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早上,时雄带着芳子回家。只剩下两人时,时雄迫不及待地想问清昨晚的情形,但见芳子在身后低着头悄然跟随的样子,又觉得很可怜,于是把焦虑藏在心底,默默地走着。
走到佐内坂时,行人少了许多。时雄忽然转过身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您说什么?”芳子反问道,她的脸色有些难看。
“就是昨天的事儿,他还在呢?”
“今晚六点的快车回去。”
“那么,不去送送吗?”
“不了,没关系的。”
说到这里,两人都没再开口,默默地往前走。位于矢来町的时雄的家,二楼的三张榻榻米和六张榻榻米的房间之前一直用作杂物间,这次打扫干净后就成为了芳子的居所。由于长久以来一直作杂物间兼孩子们的游乐场地使用,灰尘堆积如山。用扫帚扫,用抹布擦,再将已经破损且带有雨渍的拉门重新糊裱以后,屋子变得意想不到地明亮起来。屋后酒井家墓地的大树枝繁叶茂,更给这个房间增添了一抹畅爽的绿色。久未打理的庭院杂草丛生,其间盛开的美丽的虞美人以及邻居的葡萄架也仿佛此时才跃入眼帘。时雄挑了一幅某个作家画的牵牛花挂在壁龛上,在悬挂式花瓶里插入了晚开的玫瑰。中午时分,行李到了。大木箱、柳条箱、信玄手提袋[13]、书柜、桌子、卧具,为了把这些运到二楼颇费了一番功夫。时雄为了帮忙,不得不向公司请了一天假。
将桌子置于南窗之下,书柜放其左侧,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镜子、胭脂盘、瓶子之类的东西。时雄将大木箱、柳条箱放在壁橱的一侧,而将一套印花布的被褥放入另一侧时,一阵女人香袭来,让时雄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下午两点左右,这间屋子总算整理完毕。
“怎么样?这里住着也不错吧。”时雄有些得意地笑着,“就在这里好好学习吧。现在去想那些实际的问题并为此烦心是毫无用处的。”
“嗯……”芳子低下了头。
“之后再仔细问你吧,现在你们两人都必须得专心学习才行啊。”
“嗯……”说着,芳子抬起了头,“老师,其实我们也是那么想的,我们彼此都想着现在要好好学习,充满希望地面对未来,也盼望得到父母的认可。”
“那就好。现在闹的动静太大,会引起别人和父母的误解,你们难能可贵而又恳切的希望反而无法实现。”
“所以,老师,我想要专心学习。田中也这样说过。他还常对我说一定要拜访老师并亲自道谢……”
“不用了……”
芳子在描述中使用了“我们”这样的复数,语气中也俨然一副有了婚嫁之约的样子,时雄对此感到不悦。才不过十九、二十的妙龄少女,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时雄觉得很诧异。他再次感受到了时代的变迁。如今的女学生的气质已然与自己恋爱时期的少女不同了呢。当然,无论出于主张还是兴趣,时雄都是很欣赏这种女学生气质的。接受旧式教育的女子,到底做不了明治时代男人的妻子。时雄始终认为,女子也必须自立并努力培养自己的意志力。这些论调他在芳子面前也多次提到过。然而,亲见了这样洋派的做法,时雄又免不了蹙眉以对。
田中寄来了盖有国府津邮戳的明信片,说自己已经踏上了归途。明信片寄到的第二天就从三番町的姐姐家转了过来。芳子住在起居室的二楼,一叫她她便立马应声走下来。一日三餐,他们都聚在一起吃。晚上就围坐在明亮的洋灯旁,热切交谈,乐趣横生。芳子给时雄织袜子,不停地向他展露美丽的笑容。时雄完全地掌控了芳子,觉得既安心又满足。妻子自从知道芳子恋人的事后,也不再有危险和不安的念头。
与恋人的分离让芳子觉得很难受。如果可能,她希望两人能一起待在东京,时不时地见上一面,说说话。但是她知道,那是很难实现的事。芳子想,这两三年,直到男方从同志社毕业为止,除了偶尔鸿雁传书,自己只能一心扑在学习上。从下午开始,芳子又同以往一样,去麹町的某所英文补习班念书,而时雄则去小石川的出版社上班。
晚上,时雄常常将芳子叫到自己的书房里,聊聊文学、小说还有恋爱的事,并且告诫她今后需要注意的地方。时雄说话时的态度公平、率真,且富于同情心,绝对让人意想不到之前竟会烂醉如泥地横卧在厕所地面。虽说如此,时雄的态度却也并非是刻意装出来的。对时雄而言,在面对芳子的瞬间——为了讨其欢心,无论做出何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芳子也很信赖老师。她甚至想,等到合适的时机就把恋爱的事告诉父母,到时也许会发生新旧思想冲突的事,但只要能得到对自己恩泽深厚的老师的认可就已足够。
九月过去,十月来临。寂寥的秋风在屋后的树林里呜鸣,天空的颜色显得越发深邃。阳光照射在清澈的空气中,夕阳将四周都晕染上了一层厚厚的金色。雨水不停地落在土豆苗的残叶上,蔬菜店里摆放起了松茸。篱笆上的虫鸣声因秋露而日益衰竭,院子里泡桐的树叶也已枯败凋落。上午的一个小时,九点到十点是解释屠格涅夫小说的时间。芳子在老师的炯炯目光之下,斜靠在桌上,倾听完《前夜》长长的故事。叶莲娜情感炽烈、意志坚定,其凄惨而又悲壮的结局深深地打动了芳子。芳子把叶莲娜的恋爱故事与自己对照,将自己置身于小说之中。没有机会和应该相爱的人相爱,却把一生交给根本不爱的人,这种恋爱的宿命,正如同芳子此时心境的写照。在须磨的海滨,不经意收到的一张百合花的明信片,最终竟带来这样的命运,这是芳子做梦都未曾想到过的。
芳子曾经面对雨天的树林、黑暗的树林、月光下的树林,反复思考此事。京都的夜行列车,嵯峨的月亮,在膳所游玩时,斜照在湖水上的夕阳是那么的美。还有旅馆中庭里的胡枝子花,绽放得像画一样。芳子觉得,那两日的游玩仿佛做梦一般。接着她又想起了爱上田中之前的事,须磨的海水浴、故乡的山中明月、生病之前的事,特别是当时的苦闷。芳子的脸颊不由得红了起来。
从遐想到无限遐想,这遐想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封长信寄去了京都。京都也几乎每隔一天就会邮来一封厚厚的书信。两人有写不尽的深情——对于二人太过频繁的书信往来,时雄总是瞅准芳子不在的时候,以监督的名义,昧着良心,偷偷地在抽屉盒和信匣里翻找。他把搜出来的两三封男方的来信快速地读了又读。
书信里充满了恋人间的甜言蜜语,但时雄还煞费心机地想要找出更大的秘密。接吻的迹象、做爱的痕迹会不会就隐藏在某处呢?两人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已经超出了神圣爱情的边界呢?然而从信中却没能获知他们恋爱的真实情形。
一个月过去了。
一日,时雄拿到了一封写给芳子的明信片。是用英语写的明信片。不经意看了一眼,但见信上写着,已经准备好一个月的生活费,不知道在东京是否可以找到谋生的工作之类的话,落款是京都田中。时雄内心翻腾起来。平静在一瞬间被打破了。
晚餐后,芳子被问及此事时露出一副困扰的表情。“老师,我真的很为难。田中说要到东京来,我曾三番两次劝阻。但他说通过这次的事,对于参与宗教工作、虚伪地生活已经厌倦透了,说什么都要来。”
“那他来东京,打算做什么呢?”
“说是干文学……”
“文学?什么文学?是说要写小说吗?”
“嗯,大概是吧……”
“愚蠢!”时雄大声喝道。
“我真的很为难呢。”
“难道不是你劝他这样做的吗?”
“不是。”芳子猛烈地摇头,“我怎么会做那种事……我劝他说现在这样很为难,至少也得等同志社毕业了来,他最初那样说的时候我就强烈地劝阻过他。但他说自己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而今更是没有回头路可走。”
“为什么呢?”
“有一个名叫神津的神户的信徒,为了神户的教会,给田中出了学费。田中对他说,自己做不了宗教的工作,所以将来想从事文学。请求他应允自己去东京。可是对方却十分震怒,说要是那样的话就不管他了,悉听尊便。所以田中说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真是让人很为难呢。”
“愚蠢!”时雄接着说,“你再劝他一次。说什么想写小说为生,这是不行的,完全是妄想,绝对的妄想!而且,如果田中来了这里,对于你的监护,我就很难办了,也没法再照顾你,所以请你严肃地阻止他!”
芳子显得愈发为难,“我会写信阻止他的,但书信和人也许会错过。”
“错过?这么说他已经来了?”时雄瞪大了眼睛。
“刚来的书信里说,即使去信他也可能会错过了。”
“刚来的信?刚才那封明信片之后又来的吗?”
芳子点了点头。
“这就难办了。所以说年轻的空想家是不行的。”
平静再一次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