工博大”,推许周氏为“词中老杜”,也还是从“集大成”这一点上说的。这个说法一直沿用至今,它究竟是否可靠呢?平心而论,此说不无根据,但却有失偏颇。不无根据,是周氏确实广泛吸取了前此词家的创作经验,把词的艺术提到一个新的高度,对后世众多词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仍有偏颇,则因为在他之前,苏轼等人“以诗为词”,已经对词的传统作了很大的突破,但他并没有接受这方面的成果;在他之后,辛派词人沿着苏轼路子继续开拓,更有发展,也决不是他的词风所能范围得了的。从后面这个角度来看,周氏尽管“精工博大”,毕竟够不上“集大成”。

与“集大成”相关而微有区别,是将周氏奉为词家正宗。近人蒋兆兰《词说》云:“词家正轨,自以婉约为宗。欧、晏、张、贺,时多小令,慢词寥寥,传作较少。逮乎秦、柳,始极慢词之能事。其后清真崛起,功力既深,才调尤高,加以精通律吕,奄有众长,虽率然命笔,而浑厚和雅,冠绝古今,可谓极词中之圣。”这里并不强调周氏兼综各派,倒是隐约地承认他只是婉约词的圣手,但婉约既定为“词家正轨”,周氏当然也就成了词人的宗主。其实这个观念前人早已有过,从南宋沈义父标榜“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乐府指迷》),到清初严沆宣扬“论词于北宋,自当以美成为最醇”(《见山亭古今词选序》),以至清中叶常州词派提示学词门径须“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说法不一,都是为了尊奉周氏为宗师,要后人追踪他的步伐。这类“词家正宗”的论调,往往夹杂很深的派别门户习气,我们不取;但不同的人们从不同的方面不约而同地推崇周氏宗匠词林,这个现象颇耐人寻味。让我们结合词史的演进,尝试作一解答。

词自晚唐五代开始流行于文坛,到它形成自身特定的抒情文学的体性与体式,有一个变化发展的过程。大体说来,“乐人词”“诗人词”“词人词”,是它经历的三个历史阶段,从而构成它的三种基本的类型。“乐人词”,指专为乐工合乐、妓席传唱谱写的词,虽出自文人之手,并不着意倾吐文人自己的心曲,而仅仅用于宴饮交会时的“娱宾遣兴”[31],“聊佐清欢”[32],说白了,相当于今天流行歌曲的曲辞。它较多地以妓女的口吻述情,着重抒写男欢女爱、离愁别恨的主题,情景描写虚拟化,语言明白易懂,音节柔婉谐和,作者的个性风格不显著,都是由这种宴饮传唱、娱宾消闲的功能所决定的。由温、韦开创的“花间词”,即其典型样式,流风延及北宋晏、欧诸家,而以柳永为其殿军[33]。曲子词流传既广,便有士夫文人试着用它来表现自身的情怀,也就是以写诗的态度来写词,是为“诗人词”。南宋冯、李开其端绪(李后主表露亡国哀思的作品尤为突出),经北宋范仲淹、王安石等人的衍续,到苏轼进入大成。苏轼有意识地“以诗为词”,不仅把诗歌的各类题材、手法、语言、意象引入词中,对词的音律也作了大胆突破,确立了“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34]的豪放词风。由此,词的世界空前扩展,词的职能由“娱宾遣兴”转变为“吟咏情性”,词的地位亦渐受人的尊重。不过,豪放过甚,自有弊病,粗浮浅露之类且不去说它,只是充分诗化这一端,便足以泯灭诗词的界线,消解词自身的特点。于是有人起来坚持、捍卫词的传统,立意要走一条与诗歌创作不同的路线,以发扬词的体性,这就成了“词人词”。柳永乃其先驱[35],秦观、周邦彦发场光大,而以周邦彦最具代表性,他最终奠定了“词人词”的基础,为后世词学流变提供了典范。

“词人词”的特点又该如何来理解呢?最根本的一条,便是“缘情”。我们知道,中国诗学本有“诗言志”和“诗缘情”两个传统,两者也非绝对对立,“志”本身就包含情感的成分,“言志”亦须抒情。但“志”并不能等同于一般的“情”,在以往观念中,它特指士夫文人立身处世的思想怀抱,经常同政教伦理相联系,“言志”因而取得了社会功利的职能,与发抒闲情逸兴以求娱乐消遣不是一回事。所以,“缘情”说的提出,即含有打破以“言志”限制诗歌创作的用意,它后来演变为旨在表现个人狭隘的生活情趣的文学旗号,遂同“言志”说判然分离。在古代诗歌传统里,“言志”始终占据正统地位,“缘情”只能算诗学的旁门。不过,曲子词的情况却有差异。前面说过,词在初起时相当于流行歌曲,不被视作正规的诗,填词合乐是为了娱乐,“缘情”(特别是男女情爱)自然成为主要的追求。“缘情”的词必然要求情意真,真莫善于切身,于是主题小、取境狭、造端微、寄兴深,便形成词的审美特质。“缘情”的词还要合乐传唱,讲求音律亦必不可少。这些总合起来,构成词的美学传统,正是词区别于诗的特异性之所在。苏轼等人“以诗为词”,就是要破除以“缘情”为核心的词的传统,将诗歌“言志”的功能及与之相适应的一整套规范纳入词中,使词的体性得到改造,他们在词体解放上的贡献值得肯定。但“缘情”自是人性的一种需求,在诗歌“言志”的大前提下,为个人宣泄、娱乐保留这一角天地,亦有其适当的理由。“词人词”作为“诗人词”的反拨而兴起,不是没有意义的。

还要看到,“词人词”否定“诗人词”,并非简单回归到“乐人词”。经过诗化阶段的洗礼,文人以词抒情的意识高度发达。如果说,早期文人词的“缘情”,不过是应消闲之需对欢情离思作一般性的题咏,那么,后来的词家大多实现了自我投入,在词的创作中切实地营造自己的心灵世界和个性风貌,这才是更深层次上的“缘情”。正因为这样,“词人词”中包含的情意,虽仍不离乎恋情相思、羁愁别恨、观花赏月,而由于结合着词人自己的身世经历,有意无意地寄托和宣泄其特殊情怀,遂变得复杂起来,相应地要求有更丰富的意象,更成熟的语言,更宏阔的体制,更精巧的结构,更多样化的音节和更个性化的作风加以配合,这就把词的艺术性大大推向前进。当然,与此同步,“乐人词”的明白通俗和伫兴而就,也必然要转向高文雅意、惨澹经营。“词人词”丢失了原初曲子词兴象玲珑、自然天成的风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从上面的论述不难发现,周邦彦作为“词人词”的最大代表,确实当之无愧。他那沉郁的情思、浑成的意象、和雅的文辞、缜密的法度、顿挫多变的音律与结构以及精工博大的艺术修养,处处符合一部分文人学士创作“词人词”的趣味和愿望,他的出现体现了词体自我发展的需要,所以能对后世有久远的影响。而题材的相对狭窄、内容的比较单一、词风的婉媚、辞旨的雅化乃至气调欠超迈、人巧胜于天然诸种局限,则属于“词人词”题中应有之义,正不必深责周氏个人。至于一些论者批评其尚不够雅正,不免为情所役[36],那是因为清真词里多少留有一点“乐人词”的余风,还不像后来的“词人词”那样纯净,从词体演进的过程看,也是不足为奇的。

周邦彦在词史上的地位,更由于三类词于日后的消长而得到论定。前面说过,“乐人词”到柳永告一段落,尽管其后秦观、黄庭坚乃至周邦彦的少数篇章还有余波荡漾,已不占主要成分;南宋词“复雅”倾向更严重,它只有趋于消亡。“诗人词”在苏轼之后,由于南渡兵革纷乱而得以衍续,到辛派词人极形光大,嗣后又在清初阳羡派手里得一回响;词史上一直受人注目的豪放与婉约之争,其实质即是“诗化”与“词化”、“言志”与“缘情”两条路线的矛盾运动。不过,总体上说,“词人词”的路线既已确立,词作为与诗不同的特定的抒情文学样式得到广泛重视,“诗化”的词风便只能作为一种补充性的结构存在于词坛,而把主导地位让给了它的对手。周邦彦在南宋被视作词坛宗主,后世更奉为词家正宗,甚至抬高到“集大成”“词中老杜”的位置,正是因为他所奠定的“词人词”传统在南宋以后发展成为词学的主流。我们不必完全同意“集大成”“正宗”这类封号,但客观地承认他作为词体演进的重要环节——“词人词”的宗匠,在词史上有着继往开来的巨大作用,是完全应该的。王国维曾经意识到这一点,他把清真词视为由北宋词向南宋词过渡的枢纽[37],而由于他持论尊北宋而贬南宋,故未能认真阐发其对词史的贡献。乃若一度将清真斥作唯美主义或形式主义词风开启者的做法,则不仅无见于其词内蕴的深情远意,实际上也反映出对词史演进过程的漠然无视。

末了,还要说一说周集的版本流传和本书的编写体例。

周邦彦的著述,据楼钥《攻媿集》和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所载,有《清真先生文集》二十四卷,《宋史·艺文志》作《清真集》十一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有《清真集》二十四卷,别有《清真杂著》三卷、《操缦集》五卷,均佚。单以词行的,《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有《清真词》二卷、《续集》一卷,其他文献上提及的尚有《清真诗余》《圈法美成词》《美成长短句》《片玉集》等不下十来种宋刻本,大多亦已散佚。现存的周词别集分属两个系统:一为南宋溧水县刻《清真集》本,编词不分类;另一为陈元龙《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分类编词。今人吴则虞《清真词版本考辨》曾加推考,认为前一种可能录自周氏文集,后一种当与单行的《清真诗余》《清真词》一脉相承。

溧水本《清真集》分上下卷,收词182首,有淳熙七年(1180)晋阳强焕序。据前人记述,此本在宋元间已屡见翻刻,更名《片玉词》。明毛晋汲古阁刊《宋六十名家词》中的《片玉词》即来源于此,并经校理,于上卷增入2首,更有补遗一卷收词10首,总数达194首。清末丁丙所辑《西泠词萃》中的许增校本《片玉词》,卷数、篇数全同,而字句多有差异。近人郑文焯(署大鹤山人)校《清真集》,虽题名不一,卷、篇所据仍为毛本。拙编《周邦彦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所录《清真词》,即据郑本加以标点,并从《全宋词》里补得《烛影摇红》一篇,共195首。

陈元龙《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乃分为十卷,按春、夏、秋、冬四景,加上单题、杂赋共六类编次,收词127首,有嘉定四年(1211)庐陵刘肃序。元刊巾箱本《清真集》分类、篇目皆同,而改编为二卷。明吴讷《唐宋名贤百家词》本《片玉集》恢复了陈注本的编卷,另抄补27首,共154首;但后来朱祖谋校《彊村丛书》本和陶湘涉园景宋覆刻本,则仍沿袭陈注本127首之旧。近人王鹏运刊四印斋本《清真集》,转依元巾箱二卷本的编集,并附集外词一卷54首,收词181首。今人林大椿校《清真集》,即以四印斋本为底本,改“集外词”为“补遗”,收补67首(较四印斋本增13首),共194首。吴则虞校《清真集》,更在林大椿本基础上增入12首及断句一,使总数达到206首、断句一。这些后来收补的词作中,有一部分常为人所致疑。所以四十年代唐圭璋编《全宋词》,其中周邦彦词仍据四印斋本而删其集外词3首,另补入一首及断句一,计179首、断句一,另将存疑19首编入附录。建国后《全宋词》改编时,又加考证,编入周邦彦词185首及断句一,而将误收、存疑之32首及另一断句列入存目。这就是清真词集沿革的大致情况。

关于周邦彦的诗文,自文集散佚后,绝大多数湮没无闻,仅《汴都赋》录于《宋文鉴》而得以流传。清康熙厉鹗撰《宋诗纪事》,亦只载其《过羊角哀左伯桃墓》等诗六首。清真诗文的辑佚工作,是近代以来正式展开的。先是钱塘丁立中《武林往哲遗著后编》,于《汴都赋》后收入《重进〈汴都赋〉表》和《敕赐唐二高僧师号记》二文,并诗12首(较《宋诗纪事》增6首)。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复于丁氏之外增补二书帖及二断句。1936年,唐圭璋发表《清真先生文集》(载《艺文杂志》第一卷第五、六期),据《永乐大典》残卷辑出《睦州建德县清理堂记》及诗若干,连前共得文6篇、诗28首、断句三。次年,赵万里有《清真集校辑》(载《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十一卷第一号),更从《圣宋文海》《永乐大典》诸典籍中发掘整理出佚文9篇、佚诗35首,其中相当部分与唐辑重合。此后一段时间,搜辑工作略显停顿,除1957年山西忻县出土文物中发现周氏所撰《田子茂墓志铭》(见《文物参考资料》1958年第8期)外,无甚进展。直到1978年至1980年间,罗忼烈在香港《大公报》“艺林”副刊上连续发表《周清真佚诗十三首》(新76、77期)、《续辑周清真佚诗二十首》(新86、87期)及《续辑周清真佚诗(附佚文篇目说略)》(新120、121期)三篇文章,才把清真诗文辑佚推进到一个新的局面。罗氏总得文12篇,诗34首及断句二,收罗颇广,成绩可观,惜乎其未见唐、赵二人的成果,仍有遗佚。后香港《大公报》“艺林”副刊又补发了唐氏原辑而为罗氏未见之佚诗8首及断句一,罗氏遂据以补入,编成《周邦彦诗文辑存》一书(1980年香港一山书屋出版),共收文12篇,诗42首,断句三,是为集成。拙编《周邦彦集》所附《清真集诗文辑佚》一卷,也是根据上述学者所得并复核原文,迻录而就,然尚未录及本人新辑得的《插竹亭记》。此外,罗氏又从《诗渊》辑得祝寿诗3首,后收入其论文集《词学杂俎》。

清真作品(主要是词)的笺注,很早亦已出现,但存传绝少。宋陈元龙注本外,《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曹杓《注清真词》二卷,沈义父《乐府指迷》载及《周词集解》,俱佚。其余注本各代尚有,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还提及萧山单玉辉《周清真词笺注》,皆不传。晚近以来,则有叶圣陶选注《周姜词》、杨铁夫《清真词选笺释》、俞平伯《清真词释》、刘斯奋《周邦彦词选》、汪纪泽《清真词选释》及本人与刘坎龙合编《周邦彦词选》等多种注本问世,亦皆为词选,篇幅有限。1985年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罗忼烈《周邦彦清真集笺》上下卷,收词212首并佚文佚诗,详加笺校,考订深入,创获良多,洵为力作,但征引虽繁,诠解恨少,适合专家学者研究之用,难飨一般读者。

本书的编选,意在为爱好、研读周邦彦作品的人提供一种可资参考的中级选本。诗文选篇占现存作品比例较大,主要因为过去很少流传,且可借以窥见周氏的思想、生活和文学修养;选词则着眼于艺术成就,力图从多方面体现其艺术风貌。注释方面,除尽量引证出处外,亦试加诠释,疏通句意,并曾吸取自陈元龙以至今人刘斯奋、罗忼烈之研究成果。词的本文依据大鹤山人校《清真集》,参校《彊村丛书》本陈元龙《详注周美成词片玉集》。集评及附录各种资料,在拙编《周邦彦集》基础上有所扩充,当有助于增进对清真其人其作的了解。限于水平,疏漏、讹误仍多,祈请批评指正。

蒋哲伦

1996年3月18日


[1] 参看刘永翔《周邦彦家世发覆》,《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3期。

[2] 《宋史·文苑传》。

[3] 《宋史·选举志》三。

[4] 见周邦彦《与李端叔书》。

[5] 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

[6] 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

[7] 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

[8] 《宋史·文苑传》。

[9] 见强焕《题周美成词》。

[10] 此据叶嘉莹《论周邦彦词》的论析,见《灵谿词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1] 见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尚论》所述。

[12]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集部·别集类》。

[13] 后辑佚文,见本书“新版说明”。

[14]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15] 《直齐书录解题·集部·词曲类》。

[16] 王灼《碧鸡漫志》卷二。

[17] 《直斋书录解题·集部·歌词类》。

[18] 张炎《词源》。

[19] 刘熙载《艺概·诗概》。

[20] 陈洵《海绡翁说词稿》。

[21]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22]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23] 见强焕《题周美成词》。

[24] 王国维《人间词话》。

[25]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26] 张炎《词源》。

[27] 《介存斋论词杂著》。

[28] 《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

[29]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30]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31] 陈世修《阳春集序》。

[32] 欧阳修《西湖念语》。

[33] 柳永不全是“乐人词”,这里只就其收结意义而言。

[34] 吴曾《能改斋漫录》引晁补之语。

[35] 柳永在词史上的地位十分特殊,他是“乐人词”的收结,亦有“诗人词”的成分,而又开“词人词”之先河。这说明三种类型互有渗透,不可截然分割。

[36] 见张炎《词源》。

[37] 参见以樊志厚名义写的《人间词乙稿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