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次声明
门外的人是钟墨。
钟墨面色发红,喘着大气,像是匆匆赶来。
“有事吗?”许京澜扶着墙,脑袋靠在手臂上,看见钟墨后,她的心里莫名地有些酸楚,她不知道这情绪是怎么来的。
“我刚在楼下看见你探出去了半个身子,我以为你要——”
“要跳楼自杀?”许京澜接话问。
钟墨点了点头,面露担忧。
许京澜轻笑了一声,她觉得自己是在自嘲,其实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害怕。她不知道如果没有钟墨的那阵拍门会发生什么。刚才那一瞬,在看见那个漩涡时,她真的有种身心都要被吸进去了的感觉,她的意识几乎已经完全脱离身体。
“那我要谢谢你了。”许京澜半是开玩笑,半是真心话,“你救了我一命。”
许京澜转身回屋,身子左右晃动,走几步就扶一下墙。
钟墨跟了进去,将许京澜扶到阳台,他看见了那瓶白酒,看见了地上的玻璃碎片,他走到窗前,遥望马路斜对面,从这个角度,能看见他住的那层楼。不久前,他就是在自家窗前看到许京澜端着酒杯,扶着窗台,探头朝下观望,才匆匆赶来的。
许京澜坐在竹椅上,晃了晃那瓶白酒:“能帮我拿个杯子吗?”
钟墨点了点头,先将玻璃碎片扫干净,然后去厨房拿了两个杯子,给许京澜倒了半杯,自己倒了半杯,拿了个小板凳,坐在了许京澜身旁。
“一个人喝多没意思,我陪你吧。”钟墨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许京澜望着钟墨,她的视线朦胧,看钟墨有些重影,面前像是有两个钟墨,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你指哪方面?”钟墨抿了一小口酒,眉头立刻拧起,这酒的度数一般人可承受不了,比前两次在酒吧喝的酒至少高了二十度。
“就现在。”许京澜喝了一小口。
“我也不知道。”钟墨耸了耸肩,望向窗外,沉默片刻,忽然冒出一句,“我不想再看见人跳楼了。”
“这个理由不错。”许京澜觉得钟墨是在开玩笑,她并未听到钟墨话里的‘再’字,就算听到了,也肯定以为钟墨说的是张文华。
一瓶茅台很快就喝光,钟墨又下去买了一瓶。两人喝完这一瓶,已是完全醉了。此时夜幕降临,如勾的弯月升起,几颗星星在天边闪耀,像是对着人间眨眼睛。许京澜的双眼半睁半闭,意识迷离,她的脑内没了那些负面情绪,可却多了一种奇怪的空落感,仿似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这种空落感无论她喝多少酒都没法祛除,她很想搞清楚具体是什么,她用力想,努力想,就是想不起来。
一阵夜风吹来,许京澜的身体犹如一团棉絮,被这阵风给吹散了,她的双手飘向窗外,双脚滑向墙角,躯干落在地上,脑袋悬浮于空中,她看见一个干瘪的人形皮囊坐在竹椅上,披头散发,满身狼藉,熟悉又陌生。
那个人形皮囊的头颅靠在了钟墨肩上,似是想找一个支点。
钟墨的双手高举在空中,撅起脖子望向窗外,像是在和什么人打招呼。
她觉得钟墨的动作特别搞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看见自己的嘴巴大张开,她感觉是在笑,但看表情,像是在哭。
漫长的一夜在酒精的驱使下加速滑过。
当许京澜再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十点,头痛欲裂,脖子像失去了支撑一样,脑袋根本抬不起来。她低着头从床上爬起来,低着头敲开豆豆的门,低着头问豆豆吃早饭了没。豆豆睁大了眼睛看着许京澜,似是很惊讶,他点了点头,说吃了,然后指指餐桌,许京澜看见餐桌上有一盒笼包和两个鸡蛋。
当许京澜坐在餐桌上时,才想起豆豆刚才似乎和她说话了,而这早餐显然也是豆豆为她买的,她心里一阵感动,觉得豆豆还是在乎她的,只是被陆泉蛊惑太深了,离开陆泉,慢慢就恢复了,再怎么说,自己都是他妈妈,照顾了他这么多年,虽然有缺点,也做错过事,还打过几次,但爱他的心一如既往。
许京澜将早餐吃得干干净净,返回卧室拿手机,才看见床头柜上有一张纸条,是钟墨留下的,说有重要的事要和她商量,让她醒来联系他。
许京澜犹豫了一会,还是按开了手机。逃避是一时的,她总得面对这一切,不可能一直不用手机。开机后,各种信息纷至沓来,可能有上千条,未接电话有上百个,还有数不尽的微信申请,除了陌生人的信息外,熟人的也很多,诸多亲戚朋友发来信息询问,问网上说的是不是她,问那些事是不是真的,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她没有回复,她本想像此前一样冷处理,只要不承认,就当没发生,但心里多了种另外的感觉,像是愧疚。待手机里的声音完全消失后,她发了一条朋友圈,说自己一切安好,让大家无需担心。这条朋友圈是自从张文华的讣告之后,她面对熟人,或者说面对公众发的第一次声明,她并非要表达什么,只是不想让那些真正关心她的亲友们焦急,不想让那些想要帮助她的亲友们失望。
她发现自己比昨天冷静了,也许是到达压力临界点之后的反弹,也许是昨夜的醉酒释放了情绪,她将事情排序,按照优先级处理,排在第一位的是找一名真正的律师。
她本想从网上找,但想到了昨天的经历,被骗简直防不胜防。她犹豫了一会,鼓起勇气联系了一名前同事,这是她自从张文华自杀后第一次联系自己的朋友。她记得该同事去年曾和老公打官司争夺女儿的抚养权,最终在不利于她的情况下胜诉了,曾说过多亏了律师之类的话。该同事迅速接听了她的电话,她言简意赅地说了当前的情况,同事一口答应下来,表示会亲自去联系那名律师。让许京澜有些意外的是,同事没问她任何问题,直接就挂断了,而从同事为数不多的几句话里,她听出了一种真正的关切和同情,她忽然想到了同事的女儿,去年年底,她曾见到一次,怯生生的,八岁半。
没来由地,泪水湿了眼眶。
她意识到,有人正在经历着,或已经经历了她当前的这些事情。
她并非孤身一人,她的背后还有一个很大的同类群体,生活的难向她们不停锤击,有人披荆斩棘,挺了过来,有人自甘堕落,向困难妥协,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最终的结果也会有所不同,她相信自己能行,她一定能行。
很快,同事便发来了律师的号码,她打了过去,和律师沟通一番后,律师针对性地对她提出了三点要求,第一,尽快找到工作,普通工作即可,只要有收入;第二,戒酒,从此刻开始,滴酒不沾;第三,多和儿子沟通交流,不用怂恿儿子更改意愿,让儿子感受到关爱即可。剩下的工作,交由律师来处理。
许京澜试探性地询问胜诉的概率,律师坦诚表示,当前来看是五五开,但如果许京澜完成那三点要求,在开庭之日,也许会增加至六四,最终是否胜诉,往往不取决于被告,而取决于原告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许京澜听得似懂非懂,但感觉这个律师更理性,并未给她希望,反而先降低了预期。
律师让许京澜今天有时间来一趟律师事务所,当面签合同。
许京澜立刻穿衣出门,走了几步后折返回来,坐在梳妆镜前,认真打理了头发,化了简单的妆容,又换上一身得体衣服。她希望别人看到她的精神状态是积极的,而非颓废的,当别人用认可或欣赏的眼神看她时,她的状态也会变好。
临出门时,她碰到了母亲,母亲背着一个双肩包站在门外正准备开门。
“妈,你怎么回来了?”许京澜有些惊讶,脱口而出。
“我听别人说了你的事……”母亲将双肩包往上提了提,声音很轻。
“你到底去哪了?”许京澜问,她这两天焦头烂额,一度忘记了母亲。
“我出去走了走……”母亲用紧张的眼神看了看许京澜,“你没事吧?”
“差点死了,不过现在没事了,等我回来再和你说吧。”许京澜本想埋怨几句,但忍住了,她看出母亲是真不想让她知道此次外出的细节,也许有难言之隐吧,她伸出手想帮母亲将包裹取下,但母亲后退了一步,不让她拿。
母亲擦着许京澜的肩膀,走进了客厅。
许京澜扭头看着母亲的背影,此前没觉得,现在才觉出母亲的身躯竟如此瘦小,她知道人的年纪大到一定程度后,骨架会萎缩,身高也会变矮。
“有事就和我说,你想做什么,我又不拦着你,但你不和我说,我就会担心,就像你担心我一样。”许京澜朝着母亲的背影说了一声,这是她此时的真心话。
“我知道了。”母亲回了一下头,神情有所动容。
“我先出去办事,晚点再聊。”许京澜走了出去。
许京澜先去律师事务所签了合同,和律师当面聊了一会,得知了大概的应诉策略,然后去了辖区派出所,报警了昨天被诈骗的事,她知道钱大概率拿不回来,但如果不报警,对方会更加肆无忌惮,后续受骗的人就会更多。
然后,她拨打了钟墨的电话,两人相约咖啡厅见面。
她率先来到咖啡厅,点了两杯咖啡,坐在角落,刚喝一口,就感觉有人在盯着她看,她迎着那人的目光望去,那人竟毫不回避,还举起手机拍摄。更多的人开始望向她,有人面露疑惑,有人眯眼好奇,有人窃窃私语。她不知道是自己过度敏感了,还是真有这么多人认识她。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心里发虚了,她失去了某种坚定的力量,能够对抗这些异样的目光,她端起咖啡,走了出去。
她走得有些仓惶,像是在逃离战场。
她知道自己不该走的,她应该昂首与他们对视,应该大声质问他们为何拍摄她,应该不卑不吭从容面对,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道理她都懂,但她做不到。
她坐在墙边的石阶上,用石柱子挡住半边身体,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咖啡厅的门口。大约五分钟后,钟墨出现了,快步朝咖啡厅走去,她轻喊一声,钟墨看见她,小跑过来,问她:“你怎么坐在这?”
“这里清静。”她将一杯咖啡递给钟墨,“说吧,什么重要的事?”
钟墨坐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许京澜很快就认出,这个塑料袋,正是苏震力给她的那个,里面装着张文华和八个女人的床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