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壁河山
一
战马嘶鸣,杀声震天。到处都是金兵,重甲包裹的铁浮屠宛如一群人首马身的怪兽。岳飞挥舞着手中的四刃铁锏,横砍竖砸,金铁交鸣之间,夹杂着声声惨叫和闷哼。突然,眼前铁浮屠坐下的战马前蹄跃起,一个幼儿四肢着地,自马蹄下疾速爬行而出。一瞥之下,他不由得大惊:“雷儿!”
他醒过来,一颗心犹自怦怦急跳,两臂酸麻,仿佛还残留着铁锏与重甲相击时的震颤。身旁的妻子搂着不满周岁的二儿子睡得正香。他坐起来,借着窗纸透进来的朦胧月光,探身向儿子的脸上瞧了几瞧,轻轻地替母子俩掖了掖被角。
冬夜寒凉,他重又躺下,裹紧被子,却再也睡不着了。
数月之前,太原城失守,守将王禀战死,而城中的数十万百姓,已在八个多月的金军围城中饿死大半。消息传来,平定军将士惊痛交集,岳飞的心头陡然涌起一股凝重悲壮之气,他明白,接下来,平定军将迎来一场恶战。
果然,完颜宗翰率军前来攻打平定军城。城中将士正满腔悲愤无处发泄,金兵找上门来,岂肯放过?几场战斗下来,金兵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般。完颜宗望派来重兵驰援,金军在平定军城前摆开阵势,步兵居中,拐子马(轻型与中型骑兵)布于两翼,铁浮屠压阵。激战之际,金军步兵退却,转而以铁浮屠冲锋。那铁浮屠连人带马皆披挂数十斤重的铠甲,骑兵只露出一双眼睛,远望真如一片铁塔森林,令人骇然。在这片铁塔面前,岳飞最趁手的长枪完全失去了用场。与铁浮屠的第一个照面,平定军就吃了败仗。将士们紧急商议,决定改用重斧来对付铁浮屠。岳飞则选择了一对四刃铁锏,这锏由镔铁煅就,十余斤重,四棱皆为利刃,不似铁斧那般笨重,对付金军的拐子马最是有用,对铁浮屠的杀伤力虽不及重斧,但仗着他自身过人的膂力,也足以伤敌。
最后的那一场战斗,平定军的兵力已明显处于劣势。到后来,真的是兵败如山倒啊,战友们纷纷倒下,无主的战马有的四处狂奔,有的倒在血泊中悲声嘶鸣。他杀红了眼,直到胯下的战马轰然跪倒在地,才发现坐骑的前腿不知何时已然受伤,流血不止。他不记得自己怎样又跃上了一匹无主的战马,不记得自己又砍翻了多少金兵,直到收兵的铜锣声铿然响起,他才猛然惊觉,周遭血腥之气扑鼻,熏人欲呕。当夜,残余的平定军兵士护送城中家眷退出军营,举目茫然,无处奔投,只得各寻去处。他忧念家中的老母,再看看妻子怀中刚满七个月的幼子岳雷,和身旁紧紧扯着他衣襟的岳云,决定先携妻儿还乡。一家人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路南行,所经之处,但见昔日繁华的城镇十室九空,真正是山河破碎,满目疮痍。待回到家乡,见到母亲的那一刹那,他心头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平定军在与金军的战事中伤亡惨重,妻子刘氏在军营中,日日见那些阵亡将士的家属哀哀恸哭,生恐岳飞也会陡生不测,每一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再加上逃难途上风餐露宿,受了许多苦楚,每每与婆婆和邻家妇人们说起,仍忍不住哽咽垂泪。岳飞心知妻子渴望从此过上安稳的生活,那么此后,就留在汤阴奉养高堂,抚育幼子,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吧?
然而他的心,仿佛总是被一匹固执的战马驮着,驰骋在远方的战场上。尤其几天前,消息传来,武翼大夫刘浩正在相州城里招募兵士,收编溃军。如此,他是去是留?
岳飞在榻上辗转反侧,耳听着妻儿深长的呼吸声,心念电转,此去从戎的理由有千千万,而留下来的理由也有万万千……好不容易挨到天色微明,他爬起来,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开始清扫院子。
母亲姚氏闻声,披衣起床,见儿子埋头扫地,刚刚扫过的地方,回头又扫了一遍,完全是心不在焉。姚氏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知子莫如母,几日来儿子神思恍惚,当母亲的怎会不明白他的心事?
姚氏走过去,轻唤一声:“五郎!”
岳飞如梦方醒,这才发现母亲站在身边。“娘,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姚氏说:“你看你,灰扫到脚背上了都不知道——是在想那个刘大人招兵的事吧?”
岳飞被母亲说中心事,垂首不语。
“想去就去吧。你爹爹活着的时候,一心盼望着你能立下军功,出人头地,可惜他……”姚氏扭开脸,叹口气,又接着说,“你媳妇儿那里,娘去好好和她说说。”
“娘!”岳飞眼中一热,“可是您——”
姚氏摆摆手:“你娘身体还硬朗着呢,再说了,家里还有六郎帮着照看。虽说娘大字不识一个,却也知道国家有难,好儿郎就要尽忠报国。”
“尽忠报国,尽忠报国。儿子记下了”。说着,岳飞的眼神蓦地一亮,脸上现出孩子气的笑容,“娘,我想把这四个字纹在身上,您看怎么样?”
“纹在哪?”姚氏下意识地看了看儿子的手臂。
“背上吧,这样字可以大一些。”
姚氏略一沉吟,端详着儿子的神色。“也好,那一会儿等六郎起来,让他去陈庄请那边的陈全师傅,看看人家明天有没有空过来,都说他用的颜料好,手又轻灵。”
“嗨,这点小事儿,还用得着劳动六弟跑一趟?我今天自己去,纹完就回来,岂不省事?”
姚氏嗔怪地瞪了儿子一眼:“真是年轻人不知利害!这天寒地冻的,平常人家哪舍得烧柴,谁家不是冰窖似的?纹这个一时半会儿又纹不完,冻也冻出个好歹。再走十里地出上一身汗,不知道要蜇得多疼……”
“哎呀我的娘,我哪里就那么娇气了——”岳飞还待要说,但见母亲神色坚决,只得点头应承,“好好好,听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