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854年,阿尔蒂尔· 兰波(Arthur Rimbaud)出生于法国夏尔维尔(Charleville),即今夏尔维尔—梅济耶尔(Charleville-Mézières)。该城位于兰斯(Reims)东北,毗邻比利时边境,是一座舒适而又安静的小城。和我们大家一样,兰波的故事也从教室开始。在成为诗人、写下第一行诗之前,他先是一名足以彪炳校史的优等生。他赢遍了学校里的所有竞赛,意满志得,从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半是“回头浪子”(enfant prodigue),半是“捣蛋王”(enfant terrible),当他轻松地完成了功课,便大踏步地迈向法语诗歌的世界。一如对待他学习过的大师,他继续从过去汲取所需,将前人旧作拆解后重新组合,然后归到自己名下。
对待他周围的田园风景也是如此:作为长久以来浪漫主义的肥沃土壤,这片风景在开始举目远眺的年轻诗人眼中很快变得萧索落寞。他在山上漫步,俯瞰夏尔维尔,放眼望去,天高地远。其时如火如荼的诗歌运动将他从这座山无缝连接至巴黎:巴黎的诗人早已将巴那斯山——那座神话中的大山——视为自己的家园。在打败了同学和乡邻后,兰波不再需要证明什么,也没有了继续待在夏尔维尔的理由,于是,他把自己最早的几首诗寄给了功成名就的巴那斯诗人,希望他们能助他一臂之力,发表这些诗歌,好让他得偿夙愿,远走高飞。他冒冒失失地来到巴黎,一只脚试探性地(半心半意地)踏入巴那斯诗歌,另一只脚则随时准备去别处安顿。(事与愿违,他很快改变了对巴那斯诗人的看法,并使自己的诗歌超越了他们的新古典主义)。
1870、71年间的动荡对于兰波和整个法国历史都是巨大冲击;色当的城下之盟和随后普法战争的战败,引发了第二帝国垮台、巴黎之围和巴黎公社这一系列事件。法兰西第二帝国和拿破仑三世蒙受耻辱,普鲁士军队对巴黎的包围为法国青年提供了激动人心的革命时机,政治格局被完全颠覆,今后一切皆有可能。一位年轻而又自负的天才诗人,再加上为审视社会、文化空间带来新思路的日常政治事件,将它们混在一起,搅一搅,结果有了:1871年5月,兰波坐下来写了两封信,一封给他曾经的老师乔治·伊藏巴尔(Georges Izambard),一封给诗人兼编辑保罗·德梅尼(Paul Demeny)。信中,他详尽阐述了一项日后令法语诗坛翻天覆地的计划。他首先击碎了被他评为枯燥乏味的主观诗歌,代之以世界观更为超脱、更注重对象本身的客观诗歌:他的著名声明“我是另一个”(Je est un autre)将写诗的人与书页上的抒情主体“我”剥离开来。1871年,这已不是全然的革命性思想,因为三十五年前泰奥多尔·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在他的小说《莫班小姐》(Mademoiselle de Maupin)的前言中已有所暗示,但是围绕去主体化诗歌这一思想提出一套完整诗歌计划的,兰波是第一人,且是最直言不讳的一位。另一个很流行的说法也源自这两封信,那就是“所有感官的错乱” (le dérèglement de tous les sens),它源于以下声明,即“通过所有感官长期、广泛和有意识的错乱,诗人把自己变为 ‘通灵人’”。兰波并非因为年少轻狂而全面拒绝诗界权威,他的计划是要审慎而缜密地摈弃规则,因为,法语dérèglement指的就是摈弃规则——règle。兰波曾经是出类拔萃的学生,未满17岁便熟稔几个世纪的诗歌,只有像他这样敏锐的人才能为法语诗歌带来一场革命和不可逆转的改良。
1871年9月,他给长他十岁的保罗·魏尔伦(Paul Verlaine)写信,说他有伟大的诗歌要写,但要来巴黎才能兑现。这封信和附上的几首诗让魏尔伦深信不疑,于是他邀请兰波来到巴黎,就这样,两位诗人开始了一段疾风骤雨般的关系,既逾越了社会界限(夫妻忠诚,同性恋禁忌),也逾越了国界(在法国、英国、比利时和德国,两人出双入对,如影随形)。他们厮守在一起的时候——这方面的传说可在个人信件、亲朋好友的第一手叙述、警方报告和医学报告中得到佐证——魏尔伦可说是写下了他最好的诗歌,而兰波的诗歌也受到了这位伴侣的影响。然而,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位诗人旋即分道扬镳:1873年7月,在布鲁塞尔的一家旅馆内,魏尔伦开枪击中了兰波的手腕,之后,兰波回到了夏尔维尔郊外的家族农场,写完了《地狱一季》(Une saison en enfer),并于同年发表,署下的日期为1873年4月至8月。剔除他学生时代的获奖作品,还有刊登在不起眼的地方性出版物上的几首诗,《地狱一季》是兰波自己发表的唯一一部文学作品。他停止诗歌创作的时间应该不迟于1875年,当时只有21岁。1878年,他离开欧洲,流浪了一阵后,在非洲安扎下来,做过生意,参加过地理勘探和军火走私,直到因为健康原因被迫回到马赛。1891年他在马赛去世,终年37岁。他生命中最后十二年的作品——一些家信和地理勘探方面的文字——只是强调了他已同诗歌和欧洲彻底作别的事实。
兰波诗作的重要性何在?为什么他的故事如此摄人心魄,值得叙述?也许是因为他在诗作中表达的东西——叛逆、反抗、爱情、疆界,以及最后的拂袖而去——对不同年龄的我们都有启迪:不仅是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希望和他一样拒绝权威的少年,而且还有曾经是少年的我们每一个人。兰波的故事讲述的是飞扬的青春,他所有的诗歌几乎都写于15至20岁。在这段短暂的青葱岁月里,他把几个世纪的法国诗歌传统拿了过来——从韵脚安排到音节数目都有严格规范的传统——悉数摧毁。就主题而言,兰波的诗歌将感官和田园风光、模仿、政治讽刺、寓言、性爱和神秘感熔于一炉;在形式上,他用法国诗歌中可以辨认的三种诗歌形式——韵诗、散文诗和自由诗——进行创作,他的自由诗还是法国诗歌史上率先创作的两首自由诗。他最早的韵诗尚有可辨的主题、形式特点和韵律。到了《彩图集》(Illuminations),某些散文诗则极为隐晦,有批评家曾作出著名断言,即晦涩难懂正是它们的主要目的(虽然不是唯一目的)。在这些诗歌中,兰波不单单邀请我们进入他的世界,而且挑战我们把他的世界变成我们的世界的能力,因为这些文本拒绝我们所有的解读尝试。他那首题为《H》的诗,结尾像谜语一样逗我们:trouvez Hortense(去找奥尔唐斯)。他的诗歌《杂耍》最后一行是J'ai seul la clef de cette parade sauvage(我独自掌管着这野性剧场的钥匙)。兰波浩瀚无涯,深邃无比,时时刻刻在挑战我们读者去半道迎候他,但是我们深知,无涯的一半和无涯一样远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