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
白天到了,天气平静、晴朗,詹斯不在房间里。男孩在窗前坐了很久,望着窗外,看着房子间玩耍的一群孩子。他们咯咯欢笑、放声大笑,他们在雪地里踩出一个大圆圈,个子较高的三个试图把其他孩子拉进圆圈。男孩看了很长时间,想着逝去的一切,抚摩着胸口心脏的位置,心脏比其他器官衰老得更快,或许只是眼睛看不出来。圆圈里的孩子数量增加了,他们跳来跳去,对那些还在圈外、被三个大个子追赶的小孩喊出警告和鼓励。曾经我们都是孩子,夏天更暖、更长,世界无限宽广,难以理解,同时又充满希望。曾经。我曾经活着。你曾经爱我。曾几何时。还有比这更悲伤的词语吗,曾几何时?曾几何时,却已不再。曾几何时,我是个孩子。曾几何时,我们如同生活在童话里的宫殿中,然后它们沉入黑暗的森林,不知所终。我们任其发生。我们仍然任其发生。我们让生活停滞不前,日渐艰难。生活,你要去何方?善良,你在何处?
有人进了房间。男孩转过身,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苗条女子,她身穿棕色旧衣服,外衣是开襟毛线衣,头发完全包在棕色的头巾里。她全身都是棕色,除了苍白的皮肤,还有绿色的眼睛。
有人让我来看看你死没死。这个女人说。
詹斯在哪里?男孩问,同时尽量不去看她那双绿色的眼睛。
楼下。
他能起来了?
不然他不可能在那里。
外面的孩子们在叫喊,男孩觉得他应该谈一谈詹斯,或者外面的孩子,或者与白天有关的一些事情,然而他说的是:你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你该下来吃饭了。
你是奥弗海德尔吗?
是的。奥弗海德尔说。雀斑如同密布银河的星星,在她脸上铺开,跨过鼻梁,延伸到她的面颊。
你有雀斑。男孩这样说时,几乎像是在解释一些令人尴尬的事。她什么都没说,然而他又加了一句:你是亲吻我的人吗?
我以为你快死了。
我没有死。他带着几分歉意说。
这并不重要。她回答。男孩不确定她指的是那个吻还是他的幸存。你该下楼了。她又说,然后走在前面给他领路。
在斯雷图埃利,食物匮乏。斯泰努恩说。男孩已经下楼了。詹斯在那里,低着头坐在较远的位置,面前是空的咖啡杯。放心,吃的东西足够多,只是品种缺少变化,尽量多吃一些吧,而且这里不缺牛奶,亲爱的男孩。斯泰努恩又补充道。男孩没看到欧拉弗尔,也没看到波尔蒂斯,她在外面。医生的住所也是运营中的农场,养了两头牛、三十只羊、八只鸡,有很多事情要做。奥弗海德尔给男孩摆好餐具时碰到了他的身体,手臂与手臂相触。
这些是来自世界的消息。报纸的头版读起来是这样的:
AB两国的愤怒指责依然激烈。
现阶段地球上的人口又增加了14亿7972万9400人。
在冰岛的斯雷图埃利,手臂与手臂相触。
她的头发是红色的。头巾几乎把她的头全包住了,不过有几绺头发从耳边露了出来。拿给男孩吃的是熏海鸟,她离开了,男孩咬了一口,开始咀嚼。红头发,绿眼睛,熏海鸟,哈加提死了,不再呼吸,不再思考,不再有感觉,永远也不再需要撒尿、吐口水,更别说哭泣了。斯泰努恩放下报纸,叹了口气,这是她第十次阅读这一版了,或是第十一次、第十二次。报纸总是送得迟,或者根本送不来,冬天让一切消息都放缓了。这世上有很多人。她说。
没人帮我,我上不了楼。厨房里只剩下詹斯和男孩时,詹斯说。你可能不该下楼。男孩说。我走到一半时就意识到了。那你为什么不转身回去呢?男孩问。我不转身。詹斯说。他们走到楼梯旁,艰难地爬上楼梯,中途男孩停下来两次。詹斯倚在男孩身上,喘着气,对着男孩的耳朵咒骂,然后躺到床上。男孩靠在窗框上,他已用尽全力,酸疼的腿承担重负之后,他需要恢复体力。也就是说,他没回来?男孩朝着日光发问。没有。詹斯说。也许他挖了个雪洞,等到最糟糕的时候过去,然后就自己回家了?也许吧。詹斯说。但是极不可能吧?男孩问。詹斯没回答,男孩继续往外看。看看日光下的世界于人有益,我们都该朝有日光的方向看,尽管日光不会让任何人死而复生。他们两人都没说话。沉默有很多种。有时人们彼此什么都不说,因为他们的生活中出了些事,那些事言语不足以表达,舌头无法触及。正因如此,这两个人此时都沉默了。一个站着,一个躺在床上,还有一个死于恶劣天气,在雪中点头离去——他就是沉默。我们被夺走了太多东西,最终一切都被夺走了。死亡似乎有时笼罩了我们的生命,就像黑暗的空间围绕着地球,这个蓝色星球,这蓝色的呼喊在浩瀚空间里回荡,呼唤上帝,呼唤目标。我为那些孩子感到难过。男孩打破了沉默。在内斯的孩子。他又补充道。是的,詹斯说。这里没人认识波迪尔杜尔。没人。
他可能把名字弄混了——记忆出了差错?
波迪尔杜尔——这样的名字很难记错。
那又怎么样?
我不知道。
也许,她根本就不存在。男孩犹豫着极其谨慎地说。他这样说时看着窗外,但詹斯什么话都没说,窗玻璃也没说话,日光也没说话。我以前认识一个叫波迪尔杜尔的女子,她吻了我。这种事人们怎么会说谎呢?因为我们不能以其他方式生活吗?或者说,归结到这种事情时,是现实在说谎,而人在说真话?
男孩不再往窗外看,天气变得阴沉,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了。詹斯看起来是睡着了。男孩坐到了床上,离开也会不错,完成这由生到死的漫长旅程,并且再走远一点,回到村庄,回到盖尔普特的房子,尽管他当然不敢想“回到家”这样的说法。“家”这个字太大了,这个字拯救了处于动荡生活中的很多人,在某个地方有家的人不会那么轻言放弃。我会这样躺下,闭上眼睛,想想莱恩海泽,想想她柔软的唇,还有她打哆嗦的样子。男孩闭上眼睛,随即又睁开,因为站在那里的是奥弗海德尔,而且她已经开始对詹斯讲话。詹斯显然没睡着,除非是那双绿眼睛让他醒了过来。那也不是不可能的,它们在近旁时,他又怎么可能睡得着觉呢?但是没关系,男孩想着莱恩海泽,打着哆嗦的莱恩海泽,要乘着阳光骑马兜风的莱恩海泽。此时他最好闭上眼睛。那个闭上眼睛的人离去了。
然而这时男孩站在窗边,奥弗海德尔仍在对着詹斯讲话,医生这样这样,医生那样那样。这个身穿棕色衣服、面色苍白的人,姿态似乎有些优美稳重。是的,她可能真的如此,甚至有几分吸引力。但我们不要忘记,世界各地都有姿态优美的女人,仅仅在中国,这样的女人就可能多得惊人。男孩可以轻易地相信,这样的女人足有几百万个,如果是那样,那在世界边缘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屋的楼上,一名穿着旧衣服的苗条女仆又算什么呢?如果世界打个喷嚏,她们就会飞上天。男孩靠在窗框上,双臂交叉,期待着离开。医生会登门拜访,傍晚或夜里过来,詹斯应该休息。是的。詹斯说。他还说了些别的,好像突然知道怎么说话了。他真能对着奥弗海德尔笑吗?你还好吗?她问男孩。男孩简单地回答说:是的,是的。他尽可能保持冷静。但他为什么放下了交叉的双臂呢?现在他该拿手臂怎么办呢?它们这样愚蠢地挂在身体两边,沉重而笨拙。真是没希望了。是不是最好打开窗户把它们抛出去呢?
窗户打不开,冻上了。奥弗海德尔说。她这样说是因为男孩正试着打开窗户,他嘴里嘟囔着空气沉闷之类的话,愤怒地推着窗户。除非你想打破窗玻璃,否则不要这样。她说完笑了起来。男孩瞥了她一眼,她的牙齿似乎完好无缺,虽然有的牙长歪了,像疲倦的人一样互相靠在一起。他把手伸进腋窝,紧紧夹住,这样它们就什么错事都不能做了。人们生活在世界各地,男孩说,特别是中国和俄罗斯,而且很多地方种着树。詹斯躺在床上,她站在那里,两人都看着男孩,只是看着他。因此男孩补充说:在中国,人们会种植茶树。
有时在那里的山中会下雨。
雨水落在老鼠身上,也落在人的手中。
不过如果你在中国,那就没问题了,因为那里的雨有时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