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订版序

吴国钦

《诗经》是我国先秦时期一部重要的经典，为“五经”（诗、书、礼、易、春秋）之首，原来称《诗》或《诗三百》，是我国古代文化史上一部重要的著作，对研究我国古代文化包括人类学、史学、哲学、伦理学、民俗学、语言学、音韵学诸方面均有重要意义。故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又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又云：“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诗经》成为孔子建构儒学诗教的重要经典，是春秋时期礼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诗经》又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对后世文学与诗歌的影响尤其巨大。《诗经》共有305篇，大约产生于公元前11世纪至公元前6世纪，即从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这500年间，涉及的题材内容相当广泛，包括史诗、颂歌、怨刺、婚恋、农事、兵役、征徭等。《诗经》是我国古代诗歌创作的光辉起点与源头，它同时是一座语言宝库，现代汉语中各种各样的修辞格，它大致已具备；《诗经》中不少词语已成为今天的成语（如“一日三秋”、“巧言如簧”）、民众口头语（如“高高在上”、“小心翼翼”）、流行语（如“不可救药”、“人言可畏”），所以刘勰说《诗经》“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文心雕龙·物色》）。

自汉以降，历代学者对《诗经》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解读与诠释的著作可谓汗牛充栋。近现代以来，一些学者为了普及《诗经》，用现代诗的形式进行翻译，如陈子展、余冠英、金启华、程俊英、朱渊清等，皆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用现代汉语翻译《诗经》，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由于年代久远，《诗经》中不少诗句，如“庤乃钱镈”、“猗与漆沮”等，一般读者已不易明白其意，也不易翻译；有一些朗朗上口的诗句，如上面所举的一些成语之类，似乎又不必翻译。总之，翻译《诗经》，让人了解其诗意，体会其诗味，实在是件十分困难的事。

现在，摆在读者诸君面前的《全本诗经浅译》（下简称《浅译》）修订版，其译者邢宪生君原本是研究化学的，竟然痴迷于《诗经》的研究与翻译。他用了八年的时间，从《诗经》研究的圈外杀入圈内，为读者奉献了这本《浅译》修订版。

四年前，邢宪生君用四年的时间，推出了《浅译》初版（暨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11月版），我为该书写了一篇序文，指出这是邢宪生君用四年时间完成的一部《诗经》译作。四年来，邢宪生君夙兴夜寐，废寝忘餐，常默念一段诗歌入眠，不时于夜间得一译诗词语，即记住录下。荀子曰：“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劝学》）四年积薪之功，令《浅译》脱颖而出。没想到前些天邢宪生君又拿了一本《浅译》修订版来找我，说是又用了四年时间无日无夜逐字推敲，将原书爬梳了一遍又一遍，此时暂告一段落。这让我既惊讶又敬佩，邢宪生君钻研学术的毅力实在难得！在这个浮躁的年代，能埋身于学术研究，自得其乐，这就是学术中人应有的精神与境界。正如邢宪生君所说的：“乐来自中国文化，来自我们祖先的宝贵精神遗产，但愿此乐代代相传，人人分享。”正是吸取了祖先宝贵的精神遗产，我们后人才能在如同《诗经》今译一样的艰难工作中感受乐趣，而使自身的精神境界得以大幅提升。

《浅译》修订版最大的特色，是用与《诗经》同字数的诗句来进行对译。《诗经》以四言为主，间以五言、六言等杂言句式，译诗也以原来诗句字数为基准，四言为主，杂以其他。《诗经》内涵丰富，部分文字较为深奥，尤其雅、颂部分，更为难懂。现以相同字数对译之，其难度之巨，可想而知。如果将《浅译》修订版与初版进行比较，不难发现修订版作了很多修改订正，全部305首诗，每首都有所修改与润色。修订版作了两项重要的修订：“补充诗旨与改善译诗。”（见邢宪生《修订版前言》）试举《大雅》中的《常武》一诗为例：

常武

赫赫明明，

王命卿士，

南仲大祖，

大师皇父：

“整我六师，

以脩我戎。

既敬既戒，

惠此南国。”

王谓尹氏：

“命程伯休父，

左右陈行，

戒我师旅：

率彼淮浦，

省此徐土。

不留不处，

三事就绪。”

赫赫业业，

有严天子。

王舒保作，

匪绍匪游，

徐方绎骚。

震惊徐方，

如雷如霆，

徐方震惊。

王奋厥武，

如震如怒。

进厥虎臣，

阚如虓虎。

铺敦淮，

仍执丑虏。

截彼淮浦，

王师之所。

王旅啴啴，

如飞如翰，

如江如汉，

如山之苞，

如川之流。

绵绵翼翼，

不测不克，

濯征徐国。

王犹允塞，

徐方既来。

徐方既同，

天子之功。

四方既平，

徐方来庭。

徐方不回，

王曰还归。

大tài

大tài父fǔ

脩xiū戎rónɡ

尹yǐn

父fǔ

行hánɡ

率shuài浦pǔ

省xǐnɡ

处chǔ

绍chāo

绎yì

厥jué

阚hǎn虓xiāo

敦túnfén

啴tān

翰hàn

濯zhuó

塞sāi

还xuán

【译诗】

赫赫英明，

王命卿士，

南仲太祖，

太师皇父：

“整我六师，

以养我兵。

即警即戒，

惠及南国。”

王叫尹氏：

“命程伯休父，

左右列队，

训我师旅：

顺着淮堤，

省视徐土。

不留不驻，

农事照旧。”

赫赫巍巍，

威严天子。

王师稳步，

不悠不游，

徐邦纷扰。

震惊徐邦，

如雷如霆，

徐邦震惊。

王振威武，

如雷如怒。

进其虎将，

悍如啸虎。

驻屯淮岸，

频捉俘虏。

截断淮堤，

王师所处。

王师盛盛，

如飞如鹰，

如江如汉，

如山稳牢，

如川奔流。

严严密密，

难测难夺，

大征徐国。

王谋实在，

徐邦已归。

徐邦已从，

天子之功。

四方已平，

徐邦朝贡。

徐邦不违，

王乃班师。

常武：周臣赞颂周宣王亲伐徐国平定叛乱。《毛诗正义》：召穆公美宣王也。《诗经原始》：宣王自将伐徐也。

赫赫：显赫盛大貌。明明：明智、明察貌。王：指周宣王。命：册命，帝王任命。卿士：周王朝的执政者，总管王朝政事。南仲：人名。周宣王大臣。大祖：太祖。一说指文王庙。大师：太师。三公最尊者，为辅弼周王之官。皇父：人名。周宣王大臣。六师：周王所统六军之师。脩：同修。整治，整修。戎：兵器，军队。既：即，随即。敬：警惕。戒：戒备。惠：惠赐。南国：南方各诸侯国。此指徐国的邻国。

尹氏：周宣王大臣。程伯休父：周宣王大夫。陈行：列队。戒：训诫。师旅：指军队。率：沿着，循。淮：淮水。浦：水边，岸边。省：省视，察看。徐土：徐国。周代诸侯国，在今安徽。留：停留。处：居住。三事：三农之事。一说三公。就绪：谓从事其本业。

业业：高大雄壮貌。舒：从容。保：安稳。作：行，行进。绍：缓慢。游：流动。绎骚：骚动，扰动。徐方：徐国。

奋：奋起。厥：其。震：雷。进：进军。虎臣：比喻勇猛之臣。阚：虎怒，比喻威猛。虓：猛虎怒吼。铺敦：陈兵屯驻。：水岸边，水旁高地。仍：一再，频繁。执：逮捕，捉。丑虏：俘虏。截：断。一说治，整治。所：处所。

啴啴：众多而威武貌。飞：飞行。意指鸟飞之疾。翰：鹰鹞类猛禽。意指捕猎之猛。一说高，高飞。江：长江。意指宽广。汉：汉水。意指浩荡。苞：根本深固。绵绵：安静貌。一说连绵不断貌。翼翼：恭敬谨慎貌。一说众多貌。测：推测。克：战胜。濯：大。

犹：通猷。谋略。允：确实。塞：充实，诚实。来：归服，归顺。同：归顺，统一。功：功劳。平：平定。庭：来王庭朝见，朝贡。回：违背，反叛。曰：爰，于是。一说说。归：凯旋。

《常武》一诗的题旨何在，在译诗右上方已对此作了说明，并引《毛诗正义》与《诗经原始》作为参考印证，使读者不至于读了原诗或译诗后依然懵懵然摸不着头脑。另外，对初版译诗又进行了一番字斟句酌，果然有所提升与改善。如《常武》原诗句有“不留不驻，三事就绪”，初版译为“不留不驻，三卿就绪”。修订版改译为“不留不驻，农事照旧”，就更明白通晓。原诗句有“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初版译为“四方和好，徐国来朝”。修订版改译为“四方已平，徐邦朝贡”，显得更为准确。再举《小雅》中的《小明》一诗为例：。

小明

明明上天，

照临下土。

我征徂西，

至于艽野。

二月初吉，

载离寒暑。

心之忧矣，

其毒大苦！

念彼共人，

涕零如雨。

岂不怀归？

畏此罪罟。

昔我往矣，

日月方除。

曷云其还？

岁聿云莫。

念我独兮，

我事孔庶！

心之忧矣，

惮我不暇！

念彼共人，

眷眷怀顾。

岂不怀归？

畏此谴怒。

昔我往矣，

日月方奥。

曷云其还？

政事愈蹙。

岁聿云莫，

采萧获菽。

心之忧矣，

自诒伊戚！

念彼共人，

兴言出宿。

岂不怀归？

畏此反覆。

嗟，尔君子！

无恒安处。

靖共尔位，

正直是与。

神之听之，

式穀以女。

嗟，尔君子！

无恒安息。

靖共尔位，

好是正直。

神之听之，

介尔景福。

徂cú

艽qiú

载zài

大tài

共ɡōnɡ

罟ɡǔ

除shū

曷hé

聿yù莫mù

庶shù

惮dàn暇xiá

眷juàn

谴qiǎn

奥yù

蹙cù

菽shū

诒yí

兴xīnɡ

嗟jiē

处chǔ

共ɡōnɡ

穀ɡǔ女rǔ

好hào

【译诗】

光明上天，

照临下土。

我征往西，

到那荒野。

四月初吉，

再历寒暑。

心哟忧啊，

其害太苦！

惦那忠臣，

泪落如雨。

岂不思归？

畏此惩处。

昔我往啊，

四月方入。

何时可还？

岁哟又暮。

念我独啊，

差事无数！

心哟忧啊，

劳我碌碌！

惦那忠臣，

眷眷回顾。

岂不思归？

畏此谴怒。

昔我往啊，

春暖方遇。

何时可还？

政事更促。

岁哟又暮，

采蒿收豆。

心哟忧啊，

自寻焦虑！

惦那忠臣，

起身外宿。

岂不思归？

畏此反复。

咳，你君子！

勿常安处。

谨供你职，

正直为伍。

慎之听之，

加禄予汝。

咳，你君子！

勿常安逸。

谨供你职，

乐为正直。

慎之听之，

助你大吉。

小明：周大夫叹息久役不得归而思友寄怀。《毛诗正义》：大夫悔仕于乱世也。《诗经原始》：大夫自伤久役，书怀以寄友也。

征：行。徂：往。艽野：荒远之地。二月：周历二月，即夏历四月。初吉：月初吉日。载：通再。又。离：经历。寒暑：指一年。毒：伤害。大：太。苦：痛苦。共人：指敬谨供职的同僚。罪罟：罪网。

除：夏历四月的别称。也即周历二月。岁聿云莫：岁暮，年底。聿、云，助词。莫，暮。孔：很。庶：众多。惮：通瘅。劳苦。不暇：没有时间。眷眷：依恋回顾貌。怀顾：怀念眷顾。谴怒：谴责，问罪。

奥：通燠。暖，暖和。蹙：紧迫，急迫。萧：艾蒿。草本植物，秋收供铺床、祭祀用。菽：大豆。五谷之一，秋收入仓。自诒伊戚：自寻烦恼。兴：起身。言：助词。焉。出宿：出外过夜。反覆：变化无常。

嗟：叹词，打招呼。一说助词，表感叹。尔：你。一说此，这个。君子：指所思念的贤人。恒：常。靖：恭谨。一说谋议。共：通供。供职。一说供给。与：亲附。神：通慎。谨慎。听：听从，遵循。穀：禄。以：与，给予。女：汝，你。

好：喜爱。介：佐助。景：大。

修订版指出此诗的题旨为“周大夫叹息久役不得归而思友寄怀”，并以《毛诗正义》与《诗经原始》证之。修订版译诗浅显流畅，既以原诗字数对译，又考虑押韵，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事。

修订版不少译诗，可以说是把初版译诗推倒重新译过，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试以《卫风》的名篇《氓》为例，以此诗第二段作一比较：

【《氓》第二段】

乘彼垝垣，

以望复关。

不见复关，

泣涕涟涟。

既见复关，

载笑载言。

尔卜尔筮，

体无咎言。

以尔车来，

以我贿迁。

【初版译诗】

登那败壁，

眺望你来。

不见你来，

泪湿双腮。

已见你来，

眼笑口开。

你求卜卦，

都说无害。

驾你车来，

把嫁妆载。

【修订版译诗】

登那断垣，

以望复关。

不见复关，

泣涕涟涟。

已见复关，

载笑载言。

你卜你卦，

辞无凶言。

驾你车来，

把嫁妆搬。

修订版所花的功力，可见一斑。

总之，邢宪生君的译诗，遵循“信、达、雅”的原则，力图做到准确、顺畅而有韵味，既传达原诗的内容与韵律，又浅显有致，实在难能可贵。

当然，由于《诗经》诗句语言凝练，有些诗深奥晦涩，用同字数浅白的现代诗来翻译，实在是作茧自缚。《浅译》修订版最大特色即在于同字数对译，而局限性也正在此。《诗经》中有部分诗，早已深入人心，在过去几乎童蒙皆晓，如《关雎》《木瓜》《君子于役》《采葛》《狡童》《蒹葭》《无衣》等，文字浅白而诗意盎然，翻译它们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即便如此，《浅译》修订版在《诗经》今译史上也可说是一项突破。同字数对译的译诗再配以题旨说明与注音释义，这种不循常规、简而得要的做法，是诠释《诗经》的一种新尝试，令人耳目一新。

邢宪生君自幼喜好文学艺术，在“文革”期间断断续续读完中学，又上山下乡到林场，生活的磨炼造就他坚毅沉稳的性格。1977年恢复高考，文科基础很好的邢宪生君却报读理科，考入中山大学化学系高分子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化工部合成材料老化研究所工作，后来到英国阿斯顿大学进修并于1991年获该校哲学硕士学位，其后到香港工作，2003年在香港城市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他长期从事材料的研究开发，获得多项中国发明专利。邢宪生君业余一直保持着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浓厚兴趣。近年来，他怀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与痴迷，专注于《诗经》的研究，用一种打通古今的学术情怀，为读者提供了这本别开生面的译著。

我在中山大学中文系讲授“中国古代文学史”课程几近四十年，深知学生对《诗经》既爱又怕，爱的是《诗经》古典清纯的情怀与韵致，怕的是部分诗句古奥难懂。现在，《浅译》修订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古今对译、文白对照的《诗经》读本，必将重新引发读者对《诗经》的兴趣，或许也会引起研究者的共鸣或争鸣。

是为序。

甲午岁末于中山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