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书凡例与文学批评:以明清集部著作为考察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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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凡例与文学史叙述

凡例所呈现的文学生态表明,正文本实际上是存在于副文本所提供的史料语境中,“副文本的内容甚至形式本身就是遗留态的文学历史”(30)。当然,这种“遗留态的文学历史”,只是凡例撰写者不经意间记载下来的史的片段或侧面,尽管可在一定程度上体现、还原文学史,但并非有意识的文学史建构。在明清文集编纂中,有一种更为引人注目的现象,即编者常常借凡例描述各体文学产生、发展、变化的历程,体现了系统建构文学史的自觉和努力。如高棅在《唐诗品汇》凡例中提出了“四唐”“九格”说。所谓“四唐”,即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是唐诗发展的历史分期。所谓“九格”,借鉴了《诗品》等分品论诗的方法,根据诗人的创作特色、成就和诗史地位,立“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余响、傍流诸品目”,“大略以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余响,方外异人等诗为傍流”,旨在“因有唐世次文章高下而分别诸卷,使学者知所趋向,庶不惑乱也”(31)。虽然“四唐”说并非创始于高棅,元杨士弘编选《唐音》已明确标举初、盛、中、晚,但杨氏只是简单提出分期断限,没有任何理论阐发。高氏在“四唐”说基础上增加“九格”说,除“傍流”外,其他八格,都与诗歌的历史演变密切相关,是构建文学史的重要方法,而非单纯地品评作家作品。

以五言古诗为例。《唐诗品汇》卷一“五言古诗叙目”之“正始上”曰:“五言之兴,源于汉,注于魏,汪洋乎两晋,混浊乎梁陈。大雅之音,几于不振。唐氏勃兴,文运丕溢。太宗皇帝龙凤之姿,天文秀发,延览英贤,首倡斯道。其《幸庆善宫》等作,时已被之管弦,明良满庭,赓歌赞治。若夫世南属和,匡君以正;魏征终篇,约君以礼。辞之忠厚,岂曰文为。及乎永徽以还,四杰并秀于前,四友齐名于后。刘氏庭芝古调,上官仪新体,虽未遏其微波,亦稍变乎流靡。爰自贞观至垂拱间,通得二十六人,择其诗之颇精粹者,共六十七首,列为唐世五言古风之始。”(32)“正始下”曰:“神龙以还,品格渐高,颇通远调。前论沈宋比肩,后称燕许手笔。又如薛少保之《郊陕篇》,张曲江公《感遇》等作,雅正冲淡,体合风骚,骎骎乎盛唐矣。今自沈云卿而下,以尽乎开元初之诸贤,通得二十五人,共诗七十五首,离为下卷,亦曰正始,使学者本始知来,溯真源而游汗漫矣。”(33)可以看出,高棅在评论“正始”格作家作品时,已较为简练地梳理出五言古诗在初唐的发展脉络,其中有一个重要节点值得特别关注,即唐中宗神龙年间。此前诗深受六朝影响,尽管有改朝换代带来的新气息,但流靡之习未能涤尽。神龙之后,诗品渐高,薛社《郊陕篇》、张九龄《感遇》等五古,声律与风骨兼备,俨然具盛唐气息,与初唐早期面目迥异。故同为“正始”格,又区分为正始上、正始下,以揭示诗歌发展的渐变过程。“正始”作为九格之一,既是诗格品鉴,又是诗史概念,概括了唐代各种诗体初始阶段的面貌和特征。其他各格,如正宗、大家、名家、接武、余响等,性质相同,也都兼具诗格和诗史的双重意蕴。“四唐”“九格”融为一体,以世次为经,以品第为纬,既描述了诗体的纵向演变,又呈现了同期作家的横向联系,经纬交织,纵横勾连,构建了一部严密、完整的唐诗发展史,在唐诗学史上产生了重大影响。胡震亨《唐音癸签》曰:“高廷礼巧用杨法,别益己裁,分各体以统类,立九目以驭体,因其时以得其变,尽其变以收其详,斯则流委既复不紊,条理亦得全该,求大成于唐调,此其克集之者矣。”(34)可谓推崇备至。后世论唐诗史者,多奉高氏为矩矱,如黄德水、吴琯等辑《唐诗纪》凡例称,“初、盛、中、晚,大概主《品汇》所列姓氏爵里而分”(35),明确指出沿袭《唐诗品汇》体例。有些唐诗选本,虽未接受“四唐”或“九格”说,但以凡例构建诗史的意图及所取得的效果,较《唐诗品汇》有过之而无不及。如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选》凡例根据体裁将唐诗分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排、五绝、七绝七种,每体各有凡例一篇,论述各体诗歌的体性特征、发展脉络,评价重要作家作品,“已经具有分体诗史的雏形”(36),合而观之,可谓虽然简略却结构完整的分体唐诗发展史(37)。此外,沈德潜《古诗源》《唐诗别裁集》、王士祯《阮亭选古诗》等著名选本,也在凡例中描述了编者心目中的诗歌发展史。凡例已成为明清学者构建文学史的重要媒介。

明清文集凡例建构文学史的功能,绝不限于诗歌选本,而是广泛存在于各体文章选本中。以明方岳贡《历代古文国玮集》为例。此书凡例一一品评先秦至南宋古文代表作家及作品,而古文发展脉络也随之清晰呈现。如论先唐诏令曰:“西汉一祖三宗,诏令煌煌,或文或质,足追典诰。东京隽韶,微嫌体轻。江左清华,不无气弱。然皆人主手制,不用代言。兹集采其粹雅,各冠编端。自唐以后,此风渺然矣。”(38)又论宋文曰:“有宋之文,自诸大家而外,独有经济、奏议而已。然宋人通病,敷奏多而核实寡。至于司马文正之公忠,李忠定之凯亮,虞文正之壮猷,皆议事精切,朗然可施。”“宋室文章,永叔为冠。中间札子最为精萃,殆无一字虚设矣。至于允明之论策,其流衍于二仲;两苏之奏议,其源得于欧阳。然策论则子瞻为长,奏议则子由为密。四家之文,久已灌输人世,故校练无遗,不避严刻。”(39)既简练概括历代古文的总体特征,又能揭示重要作家的独特成就及文学渊源、流变等。又,清方苞《钦定四书文》凡例将明代八股分为化治、正嘉、隆万、启祯四集,并论述各集文体特征曰:“明人制义,体凡屡变。自洪永至化治百余年中,皆恪遵传注,体会语气,谨守绳墨,尺寸不踰。至正嘉作者,始能以古文为时文,融液经史,使题之义蕴隐显曲畅,为明文之极盛。隆万间兼讲机法,务为灵变,虽巧密有加,而气体苶然矣。至启祯诸家,则穷思毕精,务为奇特,包络载籍,刻雕物情,凡胸中所欲言者,皆借题以发之。就其善者,可兴可观,光气自不可冺。”(40)在此宏观把握的基础上,作者又明确指出,各集之文“各有所长,亦各有其蔽”,故当审慎去取:

化治以前,择其简要亲切,稍有精彩者。其直写传注,寥寥数语,及对比改换字面而意义无别者,不与焉。正嘉则专取气息醇古,实有发挥者。其规模虽具,精义无存,及剽袭先儒语录,肤廓平衍者,不与焉。隆万为明文之衰,必气质端重,间架浑成,巧不伤雅,乃无流弊。其专事凌驾,轻剽促隘,虽有机趣,而按之无实理真气者,不与焉。至启祯名家之杰特者,其思力所造,途径所开,或为前辈所不能到。其余杂家,则偭弃规矩以为新奇,剽剥经子以为古奥,雕琢字句以为工雅,书卷虽富,辞气虽丰,而圣经贤传本义转为所蔽蚀,故别而去之,不使与卓然名家者相混也(41)

可以看出,四集所分,实为明代八股的四个发展阶段。凡例论述了每个阶段的总体面目、主要成就、特征和不足,以及选文取舍标准,勾勒了作者心目中的明代八股发展简史。由于方苞本人为八股名家,饱读前代制义,对这种文体的发展脉络了若指掌,且多精识卓见,故《钦定四书文》凡例所确立的明代八股分期及其叙述框架,为后世治八股史者广泛接受。

综上所述,在明清文集编纂中,以凡例建构文学史是普遍现象。由于凡例的基本功能是介绍图书编纂宗旨、体例等,而宗旨的确立、体例的安排、作品的取舍等,又取决于编者的文学思想及文学史观,绝非单纯的编纂技术问题,因此,借凡例宣扬文学观念,开展文学批评乃至建构文学史都是自然而然的(42)。尤其是许多选本性质的文集,具有“择优汰劣”的批评功能,而在浩如烟海的作家作品中,要遴选出优秀、典范之作,必须通过辨体制、溯源流、明正变、品高下来实现。故高棅欲“别体制之始终,审音律之正变”,“以为学唐诗者之门径”(43)而选《唐诗品汇》,管世铭为“备一代之大观,该三百年之正变”(44)而编《读雪山房唐诗选》。方苞编《钦定四书文》,旨在“考风格之得失”,“定趋向之指归”,“以为士林之标准”(45),而要实现这一宗旨,必须“使学者得溯其相承相变之源流,而各取所长”(46)。可见,对文学史发展演变历程的深入考察,是确立文学典范、成就优秀选本的前提。凡例的基本功能既为介绍文集编纂宗旨、体例、去取原则等,自然会成为表述文学史考察结果的有效载体。这种载体,尽管还是副文本,但已非文学生态外围,而是直接切入文学史自身,担当着确立文学史分期、建立文学史框架结构和叙述模式等任务,使正文本与文学史互相联结、贯通、对比、印证,从而强化、凸显了文集的历史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