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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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城墙

夏尔维尔梅济耶尔市中心的公爵广场建于1612至1628年间,得名于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表外甥、讷韦尔和勒泰勒公爵夏尔·德·贡扎格(Charles de Gonzague)。1589年,亨利三世任命夏尔为香槟地区总督。1606年5月6日,在夏尔生日这天,以其名字命名的“夏尔维尔”宣告建城。法语中,Charleville(夏尔维尔)即“夏尔之城”的意思。夏尔之城虽然建于17世纪,但是许多建筑至今面貌依旧。四百多年来,从中心广场通向城外的四条大街,每条街上的房屋都有着同样的屋顶和檐口,使得lignes de fuite即没影点(vanishing point)的效果极为突出。从各个方向都能离开,这倒是再贴切不过了,因为阿尔蒂尔·兰波正是几次三番地想从公爵广场——城市的中心——以及在更宽泛的意义上,从夏尔维尔消失(vanish)。公爵广场还因为取法巴黎的孚日广场(place des Vosges)而名声大著。后者始建于1606年,1612年竣工。路易·梅特佐(Louis Métezeau)设计了孚日广场,与之同时,他的弟弟克莱蒙(Clément)则负责阿登地区这一“复制品”的建造。(孚日广场也是维克多·雨果1832年至1848年间居住的地方,那里现在成了维克多·雨果故居博物馆;可见两位诗人早有暗合之处。)公爵广场只模仿了巴黎原版的砖结构、对称、统一和重复,所以和都会之城的“兄长”比起来,气度略输。而这座外省城市的市中心似乎也底气不足:即使在阿登省的范围内,夏尔维尔与一河之隔的中世纪城市梅济耶尔相比,也无半点优势可言。梅济耶尔建城比夏尔维尔早了约六百年,它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它作为省会城市的行政地位,也在于它在默兹河(Meuse)上的战略位置,它的城堡和层层叠叠的防御工事像树木年轮一样证明着它的悠久历史。相反,夏尔维尔只是一个新来乍到的邻居,没有什么战略地位或者特别深厚的文化或历史身份,除了铸铁厂、制造业,只能向在梅济耶尔城墙上闲逛的百无聊赖的士兵们提供新住房和生活调剂品。身处夏尔维尔的公爵广场,就是身处一个生产、供给和劳作的中心,也是身处另一个地方的回声中,总会不断想起它的城墙所提示的原件。如此看来,早年的阿尔蒂尔·兰波像公爵广场一样,浑身透着出走他乡的信号,实在是不足为奇。如果说,逃遁这一概念在理解兰波诗歌的时候尤为重要,那么看来有两种逃遁:有时候他的目标明显是巴黎,有时候则没有明确的目标,只要远离夏尔维尔即可。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在他的散文诗《世界以外的任何地方》(Any Where Out of the World)中完美地表达了这一情愫,他为这首诗选用了一个英文标题,从而为这一姿态抹上了某种陌生的异国情调,预示着这样的逃遁必须跨越的众多国界。我们几乎可以想象,顽皮的少年兰波日渐烦躁,波德莱尔诗歌的最后几行愈发引起了他的共鸣:Enfin, mon âme fait explosion, et sagement elle me crie:“N'importe où! n'importe où! pourvu que ce soit hors de ce monde!”(最后,我的灵魂爆发了,它睿智地向我喊道:“不论何地!不论何地!离开这个世界就行!”)

波德莱尔号召逃遁的这首诗歌发表于1867年9月,兰波于一年后的1868年11月6日创作了他的第一首诗(从现存的诗稿来看是这样),其时他刚满14岁。这首拉丁语诗的题目Ver erat...(《春日来临……》)昭示一个吉祥、崭新的开端,并为跃跃欲试的年轻一代营造了一展身手的空间:“春日来临 [……]我抓住时机。我去了无忧无虑的乡间,把记忆抛诸身后。远离了学习,挣脱了所有烦恼,我能感觉到甜蜜的喜悦在复活我疲惫的心灵”(OC, 5)。尽管夏尔维尔城外有着一望无垠的乡野,但这仍然无法满足一颗永不知足的年轻的心:“我的年轻的心灵所追求的不仅仅是无谓的乡间漫步,而是更高远的志向!我不知道何种神圣的灵感为我的伟大的力量提供了翅膀。我呆呆地,一言不发,双眼因为沉思而迷糊,感觉心中升起一股对燃烧着的大自然的由衷热爱。”

夏尔维尔公爵广场,约1860年

他的伟大的力量早已在催促年轻诗人将目光越过有限的现实环境。这个男孩和他的三个兄妹共享着公爵广场周遭对称的古典美,也一同承受着母亲事无巨细的控制。曾经的维塔丽·居夫(Vitalie Cuif)从1854年10月20日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对他严加看管。少年诗人和他母亲的关系中让人惊讶的地方,或许并不是这一关系的消极面,而是对消极面的记载:他称她为la bouche d'ombre(“暗影之口”,出自维克多·雨果1856年《静观集》中的诗作),央求以前的老师帮忙软化她的铁石心肠,说她冥顽不化,就像头戴铅盔的七十三个行政负责人。有一次,他用如下诗句形容自己被禁足的绝望:“‘老妈’(la Mother)把我囚禁在一个可怜的洞穴里”。分别为OC,338、355、363和370。母亲这方面,兰波太太的控制欲之强,令人深感压抑:她监督阿尔蒂尔的学业,到处跟踪阿尔蒂尔。是谁无视叛逆青春的巨大力量,执拗地灌输着秩序和尊重这样的理念,打着一场必败之仗?是一个保护欲过盛、甚至是专制的家长,还是一个谨慎的、体面的母亲?因为她多少也算一名女布尔乔亚(有着一定的社会地位),军人丈夫显然早已抛弃了他们,但她宁可自称“兰波先生遗孀”。毫无疑问,真相介于两者之间,毕竟在生命后期,兰波极尽人子之道,不断地给家里写信,回到夏尔维尔或是在罗什(Roche)附近的家族农场休养。他成年后所写的家信的口吻表明,即使他尚未学会爱他的母亲,也至少已经学会尊重这个仅凭一己之力就将四个孩子抚养成人的女人。

为什么她总是孤身一人?那是因为诗人的父亲弗雷德里克·兰波(Frédéric Rimbaud)是位职业军人,常年驻扎在远离夏尔维尔的地方。他的几次假期和返家着实为家谱添了不少新枝,每次回家都孕育出新生命。虽然年轻的阿尔蒂尔从不谈及自己的父亲——1860年他被调往劳特堡(Lauterbourg)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夏尔维尔——但是不管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影响,这份影响很自然地留存在书籍中。驻扎在阿尔及利亚的八年间,弗雷德里克上尉学会了流利地读写阿拉伯语;很久以后,当阿尔蒂尔去了非洲生活,他给家中写信,索要几本父亲的阿拉伯语旧书,这些书中有笑话、双关语、歌曲,以及其他能帮助他学习这门语言的材料。

之所以兰波后来学习阿拉伯语时非常轻松,部分原因是他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就有着语言天赋,学习期间他的拉丁语和希腊语都很出色。他不是一般的学生,而是百年一遇的神童。他如饥似渴地阅读文学作品,不久便出蓝胜蓝,超过了自己研读的大师。他幼年的时候,兰波太太在家教导他,然后于1861年10月把他送进私立罗萨学校(Institut Rossat)。在母亲的不断鞭策和监视下——毫不夸张,因为每天放学后她都会伴着阿尔蒂尔和他的哥哥弗雷德里克(Frédéric)从学校步行回家——在罗萨的三年里,阿尔蒂尔在不同科目中获得了十几个奖项:拉丁语、法语、历史、地理和经典背诵。1865年春天,母亲把他转到公立夏尔维尔中学,在那里他依旧进步神速,仅用一年半时间就完成了三年的学业。这期间他赢得了学校设置的所有奖项,用拉丁语或法语创作的最早的诗歌也是参加学校举办的诗歌创作比赛的结果。正是在这个时候,阿尔蒂尔和弗雷德里克初领圣体,他们俩的关系是典型的弟兄关系,有高峰也有低谷,持不同的政治观点(普法战争期间,弗雷德里克参军入伍,阿尔蒂尔则有许多反对帝国的言论),智力潜能也大相径庭(多年后,阿尔蒂尔在给母亲的信中说“如果人们知道我有一个这么愚蠢的哥哥,我该有多难堪,但这也正常,谁让他是弗雷德里克呢: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我们一直知道他就那样,而且常常纳闷为啥他的脑壳这么厚”, OC,553)。初领圣体五年后,在题为《初领圣体》(Les Premières Communions,标题很贴切)的诗中(OC,139-148),阿尔蒂尔又提到青春岁月的责任和虔诚,他对这一事件所导致的痛苦深有感触。

在二年级法国的中学二年级相当于中国的高中一年级。年末,14岁的兰波获得八个第一,驰名校园(前一年他已经赢得四个第一):拉丁语诗歌、拉丁语翻译(拉译法)、拉丁语叙事、希腊语翻译(希译法)、历史、地理、背诵和宗教。他两次在学校举办的拉丁语诗歌竞赛中折桂,当地的报纸也登载了他的获奖诗歌。他不单单是一个神童,还是个名副其实的捣蛋王,一个很有主见的神童。他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奖项让我们见识了他的活力。在接到翻译卢克莱修《物性论》(De natura rerum)片段的任务后,兰波受到了新近出版的由勒内·弗朗索瓦·阿尔芒·普吕多姆(René François Armand Prudhomme),即苏利·普吕多姆(Sully Prudhomme, 1901年成为首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翻译的同一本书的启发。也许“启发”一词有点轻描淡写,因为15岁的兰波不是简单地模仿,而是改正了普吕多姆译作的头二十六行。多亏此举,普吕多姆的翻译才没有被早早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没人发现这一“剽窃”行为,兰波的获奖诗歌于1870年4月以《向维纳斯祈求》(OC,19-20)为题发表。一本十六页的笔记本——没有标题,但研究者通常用笔记的头一个词Conspecto指代,或称“十岁笔记”,虽然那时作者也许不是10岁而是11岁——同样佐证了兰波旁征博引、让起点消失、自由发挥的独特才能:用法语和拉丁语写就,这本小册子里有格言、杂文、翻译、涂鸦文字、算式和素描等各种内容,透着普林尼、希罗多德、西塞罗、塞内加、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Diodorus Siculus,公元前1世纪古希腊历史学家,著有《历史丛书》(Bibliotheca historica)四十卷。和费德鲁斯Phaedrus(约前15-50),古罗马寓言作家,将《伊索寓言》整体拉丁化的第一人。这些巨擘的气息。

初领圣体的阿尔蒂尔(右坐者)和弗雷德里克·兰波

1870年春天,兰波太太和孩子住在默兹河边一套公寓里,河对岸就是老磨坊,这座17世纪的磨坊如今是该市兰波纪念馆所在地。这里位置优越,兰波和弗雷德里克可以轻松地走到学校,也可以和两个妹妹维塔丽(Vitalie)和伊莎贝尔(Isabelle)一起眺望对岸的船坞,船坞后面则是松柏葱翠的奥林波斯山:虽然神话的回声清晰可辨,但真正的辉煌并非伸手可及,因为即使翻过了山,见到的也仍是夏尔维尔。正是在奥林波斯山的山顶,少年的阿尔蒂尔写下了他最初的几首法语诗,以及第一首以发表为目的寄出的诗:《孤儿的新年礼物》(Les Étrennes des orphelins, OC, 15-18),在16岁的时候发表在《大众杂志》(La Revue pour tous)这一全国性刊物上。编辑在1869年12月26日那期上刊登了一个修改要求,建议将这首长诗缩短三分之一,力争简洁明了。兰波同意了,并且行动迅速。隔了一周,在1870年1月2日那一期上,诗作便发表了:

老磨坊

埃德蒙·杜布瓦—康塞Edmond Dubois-Crancé(1747-1814),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公会议员,夏尔维尔人。

La chambre est pleine d'ombre; on entend vaguement

De deux enfants le triste et doux chuchotement.

Leur front se penche, encore, alourdi par le rêve,

Sous le long rideau blanc qui tremble et se soulève ...

—Au dehors les oiseaux se rapprochent frileux;

Leur aile s'engourdit sous le ton gris des cieux;

Et la nouvelle Année, à la suite brumeuse,

Laissant traîner les plis de sa robe neigeuse,

Sourit avec des pleurs, et chante en grelottant ...(1-9行)

卧室布满阴影;隐约听见

两个孩子温柔伤心的低语。

他们正歪着脑袋,昏沉沉地梦想,

长长的白窗帘瑟瑟颤抖、飘扬……

——窗外受冻的鸟儿互相贴近;

它们的翅膀已在灰暗中冻僵;

新年披着茫茫晨雾,

轻轻展开她雪白的纱裙,

哭泣着微笑,战栗着歌吟……

在新年这天静静醒来,孤儿意识到了自己的匮乏:

On sent, dans tout cela, qu'il manque quelque chose ...

—Il n'est donc point de mère à ces petits enfants,

De mère au frais sourire, aux regards triomphants?

[...]

—Le rêve maternel, c'est le tèi de tapis,

C'est le nid cotonneux où les enfants tapis,

Comme de beaux oiseaux que balancent les branches,

Dorment leur doux sommeil plein de visions blanches!

—Et là,—c'est comme un nid sans plumes, sans chaleur,

Où les petits ont froid, ne dorment pas, ont peur;

Un nid que doit avoir glacé la bise amère ...

(20-22行,29-36行)

这时才发觉,屋里似乎缺少了什么……

——这两个孩子没有母亲,

没有甜甜微笑,脉脉含情的母亲?

[……]

——母亲的梦,是一床温热的羊绒,

是孩子们栖居的毛茸茸的巢,

他们就像摇晃的树枝上两只美丽的小鸟,

享受着白茫茫的温柔睡眠!

——可这里就像一个没有羽毛,没有温暖的巢,

孩子们又冷又怕,怎么也睡不着;

一个苦涩的严冬里冰雪封冻的巢……

兰波在处理孤儿和被抛弃、被忽视这一主题的时候,逼仄的四壁和母性角色的缺失一同营造出全诗的绝望氛围。但是当敞亮和温暖填补了空虚、取代了冻人的寒冷,孩子们的凄楚让位于大自然的惠赠——仿佛是仙女留下的礼物:

La nature s'éveille et de rayons s'enivre ...

La terre, demi-nue, heureuse de revivre,

A des frissons de joie aux baisers du soleil ...

Et dans le vieux logis tout est tiède et vermeil:

Les sombres vêtements ne jonchent plus la terre,

La bise sous le seuil a fini par se taire ...

On dirait qu'une fée a passé dans cela! ...

—Les enfants, tout joyeux, ont jeté deux cris ... Là,

Près du lit maternel, sous un beau rayon rose,

Là, sur le grand tapis, resplendit quelque chose ...

Ce sont des médaillons argentés, noirs et blancs,

De la nacre et du jais aux reflets scintillants;

Des petits cadres noirs, des couronnes de verre,

Ayant trois mots gravés en or: ‘À NOTRE MÈRE! ’

(91-105行)

大自然苏醒,晨光陶醉……

半裸的大地欣然复苏,

在太阳的热吻中,幸福地颤动……

那旧宅被照得温热、鲜红;

阴暗的丧服从地上消失,

窗外的寒风已默无声息……

听说有位仙女刚从这里经过!……

孩子们兴奋地大叫两声……

在那儿,母亲的床边,一束玫瑰色的光芒;

在大地毯上,什么东西正在闪光……

那是黑白相间的银质徽章,

珍珠和乌玉闪闪发亮;

还有黑色小镜框,玻璃花环,

上面刻着一行金字:“献给母亲!”

除了室内场景和母子关系以外,兰波早期的诗歌也广泛采用了大自然的广阔空间作为温暖、奇迹和逃遁的源泉:这里,透过“玫瑰色的光芒”和“闪闪发亮”,事物的价值在与自然的互动中得到升华。不论在默兹河对岸还是在向往的没影点,自然总能给人放逐、安宁、流浪和自由,以及只能在狭隘的生活之外才能拥有的灵敏感官。《感觉》(Sensation)这首诗正是如此,它是兰波在16岁的时候寄给泰奥多尔·德·邦维尔Théodore de Banville(1823-1891),法国诗人、戏剧家、批评家。的。当时邦维尔名下已经有了五六部诗集,是巴那斯诗歌成就最大、名声最著的践行者之一——那是19世纪中叶主要的诗歌风格,其特征是新古典主义精神和对法国诗歌中古典原则的尊重。起初,巴那斯诗人被称为“无动于衷者”(Les Impassibles),他们规避浪漫主义的感情宣泄,反对该运动后期转向有益社会的诗歌。他们把’lart pour l'art(为艺术而艺术)当成不成文的法则,放弃当下而青睐得到时间验证的美的意象,所以屡屡提及雕像(镌刻在大理石中的美)和古代传说。这仅仅是一个松散的趋势,并非正式的文学运动或者流派,在巴黎出版商阿尔方斯·勒梅尔Alphonse Lemerre(1838-1912),法国出版家,因编辑出版巴那斯诗人的作品而闻名。出版的三册诗集中才略具雏形,诗人们常常在他位于舒瓦瑟尔巷的书店里聚会。《当代巴那斯:新诗集》(Le Parnasse contemporain: recueil de vers nouveaux)第一卷先是于1866年3月到6月分作十八个单册陆续出版,然后在10月集为一册发行。

泰奥多尔·德·邦维尔

贝内迪特·马松(Bénédict Masson)绘,1862年

1870年5月,兰波把《感觉》《奥菲利娅》(Ophélie)和《我信仰惟一》(Credo in unam,后来更名为《太阳与肉身》[Soleil et chair])三首诗寄给了邦维尔,请求将这几首诗选入《当代巴那斯》待出的系列。第二辑早在筹划之中,头几个分册已从前一年的10月开始陆续出版。分册出版的进度很快因普法战争落幕和巴黎公社而被打断,最后到了1871年以整卷形式推出。该系列第三卷也即最终卷于1876年出版,只出了单卷本。这三首诗的第一首展现了一场田园之旅:外在的旅行转变为内省,完全激活了的感官传达出言语所不能表述的情感:

Par les beaux soirs d'été, j'irai dans les sentiers,

Picoté par les blés, fouler l'herbe menue:

Rêveur, j'en sentirai la fraîcheur à mes pieds.

Je laisserai le vent baigner ma tête nue ...

Je ne parlerai pas, je ne penserai rien ...

Mais un amour immense entrera dans mon âme:

Et j'irai loin, bien loin, comme un bohémien,

Par la Nature,—heureux comme avec une femme!

夏日温暖的傍晚,我将踏上小径,

拨开尖尖麦芒,穿越青青草地:

梦想者,我从脚底感受到阵阵清新。

我的头顶凉风习习……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

无尽的爱却涌入我的灵魂:

我将远去,很远,就像波西米亚人,

穿越大自然——快乐得如同身边有位女郎!

《感觉》似乎再次回应了波德莱尔“不论何地!不论何地!离开这个世界就行!”的指令,诗中的主体描述了旅行的方方面面,唯独没有说明将去何方。“远去,很远”的重复指明了重点,即与此地相隔的距离。诗歌开头很有规律的节奏被第五行rien和第七行bohémien打破,因为前一个词以元音融合(synaeresis)的方法发音——两个元音算作一个音节,而后一个词以元音分音(diaeresis)的方法发音,最后四个字母分成两个音节(bo-hé-mi-en):两种发音都是为了保持亚历山大体诗歌标准的十二个音节。这又是抄袭的例子:维克多·雨果再次牵涉其中,因为雨果本人已经在1837年的诗集《内心的声音》(Les Voix intérieures)中《飞走了的鸟》(À des oiseaux envolés)一诗中采用了类似的押韵:Ce livre des oiseaux et des bohémiens, / Ce poème de Dieu qui vaut mieux que les miens(这本讲述飞鸟和波西米亚人的书/这首比我的诗歌更为珍贵的上帝的诗)。这是一组非常重要的韵脚,邦维尔在他的《法国诗歌简论》中也引用了它。在雨果的诗中,bo-hé-mi-ens这样的波西米亚式的断裂由Ce poème de Dieu弥合,恢复了秩序和统一,首先在mieux中产生了mi的回声,然后在该行末尾的miens中达到高潮。但是,在兰波的《感觉》中,没有任何东西得到解决。相反:je ne penserai rien(我什么也不想)的绝对否定会导致mi-en的主观性崩溃,并揭示了邦维尔的盲点;虽然他在规则中明确地提到mien、rien和bohémien,但是他没有注意到潜伏其中的混合词,mien不是一个独立的单词,而是隐藏在别处。这就是兰波的部分用意:主观性的一部分并没有被宣称是主观性,而是存在于其他状态之中(如bo-hé-mi-ens)。所以雨果的押韵延伸了bo-hé-mi-ens,而终结于统一和简洁,但是兰波却朝相反方向移动,押韵和合音的结合更加强调了兰波的诗歌带给抒情的不稳定的主观性——即mien一字不再统一,而是逐渐分开。这两个词的节奏差异虽然微小但很重要,它们一同出现正是兰波拒绝统治法国诗坛的基本规则的一个生动例子。他竟敢在寄给邦维尔的诗中这么做,也让我们领略了他的胆识,这一胆识很快会成为他的鲜明个性——邦维尔之坚决拥护法国古典主义诗歌是出了名的,他的《法国诗歌简论》(Petit traitéde poésie française,1872)很快就会出版,这是一部规范诗歌创作的杰作,后来成为法国学校中的标准读物。

一旦跨出了城墙,那么即使是大自然也奈何不了兰波,这一点我们可以在寄给邦维尔的另一首诗《我信仰惟一》(Credo in unam,这一拉丁语标题出自《使徒信经》)中看到:

—Pourquoi l'azur muet et l'espace insondable?

Pourquoi les astres d'or fourmillant comme un sable?

Si l'on montait toujours, que verrait-on là-haut?

[...]

Nous ne pouvons savoir!—Nous sommes accablés

D'un manteau d'ignorance et d'étroites chimères!

Singes d'hommes tombés de la vulve des mères,

Notre pâle raison nous cache l'infini!

Nous voulons regarder:—le Doute nous punit!

Le doute, morne oiseau, nous frappe de son aile ...

—Et l'horizon s'enfuit d'une fuite éternelle! ...

OC,43-44;89-91行,104-110行)

——为什么苍穹静默,而长空深不可测?

为什么金色星群浩渺如沙?

如果永不停息地向上升腾,在高处会看见什么?

[……]

我们无从知晓!——我们被无知

和狭隘的冥想所笼罩!

猴子一样的人类从母体中坠落,

我们苍白的理智遮蔽了无限,

我们渴望寻视:——怀疑惩罚了我们!

怀疑,这只忧郁的鸟儿用翅膀拍打着我们……

——地平线在永恒的躲闪中逃遁!……

自然不再是庇护所,它不仅不是答案,而且变成了一系列没有线索的无解的问题。在寻求逃遁的时候,年轻的诗人意识到他所追寻的地平线——越过地平线便是获得拯救——渺无踪影,它在遥不可及、游移不定的目标之后,还有什么比这更丧气的呢?

夏尔维尔之所以让人无法忍受的另一个原因是《乐曲声中》(OC,94-95)这首诗所流露的外乡人心态,诗中“车站广场”这一明确的地点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驶往城外的火车,其中一页诗稿上tous les jeudis soirs(每星期四晚上)这样的字眼强调了场景的压抑和单调:

兰波《乐曲声中》手稿

Sur la place taillée en mesquines pelouses,

Square où tout est correct, les arbres et les fleurs,

Tous les bourgeois poussifs qu'étranglent les chaleurs

Portent, les jeudis soirs, leurs bêtises jalouses.

—L'orchestre militaire, au milieu du jardin,

Balance ses schakos dans la ‘Valse des fifres':

—Autour, aux premiers rangs, parade le gandin,

Le notaire pend à ses breloques à chiffres:

Des rentiers à lorgnons soulignent tous les couacs:

Les gros bureaux bouffis traînent leurs grosses dames

Auprès desquelles vont, officieux cornacs,

Celles dont les volants ont des airs de réclames;

Sur les bancs verts, des clubs d'épiciers retraités

Qui tisonnent le sable avec leur canne à pomme,

Fort sérieusement discutent des traités,

Puis prisent en argent, et reprennent:‘En somme! ...’

Épatant sur un banc les rondeurs de ses reins,

Un bourgeois à boutons clairs, bedaine flamande,

Savoure son onnaing d'où le tabac par brins

Déborde—vous savez, c'est de la contrebande;—

Le long des gazons verts ricanent les voyous;

Et, rendus amoureux par le chant des trombones,

Très naïfs, et fumant des roses, les pioupious

Caressent les bébés pour enjôler les bonnes ...(1-24行)

铺着整齐草坪的广场上,

一切都规规矩矩:花草树木;

星期四晚上,全城的布尔乔亚都热得喘气,

于是便产生了愚蠢的嫉妒。

——花园中央,军乐队奏着“短笛华尔兹”,

摇晃着他们的圆筒军帽:

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站在前排探头探脑;

公证人炫耀着他刻着数字的表链。

衣食无忧者戴着夹鼻镜议论着这里那里走调:

肥胖的公务员带着他们肥胖的太太,

在她们身边,像大象饲养员一般的女人穿梭往来,

她们身上的羽饰犹如公共广告。

退休的杂货店主们坐在绿色长椅上,

用苹果头手杖在沙地上指指划划,

认认真真地讨论着合约,

然后从银盒里吸着鼻烟,继续说道:“总而言之!……”

坐在长椅上伸开浑圆的胖腰,

一个阔佬衣服上闪着亮晶晶的纽扣,

他正挺着佛拉芒人的大肚子,叼着烟斗,

烟雾袅袅——你知道,这是走私烟草;——

一群小流氓冷笑着经过草地,

一支长号乐曲摇荡着士兵的心,

这些天真的小兵闻着玫瑰花

逗着孩子,为了向孩子的保姆献殷勤……

如果世上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资产阶级的诗,那就是它了。(值得一提的还有《妮娜的妙答》[Les Reparties de Nina,OC,71-74]这首诗,男主人公用了一百多行追求自己的恋人,得到的却是最简短的回答:Et mon bureau?[我的办公室呢?]:她只关心财富和地位。)兰波厌恶城市广场、军用器材和军乐那呆板的精准和秩序,正如城市的居民厌恶与自然的接触。酷热没有提供温暖,而是窒息温暖,城市空间中的草地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是为了实现所谓的城市目标,而目标由穿过草地的步行街、马车道和现代工业来界定的。居民们不是用指尖去摩挲大地,而是拿拐杖捅着沙土,“苹果头手杖”指的是有着球状手柄(而非弯曲的手柄)的拐杖,但是将“苹果”这个词扯离它的自然状态也是扭曲自然的一种表现,就像鼻烟那样:操纵自然来满足人类的口腹之欲。城市与自然的隔阂也延伸到他们的臀部,因为他们不是坐在草地上,而是坐在自然的替代品上:漆成绿色的长椅。这只是植物,这个“花园”(现在讽刺意味已经非常明显)还充满同样遭到讽刺的动物,它们高视阔步、大摇大摆、自命不凡、神气活现,一副志得意满、唯我独尊的老爷气派。女人被比作是大象饲养员,这可谓是点睛之笔。

在这座平庸小城的交响乐中,一个崭新的声音将要出现——特别是在诗歌的最后三节:

—Moi, je suis, débraillé comme un étudiant,

Sous les marronniers verts les alertes fillettes:

Elles le savent bien; et tournent en riant,

Vers moi, leurs yeux tout pleins de choses indiscrètes.

Je ne dis pas un mot: je regarde toujours

La chair de leurs cous blancs brodés de mèches folles:

Je suis, sous le corsage et les frêles atours,

Le dos divin après la courbe des épaules.

J'ai bientôt déniché la bottine, le bas ...

—Je reconstruis les corps, brûlé de belles fèi vres.

Elles me trouvent drôle et se parlent tout bas ...

Et je sens des baisers qui me viennent aux lèvres ...

(25-36行)

——我呢,像个大学生一样衣着寒酸,

在绿色的栗树下,跟随一群机警的少女:

她们早已开窍,转过身来朝我微笑,

眼睛里流露出不得体的神情。

我一言不发:呆呆地注视着

她们披着发绺的白皙的脖颈;

潜入她们的上衣和轻巧的装饰,

从弯曲的肩膀深入神圣的脊背。

我迅速剥去靴子、长筒袜……

——我重构她们的身体,点燃激情。

她们觉得我很可笑,并悄悄议论……

——我感到亲吻正接近我的双唇……

兰波的老师事后解释道,原先这首诗的最后一行是Et mes désirs brutaux s'accrochent à leurs lèvres(我狂野的欲望紧贴在她们的唇上)。他说他说服学生换掉了——在他看来——一个粗暴的、愚蠢的负心汉的腔调,因为这不符合诗歌别处那个不张狂的、怯生生的学生形象。这个故事到底是真是假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最后兰波自己还是选择让诗歌的主体在结尾处被动接受肉体接触,而非主动要求。他的许多举止是蕴藉微妙的:一言不发,冷冷地旁观,不让体内的燥热支配自己的行动。和巴那斯美学的主张不同,此处的缪斯不是一座雕像,而是一些姑娘,她们的胴体是诗人像窥视者那样通过凝视而虚拟出来的。我们顺着他的凝视,发现诗中主体最本质的特征是“跟随”这一动作:在25和31这两行中重复的是同形词Je suis,它是动词suivre(跟随)和 être(是)的共同的第一人称形式。虽然从语义上讲,他先是跟随这些活泼的姑娘,然后跟随一个神圣的脊背,这也说得通,但是这个重复更加强调了cogito(思维),证实了思想主体的被动,他的本性与跟随别人这一行为有着内在的联系。某种意义上说,只要他不走出“一切都圆满”的诗意世界,他几乎一事无成。这首诗最大的讽刺是,兰波笑到了最后:他的凝视对如今的车站广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因为那儿矗立着他的雕像,他一刻不停地凝视着芸芸众生和把他们带离夏尔维尔的火车。[1]

兰波胸像

夏尔维尔兰波纪念馆

夏尔维尔那实实在在的城墙和勾勒出错落有致的城市广场的线条都出现在法国诗歌的基础材料中——那是兰波用他的诗歌幻术加以平整了的岩石。(有一种说法,兰波曾在城墙上涂鸦,在花园的长椅上刻入“吃屎吧,上帝!”或者“去死吧,上帝!”的字样。)甚至在他向邦维尔寄出话中有话的信件,请求他(或者说问他敢不敢)发表它们之前,他在最初的作品中早就开始颠覆诗歌规则。例如,在《孤儿的新年礼物》中,Ah! Quel beau matin que ce matin des étrennes!(啊,多美的清晨,互赠新年礼物的清晨!)这一行不啻是向十二个节拍的亚历山大体诗句的心脏射出了一支毒箭——那心脏就是将诗句分作对称的两个半句的那个休止或停顿(这在八个音节以上的诗歌中是通例),但是,Ah! Quel beau matin que [+] ce matin des étrennes中的que在节奏上属于前半句,在语义和句法上则属于后半句,这样就跨了两头,从而违反了法国古典主义诗歌的规则。

从1870年1月开始,年轻的神童向夏尔维尔中学的新教师乔治·伊藏巴尔学习修辞,后者很快让人感觉到了他的存在:5月初——当她儿子把诗歌寄给巴黎功成名就的诗人,希望做点什么事的时候——兰波太太给这位新教师写信,请他不要再让她那易受影响的儿子阅读他推荐的书。尽管她说谢谢他为她儿子所做的一切,但是如果有什么事是她不能接受的,那就是阅读几天前他给她儿子的那一类书(起初她还以为老师不知道阿尔蒂尔看这类书):她解释道,“允许他读这样的书绝对是危险的”。究竟是什么书让人这么反感呢?是某位维克多·雨果(但兰波太太把Hugo写成了Hugot)的《悲惨世界》,小说刚出版就被天主教的报纸批评为蛊惑人心、亵渎神灵。当伊藏巴尔来向她消除误会的时候——并纠正她,因为事实上他给学生读的是《巴黎圣母院》——兰波太太把雨果称作“与宗教为敌的人”。互相理解化作了泡影,老师在目睹了这样的母亲和学生的精神苦闷后更欣赏他了。

雨果也是第二帝国和拿破仑三世最著名的政敌,这一事实使得推荐这样的书更显大胆,但是兰波根本不需要鼓励,因为他已经能够发出自己独特的创作声音。大约在这个时候,1870年的年中,15岁的他写下了充满性爱幻想、反教权的故事《圣袍下的心:一个修士的心曲》(Un cœur sous une soutane: Intimités d'un séminariste),一开始副标题为Roman(小说),后来涂改为Nouvelle(短篇小说)。兰波作品集的不同版本常常将这个故事和写于学生时代的其他散文诗一同归类,如《太阳照样温暖》(Le Soleil était encore chaud [...])、《向维纳斯祈求》和《奥尔良公爵致路易十一的信》(Charles d'Orléans à Louis XI)等。兰波后来曾尝试以《爱的沙漠》(Les Déserts de l'amour)为总标题创作另一组散文诗(很可能是在1871年):《警示》(Avertissement),《同一次战役 [……]》(C'est certes la même campagne [...])和《这次是女人 [……]》(Cette fois, c'est la Femme [...])。

乔治·伊藏巴尔

毫不奇怪,兰波既读雨果的小说,也读他的诗歌。一年后,虽然他声称总是把一册雨果的《惩罚集》置于眼前,但他称赞《悲惨世界》为“真正的诗”。尽管有这份热情,但是雨果后来在兰波的文学心灵中所占的位置不比邦维尔或者普吕多姆好多少:先是短暂的由衷的尊敬,后来便是不同程度的模仿、轻侮、取笑和讽刺。在成为兰波诗歌重要的互文来源后——这些诗歌包括《铁匠》(Le Forgeron)、《心有何用》(Qu'est-ce pour nous, mon cœur ...?)等——曾在会面后称兰波为“少年莎士比亚”的雨果竟成了《正人君子》(L'Homme juste)的讽刺对象。邦维尔也难逃此运,兰波模仿了一首邦维尔自己刻意模仿雨果的诗。伊藏巴尔后来声称,他不仅给了年轻的兰波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还给了他邦维尔的剧本《甘果瓦》(Le Gringoire),“一部变态的作品”。后面这个题目启发了兰波的《吊死鬼舞会》(Bal des pendus,OC,80-81),他是作为课堂作业读了这个剧本,五天后写下这首诗。另外——还是根据伊藏巴尔的说法——这直接使兰波与邦维尔取得了联系。同样重要的是,这是将三位诗人之间的虚点串联起来的另一方法,因为邦维尔把自己的剧本恭恭敬敬地“献给维克多·雨果”。所以说,19世纪的法国诗坛是一个充满纵横交错的张力的结构,在这个结构中,身为诗人就是裹挟在由灵感、借鉴、拒绝和剽窃组成的互文关系中,兰波自然也不例外。

给邦维尔寄信几个月后,兰波给伊藏巴尔写信,热情赞扬另外两位刚刚发表了新诗作的诗人——这次是由衷的赞扬。第一位是路易莎·西费尔Louisa Siefert(1845-1877),法国女诗人。和她的诗集《消失的光芒》(Rayons perdus,1869)中的《玛格丽特》(Marguerite),该诗之美让兰波想起索福克勒斯。另一位诗人名叫保罗·魏尔伦。兰波把魏尔伦的诗集《华宴集》(Fêtes gallantes,1869)描述为“非常奇怪,非常有趣,但是确实可爱,有时既严肃又不循规蹈矩”(OC,332),他引了Et la tigresse épouvantable d'Hyrcanie(赫尔卡尼亚的可怕的雌虎)这一句作为例子来解释这种不合常规:épouvantable(可怕)全不管诗歌传统格律,脚跨这行亚历山大体诗句的停顿的两头(Et la tigresse épou [+]vantable d'Hyrcanie),被断成两截,听起来像是époux vantable(骄傲的夫君)。魏尔伦将一个可怕的字眼,一个字面意思就是“可怕”的字,放在诗句的中心位置,好让它的可怕和冒犯一下抓住那个时代的读者的眼球,他这么做当然没有什么其他用意。(谁也不可能有这份先见之明,预测到后来几年,兰波会亲眼目睹魏尔伦疏远一位贤淑的配偶,真的让这位配偶变得非常“可怕”)。

保罗·魏尔伦

艾蒂安·卡尔雅摄,1870

诚然,这样颠覆韵诗并不会带来革命——兰波自己的诗界革命也还是一年后的事情,但是就像他在魏尔伦诗歌中所发现的颇为投缘的另辟蹊径那样,《孤儿的新年礼物》中Ah! Quel beau matin que ce matin des étrennes中的que是兰波向法国诗歌的围墙施加压力的一个早期的例子:使基础出现裂痕。同样,尽管《感觉》这首诗描写的是田园徜徉,但是诗中那颗心的颠覆作用之大是人们不曾想到的,兰波对规则一如既往的蔑视依然极富诗意,且个性鲜明:bohémi-en的元音分音不但用一个多余的音节拉长了徜徉,而且是在诗歌的中间通过打乱和违反规则做到的,所有格mi-en(我的)取代了je(我)这个第一人称主格,我们读者对这个“我”的情感非常熟悉,因为他是情感、语言、韵律和美的中心。尽管亚里士多德以降,主观抒情一直是诗歌的基石,但是在兰波看来,它不过是那堵墙中的一块砖罢了,在他最早的诗歌中,兰波就已经看穿它,知道如何利用它,就像猫用爪子玩弄老鼠。因为这个元音分音强调了主体不稳定的性质,兰波在bohémien(波西米亚人)这一成分里找回了不连贯的主观性,这一特征为不固定于一地、遑论禁锢在四壁间的状态规定了身份。

除了让读者早早地了解了兰波诗歌的错位以外,《感觉》也标志着他与巴那斯诗歌联系的开始,他给邦维尔的信就是这一关系的框架(OC,323-330),信中他用了大量的标点符号,一再强调自己的年少天真,这透露出他再一次不加掩饰地和收信人开着玩笑:“敬爱的大师,我们生活在爱的时节;我17岁了。正如人们所说,这是个充满希望和幻想的年龄——在这个年龄,我这个被缪斯的手指触碰过的孩子——请原谅,如果这么说太俗气——开始表达我美好的信念、希望和感受,诗人应有的一切——我把这些称为春天。”更有甚者,在夸大自己狂喜的时候他竟然恬不知耻地隐射自己的私处:“因为我热爱所有的诗人,所有出色的巴那斯诗人……Anch'io意大利语:我也。,报界的先生们,我也将成为一名巴那斯诗人!我不知自己身上何物……会探出头来……”兰波堆垛着大量陈词滥调,他完全知道邦维尔会认出它们都是为其他巴那斯诗人所排斥但是仍然为邦维尔自己所接受的浪漫主义思想,所以这其实是封密信,似乎在说,只有你和我才理解这些陈旧的思想。邦维尔——或者说整个巴那斯诗歌流派——代表着政治、法律和文学当权派,所以说兰波在嘲笑整个接受模式,戳了它的眼。同时,在真正的诗人应具备哪些素质这一问题上,他在自己的看法中加入了一张路线图,离开夏尔维尔的途径:“两年后,或许一年后,我会出现在巴黎。”

这张路线图上布满了逃出阿登省的路径,让兰波魂牵梦绕;同样重要的还有战争的压力,因为法国于7月19日向普鲁士宣战。墙在渐渐向兰波逼近,不管是用阿登的岩石还是巴那斯的诗歌韵律砌成,它们都是必须跨越的疆界,必须打破的限制,也是未来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