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同往常一样,时雄一步一步地准时走回了位于牛込矢来町的家。
这三天,他一直同苦闷抗争。然而他生性有一种力量使自己不至于沉溺。虽然他常常因受这股力量的控制而感到懊恼,可是不知不觉间却仍然被它击败,被它所征服。因为这个缘故他总是被迫伫立在命运的圈外,尝尽苦涩的滋味。
世人都相信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三天的苦闷,总算让他看清了前路。两人的关系告一段落了!从此以后,只须尽到老师的责任,一心为心爱的她谋求幸福。这是痛苦的,然而痛苦才是人生!时雄思考着这些问题,回到了家中。
刚打开门进屋,妻子就迎了上来。秋后余暑还在,时雄西装下的衬衫都被汗水湿透了。他换上浆洗过的白色和服单衣,坐到茶室的火盆前。妻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衣柜上面拿出一封信,递给时雄,“芳子小姐寄来的。”
时雄赶紧拆开了信封。看到厚厚的信纸,就知道一定是有关那件事的。他认真地读了起来。
信是用白话文写的,文笔极其流畅。
老师:
本想亲自到府上找您商量的,因事情太急,只好自作主张了。昨日四点田中发来电报,说六点抵达新桥车站,我简直惊讶极了。
正因为我相信田中君不是那种无缘无故就跑来的轻率的男子,所以更加忧心。老师,请您原谅。我准时去接他了。见到一问才知道,他看了我那封详述事情缘由的信后,非常担心。他说万一我因为这件事情被带回老家,他也会感到过意不去的,因此放下学业来到东京。他想要向老师您禀明所有事情,向您道歉,为我求情,希望一切能得到圆满的解决。为着这个目的他才急急忙忙地跑来了。我把跟老师说过的话、老师情深意切的教诲、以及老师会成为我们两人神圣爱情的见证人和保护者这样的话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被老师的情义所感动,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田中看过我那封惊慌失措的信后非常惊讶,他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并想好了万一遭到反对该如何应对。他说已经下定决心,万一真有那个情况,就去找那时同去嵯峨的朋友作证,证明我们两人之间绝无那种肮脏的关系。他会解释清楚,我们两人是在分别之后才互生爱慕的,并请老师帮我们向老家的父母逐一说明。前一阵子因为我的鲁莽,伤害了父母的感情,现在我又怎能说出这件事让他们操心呢?我们决定暂时保持沉默,彼此怀抱着希望,专心学习。等到时机成熟——或许五年,抑或十年后也未可知——我们再去坦诚一切。老师的话我都一一讲给他听了。虽然事情办完就该立马回去,但见到他十分疲惫的模样,实在难以启齿让他立刻返回。(请原谅我的懦弱)我会谨记老师的教诲——求学期间不得触及感情问题。我让他在旅店住下后,又忍不住对他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去游览一天吧。老师,请您原谅我吧。我们炙热的情感中,依然有理性的存在。不会做出之前在京都那样的,超出理智、招人误解的事。我发誓,绝对不做。最后请代我向夫人问好。
芳子敬上
阅读这封信件的过程中,时雄的内心如被烈火炙烤一般五味杂陈。那个叫田中的二十一岁的青年,现在就在东京。芳子去接的他,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之前说过的话也许都是谎言吧。或许暑假在须磨遇到时就好上了,在京都所做之事也不过为了满足欲望而已。这次大概是难忍相思之苦才追着芳子来了东京,牵手了吧?拥抱了吗?不知道他们在无人看见的旅店二楼正做些什么?被玷污或是没被玷污就是瞬间的事。想到这里,时雄已经不堪忍受了。他在心里大喊“这也属于监护人的责任!”不能再放任不管了,不能给思想还不成熟的芳子这样的自由。必须监督她,保护她!“我们既有热情也有理性!”“我们”是什么?为何不写“我”呢?为何要用复数呢?时雄的心里如同遭遇暴风雨般凌乱不堪。抵达时间是昨日六点,只要去姐姐家里打探一下,就知道昨晚他们是什么时候回去的了。那他们今天做了什么呢?现在呢?
妻子精心准备的晚餐中,有新鲜的金枪鱼刺身,还有加了蓝紫苏调料的冻豆腐。时雄却无心品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妻子哄睡了小儿子后,坐到了火盆前面,芳子的信就放在丈夫的身边。
“芳子小姐都说了些什么呀?”
时雄默然地把信丢给了她。妻子一边接过信,一边瞥了一眼丈夫的脸,她知道,这是暴风雨就快到来的前兆。
妻子读完信,把它重新折起来。
“他来了呢。”
“嗯。”
“会一直待在东京吗?”
“信里不是写着嘛,让他马上回去……”
“会回去吗?”
“那种事情谁知道呢!”
见丈夫语气强烈,妻子便闭嘴不再多言。过了一会儿,她又道:
“所以,真是很烦人呢。年轻女孩子,要当小说家……她本人那么想也就罢了,把她送来的父母也真是的……”
时雄本想回答说“可是,这样你就放心了吧”,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算了,那个事儿怎么都行。反正你们也是不懂的……还是给我倒点酒吧!”
温顺的妻子拿起酒壶,把京瓷酒杯倒得满满的。
时雄不断地大口喝酒,好似不喝酒就无法排解心中的苦闷。喝到第三壶时,妻子担心地说道:“你最近有点不大对劲呢。”
“为什么这么说?”
“总是喝醉不是吗?”
“喝醉很奇怪吗?”
“是啊,你有什么上心的事吧?芳子小姐的事就随她好了。”
“胡说!”时雄大喝了一声。
妻子并不罢休,“可是,喝得太多会伤身体呀,适可而止吧。再到厕所去睡,你的块头那么大,我和阿鹤(女佣)可怎么搬得动啊。”
“行了,知道了,再来一瓶吧。”这一瓶又被他喝去了一半。好像醉得差不多了,脸也变成了紫铜色,眼神也有些发愣。他突然站起来,“拿腰带来!”
“您要去哪儿?”
“去三番町。”
“去姐姐那儿?”
“嗯。”
“还是别去了吧,太让人担心了。”
“没事。别人把女儿托付给我,我怎能不管,放任自流呢?那个男的到东京来,和她一起散步或做点别的什么,我岂能视而不见?把她放在田川[12]家也还是不放心,所以今天去,如果早的话,我就把芳子带回来。你把二楼打扫干净备着。”
“又让她住在家里吗?”
“当然。”
见妻子没有马上拿出腰带和和服,时雄说道:“好了,好了,不拿衣服的话,就这样去好了。”于是穿着白色和服单衣,外加一条脏兮兮的薄呢宽腰带,帽子也没戴就急匆匆地出门了。身后传来妻子的声音:“我这就拿……可真是拿你没办法。”
夏天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家家户户都已吃过晚饭,面色白皙的年轻姑娘站在家门口,还有少年正在击打棒球。时雄遇到好几对留着稀疏胡须、官员模样的绅士领着梳着檐发的年轻妻子到神乐坂散步。激愤的心情和烂醉如泥的身体让他感觉晕乎乎的,周围的一切都像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他感觉两旁的房子在抖动,地好像要陷下去,天也仿佛要塌下来似的。原本他的酒量就不好,加上胡乱狂饮,这下子酒劲全涌了上来。他忽然想起俄罗斯贱民喝醉了酒倒在路边睡觉的情形。还想起了曾和朋友说过的话——“俄罗斯人正因为这样才了不起啊,既然沉溺就必须沉溺到底!”他脱口而出:“真是愚蠢!爱情里哪有师生之别啊。”
时雄沿着中根坂往上走,从士官学校的后门走到佐内坂上面的时候,天色已全然暗沉了下来。穿着白色和服单衣的人们络绎不绝。烟草铺前站着一位少妇。刨冰店的布帘随着傍晚的凉风徐徐摆动。时雄迷迷糊糊地看着这夏日的夜景,时而撞到电线柱子差点摔倒,时而掉进浅沟撞到膝盖。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骂道:“醉鬼!走路看着点!”时雄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坡上右拐,走进了市谷的八幡宫。寺院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十分寂静。高大的老榉树和松树,枝叶浓密,遮天蔽日,而左边角落里的一棵大珊瑚树也枝繁叶茂。各处的长夜灯相继点亮。时雄感到十分难受,一下子躲到了那棵珊瑚树的树荫下,在长着树根的地上躺了下来。亢奋的心理状态、奔放的情感还有悲哀的快感,都尽情释放着。时雄一边被强烈的嫉妒心所驱使,一边冷眼审视着自己的状态。
初恋那样的热情自然是不复存在了。与其盲目地听从命运的安排,不如冷静地评断自己的命运。炙热的主观情感和冷静的客观评断就像捻合在一起的丝线一样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心理状态。
悲伤,痛彻心扉的悲伤。这种悲伤既不是绚丽青春的悲伤,也不是单纯的男女爱恋的悲伤,而是隐藏在人生最深处的某种巨大的哀伤。流水易逝,繁花凋零,在盘踞于大自然的隐秘深处某种无法抵抗的力量面前,没有比人更脆弱,更悲惨的了。
眼泪顺着时雄满是胡须的脸庞簌簌地往下坠。
有件事忽地涌上心头,时雄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天色已尽黑。只有寺院里四处立着的玻璃罩灯还静静地散发着亮光,可以清楚地看见罩子表面的“常明灯”三个字。看到这三个字,他的心又被触动了。他不是也曾经带着深深的懊恼见到过这三个字吗?而今的妻子那时还是个梳着大大的裂桃式顶髻的姑娘,就住在寺院下面。他时常爬上八幡寺的高台,只因为想见见隐约琴音背后的真容。“若是得不到她,还不如去南洋的殖民地流浪”。那时的他常常怀抱着这种强烈的爱意,呆呆地看着牌坊、长长的石梯、神殿、写有俳句的灯笼以及“常明灯”这三个字陷入沉思。而此刻,寺院下面房屋依旧,只有电车的轰鸣声不时打破这里的寂静。妻子娘家的窗户,和昔日一样,闪烁着明亮的灯光。这是多么没有节操的想法啊。谁能想到仅仅过去了八年的岁月,竟然变成了这样呢。裂桃式顶髻变成了现在的圆髻,那时快乐的生活何时变得如此寂寥,我又为何会爱上别人呢?时雄深切地感受到了时间的可怕,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心里的事实却没有丝毫的动摇。
“尽管矛盾,但也别无他法了。那种矛盾、那种没有节操的想法,都是事实,无法改变了。事实!事实!”时雄在心里反复地想。
他像被某种难以忍受的自然力量压迫着似的,高大的身体再度躺倒在一旁的长凳上。蓦然看去,一轮暗淡的如同红铜般的大月亮,无声地挂在护城河边的松树上。那种颜色、那种形状、那种姿态,是那么的清冷孤寂。时雄觉得那种孤寂正好暗合自己此刻的心境,心里不免又涌上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伤。
酒醒时,夜露开始降临。
时雄走到土手三番町的姐姐家门口。
他往里看了一眼,芳子的房间没有灯光。看上去芳子还没有回来。时雄的心里又燃起了怒火。在这样的夜晚,这样漆黑的夜晚,芳子和爱慕着的男人,两个人!不知正在做些什么?竟然做出这般出格的事,所谓的神圣爱情呢?还辩解说没做龌龊的事!
时雄本想马上进去,又想着芳子还没回家进去也无济于事,于是径直从门前走了过去。每逢遇见擦肩而过的女子,他都会看看是否是芳子。他四处徘徊,河堤上,松树树荫下,街道拐角处,甚至连路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已经九点,快十点了。虽说是夏日的夜晚,也不该这么晚还待在外边。时雄想芳子一定已经回去了吧,于是折回姐姐家探看,却发现芳子仍旧没有回来。
他走进屋里。刚走到里边六张榻榻米的房间就径直问道:“芳子是怎么回事啊?”
姐姐没有回答,反而对时雄和服上沾着那么多的泥点表示惊讶:“怎么回事呀?时雄君!”经明亮的灯光一照,白色单衣上,肩膀、膝盖、腰部,到处都是泥点。
“没什么,不过是刚才摔了一跤。”
“但是不是连肩上也沾着了吗?你又喝醉了吧?”
“没有……”时雄勉强挤出笑容来掩饰。
随即又问道:“芳子去哪儿了?”
“今天早上,说是和朋友到中野那边散散步就回来,应该快回来了吧。有什么事吗?”
“嗯,是有点……”停了停又问,“昨天回来得晚吗?”
“没有,说是去新桥接个朋友,四点过出门,八点左右就回来了。”
姐姐看着时雄的脸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可是姐姐,”时雄的声音变了,“说实话,把芳子交给姐姐,万一又发生之前京都那样的事就麻烦了,所以我想还是让芳子回我家住,严加看管。”
“是么,那好啊。芳子小姐是那么的聪明,我这种没受过教育的人……”
“不,不是那个意思。给她过多自由,反而会害了她,所以我想让她住家里,好好监督她。”
“那很好啊。说真的,芳子小姐这个人啊……无可挑剔,聪明伶俐,世上少有。只一件事不好,夜晚和男朋友散步什么的,还满不在乎。我常说,让她把这点改掉就好了。芳子小姐总是笑着说我这是死脑筋。因为常常和男人一起散步什么的,街角岗亭里的警察也觉得可疑,有一次便衣巡查还曾站在家门口呢。当然,没发生那种事儿,也不要紧,可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年末吧。”
“太新潮也麻烦啊。”时雄说。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到了十点半的位置,“究竟怎么回事?年纪轻轻的,这么晚还一个人在外面。”
“就快回来了啊。”
“这样的事已经好几次了吗?”
“不,很少有。因为是夏天的晚上,她一定以为天刚黑所以还在外面逛。”
姐姐说着,并没有停下手里的针线。她的前面放着一张大大的银杏木裁衣板,裁好的绸缎、线、剪刀之类的散乱地放在周围。明亮的灯光照在艳丽的衣料上。九月中旬的深夜,稍有些凉意。甲武的货运列车发出轰隆隆的声响,从屋后的堤坝下面穿行而过。
每次响起木屐声,时雄都会期待:“这次一定是芳子了!这次一定是芳子了!”十一点的钟敲过不久,从远处传来了轻盈而细碎的木屐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这次肯定是芳子小姐回来了。”姐姐说道。
果然,脚步声在家门口停了下来,格子门嘎啦嘎啦地滑开了。
“是芳子小姐吧?”
“诶。”声音婉转娇媚。
梳着檐发的高挑倩影很快便从玄关走了进来,“哎呀,老师!”声音里充满了惊愕和困惑。
“实在太晚了……”芳子说着,走到客厅和起居室间的门槛处,半跪下来。她闪电般地看了一眼时雄的脸色,随即拿出个包裹着紫色绸巾的东西,默默地推到姐姐跟前。
“是什么啊……土特产吗?总是麻烦你呢。”
“哪里哪里,我也要吃的嘛。”芳子爽快地说道。她本想回里屋,却还是被迫坐到了灯光耀眼的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美丽的身姿、时髦的檐发、华丽的法兰绒和服上端正地系着一条橄榄色的夏季专用腰带。她微微斜坐着,十分妩媚。时雄坐在对面,胸中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满足,先前的烦闷和苦痛顿时就忘却了一半。即使面对强大的情敌,只要将恋人据为己有,就会感到安心,这是恋爱中的人之常态。
“实在太晚了……”芳子有些无可奈何地解释道。
“听说你到中野散步去了?”时雄突然问道。
“是呢……”芳子又瞥了一眼时雄的脸。
姐姐准备沏茶,她打开特产包裹一看,竟是自己最喜欢的奶油泡芙,高兴得连赞美味。一时间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个点心上。
过了一会儿,芳子问道:“老师,您是在等我回来吗?”
“是呀,是呀,都等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了。”姐姐从旁说道。
此话一出,时雄便接着说明了来意——如果方便今晚就将芳子一起带回去,行李稍后再拿也没关系。芳子低头听着,点头表示同意。虽然她的心里感到一种压迫感,但去自己绝对信任的、对这段恋情也全心全意支持同情的老师家里住也并非是什么痛苦的事。倒不如说在这个旧式的家庭里同住早就让她心生不快,她一直盼望着如果可以,能像最初一样住到老师家里。如果不是今天这种状况,她会非常高兴的,可是……
时雄恨不得立刻就问清楚芳子那个恋人的事情。现在,那个男人在什么地方?何时返回京都?这对于时雄而言实在是很重大的问题。但又不便在毫不知情的姐姐面前直接询问,因此他丝毫没有提及这件事,一座人等只聊了些家常。
时雄提到今晚就走,姐姐提醒说已经十二点了,还是明日为好。时雄就想着一个人回牛込,可又总觉得不放心,只好借口夜深了,在姐姐家住下,明早再一起回去。
芳子住在八张榻榻米大小的那间房里,时雄就在六张榻榻米的房间与姐姐并排而卧。不久,就听见姐姐轻轻的鼾声。时钟咚地敲了一声,已经一点了。芳子好像有些睡不着,房间里不时传来她长长的叹息声。甲武的货运列车轰隆隆地在深夜穿行而过。时雄也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