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
屋外宁静,空气清新。走在外面却不会让自己处于致命的危险中,这真是怪异。在这样的平静中几乎难以保持平衡。男孩走在通往最近的房屋的路上,绕过一个个雪堆。他还活着。他环顾四周,这个村庄里有四五十间房子,参差不齐地排成一个大圆圈,圆圈中央的低矮山丘上矗立着一座教堂,俯视着周围的房子。医生的房子位于更高处,在一处陡峭的山坡脚下,他和詹斯就是从那个陡坡上突然跌下来的,山坡之上的山谷切入山腰,如同黑暗的巨大伤口。最近的房子大约要低两百米,它们形成相当密集的房屋群落。男孩没走到那些房子前就停了下来,转过头去仰望大山。在六天六夜之前,他出发了,在吉斯利校长和玛尔塔的注视下,把划艇推进索多玛下方的大海。只是六天前吗?不是六百天前?
男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寒冷袭人。也许人们还不允许他外出,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他听到波尔蒂斯石头般硬邦邦的声音,然后是斯泰努恩温柔的声音。也许他该休息一下,恢复体力,让自己轻松一点,但詹斯在奥弗海德尔离开后很快就睡着了,她带走了眼睛的那抹绿色。詹斯没有问起中国的降雨,雨水通常会不会温暖,也没有问起老鼠。男孩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时詹斯说:这是我的最后一次邮政之旅。随后是长长的沉默,仿佛男孩没有听到他的宣言,或者更可能是,男孩并没有在意。毕竟,詹斯是背着邮件走在山间,还是安全地坐在家里,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的生活不是别人的事。詹斯闭上了眼睛。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生活负责,不该让别人分担责任。如果一个人不能支撑自己,又何必长腿呢?是因为塞尔瓦吗?男孩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詹斯一惊,就像被刀子捅了一样。这不关你的事。他粗鲁无礼地说。两三天前,这样的话会让男孩受不了,现在却已不同。在过去的几天里,两人之间已经经历了太多的雪,太多的风,太多的山,太多的死亡、不确定性和脆弱的生命。因此男孩说:是的,也许吧,但我无论如何还要问。男孩问得好。如果无人发问,我们就会在沉默中封闭自己,一切的痛都会在岁月里化为寂寞、悲苦和艰难的死亡。詹斯咒骂着,费力地坐了起来,就像个老人。你看到了我的样子。他说,就好像这足以解释他的宣言。然而男孩又问了一遍:是因为塞尔瓦吗?仿佛别的话他都不会说,什么事他都不理解一样。詹斯什么都没说。他又能说什么呢?话语怎么能容下他心中的一切呢?男孩依然站在窗边,靠在窗框上,静静地等待。他知道需要等待。她丈夫喝酒,对她不好。詹斯说完,低头看着双手。你怎么区分那些伤人的手和不伤人的手?你怎么区分那些背叛的人和不背叛的人呢?
男孩抬头看向山谷,他是唯一在外面的人,周围一片寂静,孩子们都离开了,连同他们的声音和活力,或许还有日光。难道群山上方的天空看起来没有开始变暗吗?一阵阵风吹皱了港口外的海水,吹起的雪变成轻纱,转瞬间又落到地上。我知道你,他对风大声说,你这透明的魔鬼。他俯瞰山峦,望着内斯的方向,那里有四个孩子在想念奥斯塔,想念哈加提,想念并等待无法返回的他。比亚德尼坐在床上,忙来忙去,给他母亲沐浴。老人已经失去了太多,她的丈夫、朋友、兄弟姐妹、青春、大半的人生、回忆、思考。身体需要食物时,她会张开嘴,那黑黑的空洞。记起某件事时,她的身体会掠过轻微的震颤,意识在健忘的重压下翻腾时,她会微微颤抖。但是大便时、渴望喝咖啡时、比亚德尼像举起陈年干草一样把她举起来时,她也会颤抖。比亚德尼的双手强壮有力,在风暴中,在海上,它们能拯救生命,但这双手还不够强大,不足以拥抱孩子,不足以带来安慰。
男孩走到了那些房子那里,共有八座房子,各自独立,又近得足以影响风,影响雪堆起来的方式。小房子布满冰霜,几乎看不到窗户,就像是严冬酷寒中死在室外的怪物。然而其中一座房子很显眼,大小和医生家的房子差不多,有两层,离海岸最近,冰柱像巨大的犬齿一样悬在屋檐下。男孩走到房子边才看见漆成红色的标志,他本来正走向岸边,却瞥见了门上的标志,于是停了下来,勉强辨认出覆盖着雪的黄色字:商店。男孩想起了维特拉斯特伦的玛利亚给他的那张字条,上面说他可以在斯雷图埃利的商店购买五克朗的书。他想起了那张字条,当然他从不曾忘记。他怎么可能忘记玛利亚,忘记她对书的热爱,还有她看着丈夫乔恩的样子,就好像这世界在她的注视下美好如斯。如果活人被雪埋住,如果一个孩子死了,另一个咳得厉害,咳得太厉害,这世界还美好吗?她又是从哪里获得不屈的力量的呢?可他弄丢了字条。他被委以重任,却未能守诺。男孩向下走过房子,站在海滩上方,低头打量着这片海滩。这是个砾石滩,便于登陆,容易把船拉上岸。岸上停着几条船,两条六桨渔船,还有其他几条更小的船,其中几条头天晚上或那天清晨出过海。几只海鸥尖叫着争抢在礁石间发现的少许食物,那是渔民去掉鱼的内脏时留下的。一只海鸥飞了起来,飞到空中大叫了两声。阵阵狂风猛吹着灰色的大海,他看到一条船正向海岸靠近,可能是纵帆船,不过离得太远,无法确定,它至少还要一个小时才能抵达陆地。他远眺大海,在山和海的背后是等待着他的人们,盖尔普特、海尔加和盲人船长科尔本,甚至可能是在焦急地等待着他。他和詹斯的旅程耗时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期,他们遇到了一场风暴,迷失了方向,又因为詹斯需要思考而选择了更远的路。哈加提死了。海鸥再次大叫。什么地方写过,死于户外的人并没有真的死去,而是变成了海鸥,变成了天空中的呼叫。男孩回到商店,不管有没有字条,他肯定都能得到许可,为玛利亚选一两本书,等到一有机会就把书寄给她,不论那会是什么时候。他去推门。
门很紧,男孩不得不把肩膀靠上去推,几乎是把门撞开的。要表现出意志才能进门,这意味着只要有人进来就会引起注意。现在就有人盯着我。他推开门走进商店时心想。奇怪的是,门在身后关上时毫不费力。这家店在他眼里不算大,因为他是去惯了特里格维商店的人,何况他夏天原本是要去列奥的商店工作的,可是在巴尔特忘记了他的防水服之后,世界就永远改变了。我们永远不知道生活将走哪条路;不知道谁会活下去、谁会死;不知道下次问候会是一个吻、一句苦涩的话,还是让人伤心的凝视。有人不小心,忘了向右看,就死了。再收回伤人的话语就太迟了,再说出抱歉、说出有意义的话就太迟了。由于心烦,由于日常生活的疲惫、时间的限制,我们没有说出想说的话,之后再想说就太迟了。你忘了向右看,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对我说的话将日日夜夜在我心中回荡,本该给你的亲吻将在我的嘴唇上干枯,成为一道伤口,每当别人吻我时它都会撕裂。男孩吸了吸鼻子,似乎想打破沉默。柜台离门最多三米远,货架看起来空荡荡的。在男孩右边一个微亮的角落里,有张配了四把椅子的小桌子。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目不转睛看着男孩的男人,男孩被吓了一大跳,因为开始时他眼角一瞄,只看到了一张桌子和空椅子。那个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椅背靠在墙上,椅子的前腿悬空。他穿着棕色的衣服,头发也是棕色的,和身后的墙一样。男孩从震惊中平静下来,说道:日安。男人没有回答,于是男孩又说了一遍:日安。男人的眼睛是睁着的,稀疏的头发整齐地从中间分开,胡须浓密,向下垂着,修剪得整整齐齐。他显然是又高又瘦,虽然从人的坐姿难以判断高矮,他的脖子不是一般地长,让他的头看起来好像安在了茎秆上一样。他的脸部特征十分清晰,轮廓鲜明。日安。男孩第三次试着打招呼,没有回应。这个男人有没有可能刚刚死去?男孩不敢靠得更近,只是又向前探了探身。没有,他的眼睛没有死人眼睛的呆滞,可它们就像是固定不动的。你是……男孩开口说,我的意思是,你这里有书卖吗?他的一只眼皮是不是动了动?男孩不由自主地靠得更近,地板在脚下吱吱作响。有些地板比其他地板更松,每个动作都会显露出来。男人的嘴角动了动,却仅此而已,他就与先前一样不像是个活人。男孩咽了下口水,身上开始出汗。男孩穿的衣服是适合待在室外的,而且那双棕色的大眼睛盯着他,虽不带生机,却不呆滞,让他既不舒坦,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该不该跑去医生的房子那里寻求帮助呢?也许在他询问卖不卖书时,这个男人正处于危险之中,死亡正向他袭来?你想让我找人帮忙吗?男孩问道。他身体前倾,此时直视着男人的眼睛。一切都好吗?他最终直截了当地说,就像个傻瓜。因为一切显然都不太好。不过这样说有点夸张,尤其是他听到一个女人回答的声音:不用找人。
她站在柜台后面的门口,身后的走廊太黑了,就好像她刚从死之王国走了出来。对不起。男孩说。她的现身让他感到震惊。日安。他补充说。你确定这日子安好吗?那女子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反问道。她个子高挑,大骨架,五官不精致,难以称为美丽,她的表情带着几分苛刻。男孩什么都没说,实际上他什么都不知道。你肯定是送邮件的人之一。他点了点头。你在问有没有书?是的。男孩回答,语气中其实带着歉意。因为他侥幸免于一死,失去了他的旅伴,另一个同伴卧床不起,而他却来问书的事。这可能不好吧,除非现在时机恰巧合适,恰巧就该问一问书的事。他喝醉了。她抱着长长的手臂,说道。哦,是的,喝醉了。男孩说,好像这解释清了一切,好像一切都变得明显,一切都得到了回答。他看着这个男人,男人浓密的胡须下露出了笑意,眼神和表情却与之前一样疏离,就好像那笑容是作为讽刺的装饰画到他脸上一样。喝醉了,没错,不过用“烂醉”一词形容会更合适。他担心春天第一批货送到之前就没有酒了,所以喝光了店里剩下的酒。我需要把他弄到床上去。她又说。男孩摘下帽子和手套,做好了帮忙的准备。
把这个人拖上楼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她点起了走廊里的一盏灯,灯光暗淡,浓浓的黑暗变成了灰色而不透明的空气。男孩注意到楼梯相当陡,最上面的台阶隐没在半明半暗之中。这人不算很重,但他自己动不了,就显得死沉了。那些什么都不做的人总是沉重的包袱,而且他身材高大,胫骨总会撞到墙上和扶手上。上了一半楼梯时他含糊地说了句什么。等等。女人气喘吁吁地说。男孩正缓慢而吃力地往上爬,听到女人的话就停了下来。他用胳膊夹着男人,女人则扶住男人的腿。过了一会儿,男人猛然抽搐起来,瘦长的身体收缩着,似乎处于痛苦中,要呕吐,但除了一声低沉的呻吟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经常自己把他拖上来,但是我想有人帮忙会更好,谢谢。他们把他安顿在床上后,女人说道。她调整了男人肢体的位置,脱下他的鞋子,又脱掉他的夹克。这样做时,她不得不把他的身子托起来。他睁开了眼睛,但只睁开了一条缝,嘟囔了一个词。他说的是地狱吗?男孩问。我听到的是迪杜尔。她说。谁是迪杜尔?男孩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接着立刻又感到后悔。这个迪杜尔可能不该在这个房子里提起,可能是他爱而不得的女人,已经死去,化身为碧海蓝天。他之所以喝酒,正是因为太想念她,因为他感受到了令我们脆弱的渴望和空虚。应该是我。女人一手拿着夹克,直起身来说道,我叫席杜尔,不过他总是用不同的名字称呼我,有时不是好名字,就此而言,它可能也是地狱。她把夹克放在一边,给男人盖上毯子,抚摩着他的头,就像用手抚摩她喜欢的东西。男孩移开了视线。席杜尔拿钥匙打开锁着的橱柜,拉开一个抽屉,拽出一根绳子,将一端系在男子的腿上,另一端拴在结实的柜子腿上。她动作很快,系得很牢。之后男孩说:这个结很难解开。西格尔特处理绳结笨手笨脚。她说着直起身。她看着沉睡中被捆住的男人。我绑住他,你觉得奇怪吗?是的,奇怪。男孩说。他们看着这个沉睡的男人,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那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这样做?你不好奇吗?是不是在你来的那个地方,人们通常都会被捆住?见到男孩什么都没说,她问道。不是,不管怎么说,至少不会用绳子捆,除了狗和弱智的人。女人瞟了男孩一眼,他们个子一样高。她的嘴角不再向下弯,尽管脸上的皱纹显出了疲惫,神情却几乎是美丽的。西格尔特醒来时总会想喝酒,会尽其所能去弄到酒。现在峡湾这里谁都没有酒,只有捕鲸站的挪威人才有酒,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不管天气怎么样,他都会径直冲到那里。那些挪威人似乎总有喝不完的该死的摩闪酒,他会把摩闪酒灌下去,这时他才不在乎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上次他在倾盆大雨里爬回家,爬了五公里,膝盖上的皮差不多全磨烂了,还有人在他屁股两边各画了个狗鼻子,很多人都觉得这很有趣。我认识些会嘲笑别人的人。男孩说。他想起了渔民小屋里的艾纳尔,他的黑胡子,对他的仇恨让男孩的声音颤抖起来。是的。她又看了男孩一眼,说道。接着他们两个继续看着西格尔特。西格尔特已经转过脸,仿佛是出于羞愧。我觉得,男孩仔细看着他,然后鼓起勇气说,我好像认出了他的脸。我的意思是说,西格尔特,我觉得我以前见过他,我好像认识他,然而,我没见过他——根本就不认识他。男孩咬着嘴唇,结束了这段话。席杜尔疑惑地看着男孩,问道:你是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你丈夫,可能是这里的店长。所以说,你是真的需要书?是的。男孩说,心里感到惊讶。她盯着他,把脸上一缕头发撩到一边。她已经有白头发了。我以为你是想讨好西格尔特。人们总是这样做,他们假装对书感兴趣,试图以此打动他。这很奏效,大概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甩掉了,福里特里克不会轻视这种事,所以说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找书?男孩点了点头:最好是新出版的书,我的意思是,最近出版的,还有诗歌。几乎没有,医生和他妻子是唯一会买这种东西的人。只有西格尔特的兄弟出版的一本书,我想还剩下一本。这时男孩明白过来,这面孔,他为什么会觉得这张面孔似曾相识。帕尔森,他激动得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现在我明白了!男孩盯着眼前醉醺醺的男子,仿佛着了迷,仿佛沉醉于这个人的存在,盖斯特·帕尔森的兄弟。他从没有与诗人这样接近过。西格尔特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扭动着身体。席杜尔赶紧走到床边,手里拿着个盆,总算让他吐到了盆里,至少是大部分吐到了盆里。西格尔特睁大眼睛呕吐。席杜尔。他虚弱地轻声说道。嗯。她说。这样不好吧?是,我想说不好。他躺了回去。你把我绑起来了吗?是的,西格尔特。这没必要。西格尔特说。我希望真的没必要。他叹了口气,然后闭着眼睛说:我梦见了一个年轻人。那人年轻。他又说,同时睁开眼睛,寻找席杜尔,但是显然什么都没看见。他又闭上眼睛,嘀咕着些与黑暗来临之地有关的话。他再次睁开眼睛,说道:我曾那么年轻,你还记得吗,席杜尔?隐约记得。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说,然后打起瞌睡,又一次沉入了酒精提供的庇护所。
席杜尔陪男孩走下楼,伸手去拿一本薄册子。我把这本书给你,以此感谢你的帮助。男孩轻轻抚摩书脊,盖斯特·帕尔森,《三个故事》。我要回楼上了。她说,然后几乎是推着把男孩送出门。男孩只来得及把薄册子塞进外套,拿起帽子和手套。我必须守着他,他会再次呕吐,在自己的呕吐物中呛死并不美妙。你真的需要把他捆成那样吗?男孩疑惑地问,听起来甚至带着恳求。她笑了,右脸颊现出一个酒窝。这个笑容短暂,很快就不见踪影,酒窝随之变得轻浅,消失无形。他现在很好,可是几个小时后他就会大喊大叫,诅咒我,用最糟糕的话骂我,他的话会让人恼火。但他也会哭着恳求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只不过没有哪个孩子要喝酒。不过谢谢你的帮助,尽量管住自己,别让女人不得不把你绑在床上,这太丢脸了。说完,她关上了他身后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