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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以《酌古论》为中心的时期

青年才俊

陈亮少年时的生活,由于文献不足,现在已经很难确知。只知他曾在义乌何子刚的馆舍读过书:

公家赀数十万,不可谓无力矣;结姻于朝列,不可谓无势矣。而甘心自屈于乡之暴有力者,犹不必其势,悖言恶动,不与其较,则公之诚心为善,尚不以德义自居,而何问势力之所在乎!亮之心降而诚服,不可谓无所自也。

方亮未冠时,束书就学于公之馆舍,公不以凡儿待之。岁时之顾遇,杯酒之殷勤,未尝不倍于伦等也。(1)

即是说,何家家财数十万,又与朝中显贵是姻亲,但在乡间,何平心静气,温言缓行,从不仗势欺人。陈亮十六七岁时在他家中读书。何喜陈亮的才气,每逢过年过节、喝酒吃饭时,总是给陈亮一份额外的照顾。

除此之外,我们还大致可知,陈亮少年时似乎放荡自恣,不受管束,在为同乡长者、曾任吏部侍郎章服写的行状中,陈亮曾说:

自唯少年时不自爱重,晚方悔悟,乡闾故不齿也。独公一见得之,命其子弟相与共游。一日来过,则具杯酒从容侍公语,间论天下人物,往往意合,知公金玉人也。(2)

这就是说,陈亮虽然受到乡间德高望重的长者的原宥和信任,但由于胡作非为遭乡人之唾弃的情状仍然一望可知。至于他究竟做了哪些不好的事,他自己不愿谈,今天已无法追溯。但以发展心理学的角度看,那不过是陈亮青少年时的叛逆举动罢了。

陈亮很快从这种盲目的反抗中走出,十八九岁就挥笔写就了《酌古论》。这是陈亮的第一部著作,也是让陈亮一举成名的著作。

在序中,陈亮道明自己写作此论的旨趣:

文武之道一也,后世始歧而为二:文士专铅椠,武夫事剑盾。彼此相笑,求以相胜。天下无事则文士胜,有事则武夫胜。各有所长,时有所用,岂二者卒不可合耶?吾以为文非铅椠也,必有处事之才;武非剑盾也,必有料敌之智。才智所在,一焉而已,凡后世所谓文武者,特其名也。

吾鄙人也,剑盾之事,非其所习;铅椠之业,又非所长;独好伯王大略,兵机利害,颇若有自得于心者。故能于前史间窃窥英雄之所未及,与夫既已及之而前人未能别白者,乃从而论著之;使得失较然,可以观,可以法,可以戒,大则兴王,小则临敌,皆可以酌乎此也。命之曰《酌古论》。(3)

上文意思是说:在古代,文武之道是合一的,到后来才分为互不相干的两者:文士专门写作,武夫则去冲杀。双方还互相嘲笑,互抢风头。天下太平时,文士得意;天下有事时,武人逞能。两者各有所长,各有所用,难道其中没有贯通的道理吗?我认为,文并不是写作,而是说有处事之才;武并不是冲杀,而是说有料敌之智。才智其实是统一的。文武不过是才和智的表现罢了。像我这样没有身份的少年,未学武事,也不长于文,只喜爱霸王大略、兵机利害,对这些我自信颇有些心得,所以才能在历史中看到一些英雄所未做到、前人所未道明的地方,于是就来写这部论。以此为鉴,可以观看,可以效法,可以诫勉,大则创立天下,小则临阵对敌,都可以借此斟酌。因此我的书叫作《酌古论》。

《酌古论》的内容和特点

《酌古论》正文共四卷二十一篇。每篇以一位历史人物为题,分别论光武(后汉光武帝刘秀)、曹公(曹操)、孙权、刘备、孔明(上下两篇)、吕蒙、邓艾、羊祜、苻坚、韩信、薛公、邓禹、马援、崔浩、李靖、封常清、马燧、李愬、桑维翰这十九位自西汉到五代的历史人物。空言无益,我们还是选一篇大家较为熟悉的来看一看,如《曹公》篇。

陈亮在这篇文章中首先提出了“术”的概念。术,就是运奇谋,出奇兵,决机于两阵之间。有了术,天下无敌。岂是天下真没有厉害的敌人?不是,但只要掌握了术,敌人自然不足破。要谈术,先得谈审敌情,料敌势,观天下之利害,识进取之缓急,孰先孰后,按次序一一进行,而无不如意。汉高帝刘邦是得术的,项羽反是。而曹操,是得术之一二而遗其三四,所谓得此失彼,能雄强于一时,却不能一统天下。这是后人为曹公深自惋惜的。

曹操举义兵、破黄巾、败杨奉、辅帝室,于是降张绣、擒吕布、毙袁氏、破乌桓,平定北方。当时为患的,尚有荆州的刘表和刘备、江东的孙权、江中的张鲁、西蜀的刘璋,加上关西的马腾和韩遂等人。这是曹操当年面对的形势。

何谓术?术就是要审视敌的强弱而决定取之的先后顺序。刘璋、张鲁最弱,应该先取;刘备、孙权最强,应该摆在后面。荆州最近,刘表又弱,刘备强,应该放着让刘备先恣意横行。所以应该先取刘璋、张鲁,以孤立刘备。而要取刘璋、张鲁,必经关西,关西诸将皆不足虑,可虑者唯马超一人。但是曹操没处理好这点,反使马超成为刘璋、张鲁的屏蔽。这就是曹公没有真正全面地把握术了。

马腾及全家皆还京城时,只有马超留在关西。这个时候,为什么不抓牢机会将马超也笼络住呢?曹操是不是觉得以前征召过马超,马超不来,这一次他也不会来,所以先行放弃?这就是曹操不加深思了。以前马超不肯来,是因为父子皆在关西,一人不愿来京,且让他当的官又太小的缘故。这一次马腾已至,应封马超为前将军,待以厚礼,示以诚心,让他带兵自随,再让马超的弟弟带马腾留下的兵。这样一来,马超哪有不来之理?马超一到,关西诸将,皆无足道。这样,韩遂也不敢反叛。以这样的声势入川,刘璋必降。

平了巴蜀,命夏侯渊把守,曹公自领大兵还邺。然后,兵分两路,一自中原,一自巴蜀,荆州必破,刘备必逃。然后大合兵马,命荆州之兵出江陵,蜀汉之兵出三峡,合攻吴之上游;再令一军出广陵,一军出皖城,合攻吴之下游。而曹公亲率精兵数万,直抵武昌,周瑜、鲁肃即使有千百个,又有何用?天下一统,不在话下。曹公的历史地位,亦会大大提高矣。

曹操为什么会犯此错误?是因为听了荀彧的谋划。荀彧说荆州四达,乃英雄之所必争;而巴蜀险阻,非统天下之所急。而不知,真正有战略眼光的英杰,常留所必争者以引诱敌人,而从事于所不急以削弱敌势。曹操早先未击袁绍,先击刘备,先击张绣、吕布再图袁绍、袁术,也是得术的体现。问题是,曹公不能尽知天下大势,到后来频频失策,又没有智术之士提醒他。可惜啊!

以上便是这篇《曹公》的大意。(4)文末将郭嘉、荀彧等魏的著名谋士一律看轻,直有取而代之之概。陈亮此时的心胸可谓大矣,气势可谓盛矣!

《酌古论》的另外篇什,写法大多与上篇类似,指出历史上的军事、政治大人物失误的地方,并且设想应该怎样做。在陈亮眼中,历史上的诸多失败,如果按照他的运筹,都是可以避免的。他在晚年似乎也未改变他的这些观点。不知于何年写就的《酌古论》后记中,他说自己当年十八九岁时胸中即有那么多的事,如果当时得遂其志,能够跻身为掌握天下军机大事的谋臣,后面未知如何!(5)这说明,他对自己的少年作品仍然是满意的。

归纳总结,陈亮的《酌古论》中,有一些让人非常吃惊的观念与特点:

第一,我们会发现,陈亮在谈论战争时不完全考虑战争的正义性,从来不考虑民心向背、侵略和被侵略等问题,而纯粹从技术上来谈论。这让今人大惑不解,也使得许多迂腐和愚蠢之士茫然不知所措。笔者自己多次读《酌古论》,竟然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写作本书,重翻细读,才恍然大悟。其实,这不是陈亮的发明,却为后人所蔽。我们知道,“春秋无义战”,也就是说,春秋时代发生的数百场战争,没有一场可以与“义”搭得上边的。暴秦无道,天下共诛之,那一场秦末的大起义如果说还与道德搭界的话,到了东汉末年,纪纲隳坏,三国的争斗,就一变而为纯实力的争斗了。刘备尽管打了刘家的旗号,但打这个旗号究竟在调动正义感上有无得分、得了多少分,都是值得讨论的问题。三国争斗,也没有一家是拿着人民疾苦与道德的正当与否来做旗帜的。所以,自三国以来,人们谈论军事,几乎都从实力、方略等技术性问题入手。陈亮此文,便是最好的例子。陈亮以后,经过理学的倡导,道法慢慢被抬上了至高无上的位置,不管说什么事,总要把道德上正确放在第一位,于是,在后人看起来,战争首先须与正义、非正义等等相关了。后人在战争上打道德牌是否管用?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是管用的,这是历史的真实。但是后来的管用并不能拿来作为陈亮道德上的缺陷。因为在陈亮生活的时期,从纯技术角度来谈军事为时代一致认可,也符合历史的真实。

第二,陈亮谈论军国大事时极端强调必然,而几乎否认偶然。比如,他举汉初韩信攻赵的例子时反复强调:该成功的一定会成功,不会成功的一定不会成功。就是说,一个伟大的军事政治行动之所以可以成功,并没有什么侥幸的因素,它是实实在在的、必然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又如他在《韩信》篇中说:攻赵时,李左车曾向赵军的统帅陈馀建议,说韩信乘胜而来,势不可当。赵地阻险,他愿带三万人,抄小路断韩信军的粮草。赵的主力部队,则深沟高壑,一味坚守,决勿与战,韩信必败。陈馀不能用李左车之计,盲目应战,被韩信施展“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计,大破赵军。《史记》载:战时,韩信下令勿杀李左车,生擒者奖千金。擒李后,韩信立解其缚,以老师的礼仪对待。后人说,如果赵军采纳李左车的计策,韩信一定败了。(6)陈亮不同意这种观点。在他看来,韩信必胜,赵军必败。因为韩信用兵,千古一人。像这样的英雄,怎么可能输给李左车?所以,如果李左车的计谋真的被采纳,韩信一定有对付的办法。怎么对付?陈亮代想一计:赵军不到十万兵,分给李左车三万,只剩六万到七万兵。韩信引兵挑战,赵军坚决不战。几天后,韩信可遣数千人先行埋伏,命令等赵军出营追赶时,占领赵营。安排妥当,韩信就可使人大呼:“贼兵抄我后路,马上撤退!”赵军一定认为韩信已经败退,再加李左车军确已派出,这个时候,哪怕是才能之士也都会倾巢而出,何况是贪多忘失的赵军!这样,后面完全按照现实的打法,可以一举破赵。赵主军既破,李左车三万人,又何足道哉!以前曹操伐张绣时,刘表断曹操后路,曹操随机应之,一并破张绣、刘表。陈亮认为,赵军主将逊于张绣,刘表不下于李左车,曹操用兵亚于韩信。曹操尚能败张绣、刘表,韩信难道还破不了李左车吗?(7)

在陈亮看来,真正的英雄豪杰,之所以能建功立业,没有一个是胸中没有大谋略的。他们似乎平日闲居,看似无事,其实天下大势、战略决策尽在他的胸中。一旦有机会,则如高山之上,推转圆石,其势不可阻挡。所以他的用力不大,收功却巨。这绝不是侥幸求胜。因为侥幸求胜,成则为福,败则为祸。此为英雄豪杰所不取者也。所以,在陈亮眼中的历史,没有偶然,只有必然。成功和失败都由内因决定,与偶然没什么关系。这种历史观,当然可以大大鼓舞人的主观能动性,激励人们奋发图强,不惧艰难,奋力进取,是一种积极的可赞扬的人生态度。然而,历史中真的没有偶然了吗?韩信那次与赵军对战,战局究竟会怎样?韩信就那么笃定?好在人生一辈子是由必然和偶然构成,但必然占几分,偶然占几分,本也辨不清楚。何况人生和历史都没有从头再试一回的道理。

第三,他善于在想象中解决历史问题,我们看《酌古论》,可以把想象中的一个历史难题的解决过程描绘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一个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场景,给他一写,还真像有那么回事。比如《刘备》篇,写刘备为了报关、张被杀之仇,起兵伐吴,被陆逊堵住去路时,陈亮就设想,蜀汉应该密派一使者去魏国,求见魏主,开口就说:“臣私贺陛下,又私喜陛下。”魏主一定会问:“何以贺朕?”密使则可说:“曹操之所以未能吞并吴蜀,是因为它们有天险,且互相救援。今天两雄相斗,所以可贺。”“何以笑朕?”对曰:“我听说敌人让路,则一定要攻入。机会间不容发。现在陛下妄信吴人,所以窃笑。”“何以喜朕?”对曰:“陛下天姿神武,善于改正自己的错误。只要对的,无有不听,此所以喜陛下。”魏主到此时一定会问:“现在怎么办?”则对曰:“蜀未可卒图,现在应令夏侯尚、曹仁出信陵,贾逵、满宠出东关,或出皖城,或出广陵;因蜀之势,大举攻吴。吴亡则蜀入援,然后从容灭蜀,天下可以一统。”曹丕贪功,而且魏大臣刘晔也出过这样的主意,曹丕至此一定会发兵攻吴。吴国惊慌,必会割地与蜀,联合抗魏。这样,蜀不战可得夷陵。夷陵得,荆州亦可得矣。(8)

上面就是陈亮为刘备在火烧连营大败前出的计策。我们今天读起来,感觉上也像那么回事。至于历史是不是会真的如陈亮所设想?谁也不知。我们只能说,陈亮读史多,受《战国策》的影响很深,才会这样来处理历史。我们知道,《战国策》既是一部战国史书,也是一部游士说王侯的教科书。比如说《齐策》之《楚王死》,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它写楚王不死,楚太子在齐国当人质,下面就说苏秦可以让此事有十个不同的结局,只要怎样怎样做,结果就会怎样怎样。(9)总的意思就是一个雄辩之士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作为一部教科书,当然可以这样写。但是历史是不是真的会这样?难说。陈亮的《酌古论》,受《战国策》的影响较深是肯定的,可以说他有战国纵横家之风。所谓战国纵横家,就是战国时期从事政治、外交活动的辩士,其代表人物是苏秦、张仪等人。他们的基本特点,就是用一张嘴,把圆的说成方的,把方的说成圆的,还要让听的人相信。其实,战国纵横家是不是那样还难说,但是他们给后人的印象就是那样。陈亮在年轻时确也浸染了这种气味。

第四,是他有强烈的民族自信心和深刻的忧患意识。这集中体现在《酌古论》的最后一篇《桑维翰》中。众所周知,两宋积弱,屡受外族欺凌,这其中的历史原因非常复杂,但陈亮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切入,表达了他对现实的深深忧虑,同时也表露了他坚强的民族自信心。他认为,正道是以中国定中国,以夷狄定夷狄,两个事情一定要分开来。如果引进外族的力量来解决中国内部的问题,问题似乎一下子能得到解决,但后患必定无穷。中国如今屡受外族欺凌,就是以前引进外族力量解决中国内部问题的流毒不尽。这种坏的历史举动,开端于唐高祖李渊,成于郭子仪,到桑维翰达到了顶峰。当年隋炀帝无道,唐高祖李渊起兵反隋,曾与突厥连和,因此陈亮将利用外族力量干涉中国内部问题的罪魁祸首定为唐高祖。后来安史之乱,安禄山、史思明进入长安,大乱中国,郭子仪借回纥的兵力,恢复两京,犯下了同样的罪孽。桑维翰则是五代时石敬瑭的谋士。后唐时,石敬瑭被皇帝围困,便派桑维翰去契丹求救,愿割让燕云十六州的土地以交换。他的手下刘知远劝他,只要给金银绸缎就行了,割地会后患无穷,石敬瑭不听。契丹于是出兵,灭了后唐,石敬瑭称帝,是为后晋。后来的北宋,便吃了燕云十六州被割的亏,异族军马老是虎视眈眈,觊觎中土。陈亮以为,中土乱于夷狄,具体地说就是北宋被金人毁灭,他自己那一朝老受金兵欺凌,责任得追究到李渊、郭子仪和桑维翰等人身上。(10)他把这一篇放在《酌古论》的末尾,确实遥寄着深深的寓意。

陈亮在《苻坚》篇中说,当时的晋朝,尽管弱一些,但也是中国;苻坚强,但它是夷狄。自古以来,夷狄哪有整个吞掉中国的呢?——“晋虽弱,中国也;秦虽强,夷狄也。自古夷狄之人岂有能尽吞中国者哉?”(11)他这个反问句用得很有力度。支撑这个反问的,一是自禹汤文武、秦汉魏晋、隋唐五代以来的历史,在这个有主线的历史中,中国四周的“蛮族”可以对中国产生威胁,但从没有整个替代过;二是中国人的道德自信,即是指,我们中国人这么有文化,那些没文化的“野人”怎么能征服我们呢?但是今天的我们都已知道,南宋毁于元,大明毁于清,异族入主中原,后来屡次成为历史真实。所以陈亮的反问,后人一看,竟毫无力量,当然更没理由。它提醒我们,研究历史、评判历史,还是要冷静,要从事实出发,一些激昂的言辞、自以为是的道德感都是靠不住的。可惜的是,很长时间以来,许多中国文人都有这个毛病。陈亮身上,多多少少也有类似的状况。

《酌古论》是陈亮年轻时的作品,但不能以“悔其少作”的惯例去看待。《酌古论》与陈亮成熟后的想法,其实是相同多于相左,发展多于变异。上面总结的《酌古论》的特点,可以说基本伴随了陈亮一生。

时代背景

在写《酌古论》的那段时间,相信国家大事的概貌慢慢浮现在陈亮心中。在此介绍一下陈亮所面临的时代,也许较为合理。

在陈亮出生前十六年——1127年,金人进入北宋首都汴京(今河南开封),于那一年的二月废掉了宋朝的钦宗与太上皇帝徽宗,北宋正式灭亡;三月,金立张邦昌为皇帝,国号楚;四月,金兵北还,虏二帝及后宫、皇族等北去。五月初一,赵构即位于南京应天府,是为宋高宗,建立了一个事后算来有一百五十二年历史的南宋王朝。尔后,高宗在金兵的追赶下东奔西逃,一路行踪所及,有杭州、越州(今绍兴)、明州(今宁波)、定海(今镇海)、昌国(今定海)、台州(今临海)、温州,金兵北撤后,南宋定都临安(今杭州)。不过,正式宣布在临安定都,已是此事成为事实六年后(1138)的事,因为当时有不少大臣,强烈反对将临安定为都城,理由是南京古称龙盘虎踞,前有长江天险,遥控荆蜀,近镇东南。临安僻在海隅,其地狭小,无恢宏之势。定都临安,让人觉得有丢弃江淮之地的感觉。在这本传记的后面,我们会看到陈亮也有类似的看法。后来,吴玠、岳飞、韩世忠、刘玠等将领一再大败金军,宋金之对峙开始由一边倒走向平衡。在陈亮出生前两年,两国签订了“绍兴和议”,而后,朝廷将坚决主张北伐的岳飞、岳云、张宪等处死,是谓“莫须有”的千古冤狱。在陈亮出生前一年,南宋进誓表于金,划定淮水中流为两国之国界,每年宋贡金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表中称金为“上国”,称南宋为“弊邑”。这种称呼,在正式的外交场合出现,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也成为后几十年中国势反复、朝野纷争的一个主因。同年,宋高宗的生母韦氏,被金人放归,抵临安。韦氏十五年前被金人俘虏,据今人的研究,她当时三十八岁,后来成了金大将盖天大王赛里(完颜宗贤)的妻妾,并且生有两子。南归后,这件事便成了丑闻。宋高宗与秦桧于是施展种种诡计,先是将韦氏的年龄增加十岁,年年祝寿,造成五旬老妪不可能再生育的假象;其次,不让其他的被俘人员南归,对知情的官员、使者多加迫害,并严禁私史撰写。今天我们在元代人编的《宋史·韦贤妃传》中,可以多次看到皇太后“年已六十”“年七十”“寿登八十”,这显然是过多的叙述。在她八十岁时,平民九十岁、宗子女若贡士以上父母年八十的,统统封官。(12)这种不寻常的强调,正可看成做贼心虚的表现。最有意思的是,宋高宗说:“皇太后今年七十七岁,而步履康健如五六十岁人,自古帝后无有也。”(13)真是欲盖弥彰!(14)

在陈亮出生的那一年,可称为国之大事的有几桩:一是二月,立太学及科举试法;二是六月,批准李椿年的经界法,并在全国施行。前者是为国家求人才,为人才开出路;后者用今天的话说是重新丈量土地,并按土地大小重新确定税赋,即有多少田地负担多少税赋。这两件事一出,表明南宋统治者已经从东走西逃中缓过了劲,开始坐下来准备好好地过几天太平日子了。

在陈亮出生到少年期间,朝廷基本上执行与金人讲和的路线。而宰相秦桧在窥穿宋高宗妥协苟安意图的同时,更是排斥异己,引用私人,打击正直士大夫。宋高宗和秦桧一唱一和,不容任何关于国事的其他议论。绍兴十八年(1148)八月,高宗对秦桧说:“朕记卿初自敌中归,尝对朕言:‘如欲天下无事,须是南自南,北自北。’遂首建讲和之议。朕心固已判然,而梗于众论,久而方决。今南北罢兵六年矣,天下无事,果如卿言。”(15)次年四月,高宗还从哲学高度论述了一番与金人议和的道理,“中国之有夷狄,自古无殄灭之理。使可殄灭,秦皇、汉武为之矣。”(16)绍兴二十一年(1151),抗金名将韩世忠病死。他早年叱咤风云,“晚以公王奉朝请,绝口不言功名。自罢政居都城,高卧十年,若未尝有权位者,而偏裨部曲往往致身通显,节钺相望,岁时造门,类皆谢遣。独好浮图法,自号清凉居士。”(17)正是这样,他才得以逃避岳飞的下场,安享天年。绍兴二十五年(1155)十月,秦桧死,次年三月,金国疑两国结盟不固,高宗专门下诏曰:“讲和之策,断自朕志,故相秦桧但能赞朕而已,岂以其存亡而渝定议耶?”(18)绍兴三十年(1160),宋高宗立太子,即后来的宋孝宗。

恩师周葵

陈亮因《酌古论》受知于婺州太守周葵。在陈亮的一生中,周葵异常关键,一是周葵作为父母官第一个正面肯定了他,这无疑大大增强了陈亮的自信心;二是周葵利用自己的地位将陈亮推到了社会精英的圈子中,让他在青春时就遍识英豪,这也肯定大大提高了陈亮的眼界。可以说,因为周葵,陈亮在前进的途中走得更快更好。这个评价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周葵(1098—1174),字立义,又称惇义,或作敦义。晚年自号惟心居士。常州宜兴人。宣和间中甲科及第。绍兴元年(1131)年六月,张琪进犯杭州、宣州、徽州等地。徽州郡守郭东弃城而逃,张琪据有徽州。据何勇强博士考证,可能的情况是,张琪虽据徽州,然本是流寇,又四出掠夺,未能在徽州建立有效的统治;而朝廷新委派的官员迫于军乱,既不敢,也不能到州莅职。徽州一时无主,周葵便与判官代摄郡事。(19)由于在徽州的出色表现,大臣交章连上荐之。大约在绍兴三四年间,周葵召试馆职。馆职地处清望,是宋代储才之所。绍兴五年(1135)四月,赵构亲自召见周葵,说:“从官多说卿端人正士。”当面封为监察御史。十月,任殿中侍御史。“在职仅两月,言事至三十章”(20)。他指责现任宰相不称职,说他们施政的最大之失,是“务虚文而无实效”,并列举了不当之事二十余件。赵构说:“赵鼎、张浚为朕任事,不可以小事形迹之。”周葵说:“陛下有过,尚望大臣尽忠,今臣一及大臣,便为形迹,使彼过而不改,罪戾日深,非所以保全之也。”赵构说:“此论甚奇。”另外,他反对宰相张浚北伐。同年十二月,周葵罢为司农少卿。他接连四次上表求去,得准。周葵此次入朝,原是秦桧极力引用的结果。但周葵立朝为公,不为秦桧一人所用,尤其对秦氏的用人,抨击甚力。绍兴二十五年(1155)十月秦桧去世,他才被重新起用。十二月,周葵复直秘阁、知绍兴府。但很快他又离朝,做了几年地方官。绍兴二十六年(1156)三月,出知信州。绍兴二十八年(1158),知抚州,路上病发,改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在那里,他兴修水利,恢复被洪水冲垮的堤圩凡百二十里。后来发水灾,旁边的州郡皆深受其害,唯独他治下五谷丰登。城中的河堵塞得不成样子,他下令城中每家出一人,参加疏导工程,吃饭由官家补贴。结果是公私两便。绍兴三十年(1160)八月,进集英殿修撰,寻移婺州。绍兴三十二年(1162)闰二月,升敷文阁待制,仍知婺州。

考《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周葵的前任章厦,于绍兴三十年(1160)九月离开婺州,“与在外宫观”(21),则周葵之任婺州郡守,当在此年的九月至十月间。这一年周葵六十三岁,陈亮十八岁。

《宋史·陈亮本传》言:

陈亮,字同甫,婺州永康人。生而目光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尝考古人用兵成败之迹,著《酌古论》。郡守周葵得之,相与论难,奇之,曰:“他日国士也。”请为上客。及葵为执政,朝士白事,必指令揖亮,因得交一时豪俊,尽其议论。(22)

如果说被一郡最高长官所礼遇,大大提高了陈亮的自信与知名度的话,那么下面发生的事对陈亮来说更为关键:绍兴三十二年(1162)夏六月,宋孝宗即位,周葵被调为朝官,先除兵部侍郎兼侍讲,改同知贡举兼权户部侍郎。就是这一年,陈亮与吕祖谦等一道参加了两浙转运司的秋试。吕祖谦有深厚的家学渊源,全祖望说他的祖上从吕公著起,被记载在《宋元学案》中的有七世十七人(23),其实还不止(24)。他从学的也多是名师,如林子奇、胡宪、汪应辰等,这些人也都是被记载在《宋元学案》中的人物。而陈亮生长乡间,又无名师,虽自信满满,不落吕祖谦后,但吕祖谦在次年连中二科,陈亮则一无所得。但他应周葵之请,住在周葵家里,得以接触一时政要、学人,他的阅历必然大开,学识也自然更广。特别是隆兴元年(1163)夏,周葵升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仍对陈亮优抚有加。凡是上门来言事的朝士,周葵都让他们去见见陈亮,结识谈论。陈亮有幸与举国精英结识交谈,一方面固然展露了自己的才识,但更重要的,应该是陈亮借此砥砺自己,正好比一把快刀觅到了一块最好的磨刀石,于是削金断玉的宝刀才得以问世。这一段,不一定能说是陈亮生命史上最光辉的一段,但完全可以说是陈亮最书生意气和畅怀奋发的时期。

政治分歧

周葵对于陈亮的重要如上所说,周葵与陈亮的分歧更是有目共见。更有意思的是,他们两人中所有的分歧,并没有导致人们常有的、放在陈亮身上可能表现得更为激烈的争论——至少我们在文献中看不到半点这种争论的痕迹。

周葵与陈亮的一个分歧是政治上的和战之争。陈亮终其一生是坚定的主战派,他总是主张用兵力讨还被金人侵占的半壁河山。周葵自南宋政权成立后就主张与金人和议,他的政治生涯也跟他的政治主张密切相关。

绍兴三十一年(1161),完颜亮渡淮南征,攻占扬州,宋军溃散。到前线劳军的中书舍人虞允文主动挑起指挥战事的重任,取得了采石之战的胜利,将金军成功地阻挡在长江边上。金军随即发生兵变,处死了完颜亮,大军北还。次年六月,一贯畏金如虎的宋高宗退位,宋孝宗登基,主战派力量渐渐抬头。开府在建康(今南京)、负责向金用兵的张浚此时向孝宗建议,要派兵渡淮,攻占原属金地的地区。周葵在皇帝面前,说了数百言反对这次军事行动。后来张浚在孝宗同意下,绕开日常办公机构,直接命令李显宗、邵宏渊等出战,李显宗很快攻取灵璧(今属安徽),邵宏渊攻取虹县(今安徽泗县)。但在当月,两军即遭败绩,两将奔逃,士气大坏。宋孝宗国难思忠臣,将周葵任命为参知政事。这是隆兴元年(1163)夏六月的事了。

隆兴二年(1164)十月,金朝为迫使南宋签订“隆兴和议”,向南宋发动大规模军事进攻,宋军败绩。十一月,宋孝宗派使携周葵的书信,前往金元帅府求和,提出新的和议条款。主要内容是:一、将原定的金对宋的君臣关系改为叔、侄关系;二、将“岁贡”改成“岁币”,名称上做了点处理,数量也由原先的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减为各二十万;三、归还被宋人近年攻占的四个州,并将商州(今陕西商县)、秦州(今甘肃天水)割给金朝;四、交换战俘。金人对这些内容较为满意。闰十一月,台谏官纷纷上奏章,批评这次议和让步太快,群议汹汹。主张求和的大臣于是提出辞职。孝宗不许。诸大臣走后,周葵单独留下来,再求辞职。孝宗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坚持呢?”周葵说:“我出任这个职位以来,每次与宰相谈国家政事,有以为我对而采用的,有不得已而勉强听从的,绝对不被采用的,有十之四五。然后汇报到你的面前,你又不肯听。大率十件事之中,不采纳的有七八件。我怎么能无愧于心呢?所以我一定要辞掉这个官职。”孝宗知道周葵有一说一,再次挽留。这样,周葵成为唯一的执政大臣,虽是参知政事,实际上行使着宰相的职权。而著名的“隆兴和议”最终也在他的手里成为现实。就在此月,宋朝使节王忭拿着周葵之书前往金军帅府,正式订立和议。(25)因为担心爱国学生闹事,周葵还发了一道黄榜,说:“靖康军兴,有不逞之徒,鼓唱诸生伏阙上书,几至生变。若蹈前辙,为首者重寘典宪,余人编配。”(26)和议既成,为了安抚国内舆论,当事人自然免不了罢官的下场。一月之后,周葵罢参知政事,除资政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乾道三年(1167)三月,起知泉州。乾道六年,加大学士致仕。淳熙元年(1174)正月十二日去世,享年七十七岁。

这一时期陈亮的政治主张又是如何?我们相信文献中的点滴记载,即他坚决反对议和。《宋史·陈亮传》言:隆兴初年,与金人约和,天下欣然,把它看成是休养生息的机会,“独亮持不可”,意思就是唯独陈亮以为不可。古人写文章,常有以文害意的时候,此处正是好例。我们知道,反对“隆兴和议”的人其实很多,宋孝宗如没有太上皇赵构的逼迫,也未必会签订这个和议,怎么会变成独独陈亮一人反对呢?当然,陈亮是反对议和的,这应该是事实。从仅存的此时陈亮给周葵的一封信中,我们也可窥见陈亮的态度。这封信写于周葵任参知政事期间,主题是推荐四位人才:胡权、王衜、叶衡、孙伯虎。(27)除叶衡外,余三人《宋史》无传,也未提到。《宋史·艺文六》中有“胡权《治痈疽脓毒方》一卷”(28),此胡权是不是陈亮所荐之胡权?无考,反正没有别的佐证说明两者有联系。叶衡由小官,不到十年升为宰相,官当得比周葵更大,日后陈亮跟他还有关系,此处不详叙。从“左宣教郎胡权”“左文林郎王衜”这些称号可知,他们应为底层官吏一流人物。叶衡是金华人,此时已为於潜(今属浙江临安)知县,治县有方;孙伯虎为永康县尉,善断讼。从此可以推断前面两人或属陈亮同乡。而陈亮推荐此四人的信,描绘当时的形势是:丑虏未灭,边际尚紧,财匮兵乏,士怨民离。他建议周葵应日夜搜求人才,共办大事。他的思想背景中有坚持恢复之志,是无疑的。

那么,政治主张截然不同的两人为何没有冲突,至少在现有的文献中丝毫没有看到?原因并非十分复杂,至少我们可以推想:在周葵方面,他称许陈亮为“他日国士”,则是希望日后陈亮能为国家办事,至于现在的举止言论,固然卓尔不群,才华横溢,但毕竟少年意气,真正成才还有待于现实的长期磨炼。周葵赞赏陈亮的才气,并不是许可陈亮今日的所思所为。在少年的英杰与日后的大器之间,本就有很长很长的距离,欣赏的姿态不等于现实的使用。在陈亮方面,首先是周葵对自己有深恩:先让自己在家乡出人头地,再让自己在首都交遍天下豪俊,在此期间,一向自信的陈亮可能也不得不叹服天下豪杰之多,有时人长我短,他的心头偶尔也会有自愧不如之感叹。此段阅历大大开阔了他的眼界、拓展了他的心胸是无疑的,陈亮当然懂得这些道理。其次,周葵几乎相当自己的爷爷辈,原不可僭越。再加上周葵道德高尚,言行一致,敢于直言,其道德优势也使陈亮不敢妄加议论。再次,可能也是最关键的,是周葵身居高位,陈亮乃一介寒士。天下大事在周葵有时一言而决,在陈亮是人微言轻,可以说简直没资格发言。在此情形下,关于军国大事,争论显然没有意义。我们猜想,它可能根本就不曾展开。这也许就是今天我们在文献中未曾看到两人有所冲突的原因吧。

学术分野

陈亮与周葵的另一重大分歧,是关于学问。

周葵的学术主张是什么?由于材料缺乏,不易说清。但《神道碑》说周葵“平生问学,不泥传注”,并记下了他论《大学》物格而后知至的一段话,也可作为他这一治学路数的注脚:

在人之至为知,在物之至为道。以吾之知,极物之道,如两物相抵,故谓之格。夫物万不同,道一而已。方其格物,物我为二。及其物格,则自视无我,何有于物?是谓知至。(29)

据《宋史》本传记载:周葵曾授陈亮以《中庸》《大学》,并教导说:“读此两书,可精‘性命’之说。”陈亮接受了,并且精心钻研。

但陈亮在《钱叔因墓志铭》中云:

绍兴辛巳、壬午之间(1161—1162),余以极论兵事,为一时明公巨臣之所许,而反授以《中庸》《大学》之旨,余不能识也。而复以古文自诡于时。道德性命之学亦渐开矣。(30)

两处记载,显然有些矛盾,但仔细揣摩,其实说的又是同一件事。很可能,《宋史》的记载就来自这篇墓志铭,用了前一句,顺理成章地写上了后一句,即陈亮学问从此走上正道云云。正史篇幅浩瀚,细节出现这样的错误,亦是常事,不值深究。我们读陈亮写于后来的《祭周参政文》,觉得可能更为贴切:

亮昔童稚,纵观废兴。大放于辞,愿试以兵。狂言撼公,一见而惊。借之齿牙,爰及公卿。爱均骨肉,前辈典型。《中庸》《大学》,朝暮以听。随事而诲,虽愚必灵。行或不力,敢忘其诚。(31)

从此看,陈亮与周葵的学问显然有着大的冲突。我们既想了解陈亮的生平学说,则不能不对此略加辨察。

学问是什么?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一时难以说明。但是学问必得关注问题,一时一地之学问,必有它的中心问题。南宋的中心问题是什么?通过什么途径去解决这个中心问题?对这些众人关注的问题,社会会慢慢达成比较一致的共识,形成日益强大的主流话语。然而,每个人对问题和途径的认识又必然不尽相同。陈亮与周葵的分歧正在此处。

南宋的主要问题是什么?简单地说,是国贫兵弱,饱受异族欺凌。北宋为收复后晋割让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屡屡用兵,但连遭败绩,连宋太宗都曾中箭受伤。后来金人入侵,颠覆北宋,更是人所共知。南宋立国,到隆兴和议,虽也取得过一些胜利,但主要还是取守势。当时对南宋的兵力认识也有不同,但是客观事实已经无情地作出了提示。现在主要的问题是:既然南宋兵弱将庸,那么,为什么不破格提拔人才,专心培养一支强大的军队,以雪国耻?

其实,这个问题后潜伏着一个更大的问题。

在宋代以前的七八百年,即追溯到东汉末年那一段历史时期,将强兵也强,但是国家政权经常不稳,中枢屡被将官推翻,或者朝廷对各地拥兵自强的大员无可奈何。曹操就曾说过,如果不是他在,天下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霸。曹操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诸侯也不服,吴、蜀两国长期存在就是明证。唐代乃中国一黄金时代,然晚唐藩镇割据,朝廷鞭长莫及,最终亡于藩镇。五代十国时期,拥有一点武装实力的军阀纷纷称帝,连宋太祖自己,也是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说反就反。如此,宋代政权一旦建立,日夜萦绕在最高统治者心头的问题,并不是顾虑兵将庸弱,而是顾虑他们太强,强得一下就会推翻赵氏的统治。所以宋朝虽受金人欺负,但宋高宗看到岳飞等不太听话的军人,其实和看到金人一样头痛。岳飞为什么被杀,其缘由就在于此。绍兴十六年(1146)宋高宗说的一句话就泄露了天机。他说:“自今诸将出入,如身之使臂,无不如意,兹为可喜。”(32)可见这个延续了七八百年的问题,比起本朝两百年来的新难题,更为深刻而持久。

从这个角度来看,控制地方不生异心,既然是朝廷和社会共同关注的中心问题,它必然不可避免地成为学术界的中心问题。其实,学术到宋代亦有一大变化,即理学生焉。中国在战国时代,学术始创,讲的是诸子百家。汉代独尊儒术,但尊儒尊的是经书,所以汉代的学术界,谈的主要是五经,即《诗》《书》《礼》《易》《春秋》。汉代学术讲家法,即谈论一本经书,要谨守师长的传统解释。所以汉代经学大盛,对一部经书,有多种多样的注疏笺释,其方法都统一在如何理解经书的意义上。东汉以后,学术界风气大变,关键是儒家不能整顿人心,在唯实力是从的军阀混战中起不到作用,对指导人们的生活也不能有所作为,于是社会转向老庄的玄学。后来佛教传入,得到统治者和百姓的服膺,至唐代,佛教地位非常尊崇。在唐代从事政治,已经不如汉代所认为的那样崇高伟大,佛学才是人心的依归。宋代理学之所以发生,便是针对上述的历史大背景。简单地说,这个时代的新的学术,应该解决如何为一个和平、稳定同时哪怕是贫弱的政权和社会提供思想保障,同时要解决个人在这样的社会中生活的规范与意义问题。理学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产生的。它通过对孔子、孟子学说的重新阐释,突出了理气、心性等新的哲学范畴,企图通过对人本性的新的探索和阐发来树立新的道德规范,确定新的人生意义。它重新尊崇儒学,但不像汉朝那样尊经,而是大胆地对经书进行新的解读,阐发儒学的内在意蕴,发扬儒学的内在精神。这一学术思潮,在北宋始于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大盛于朱熹、陆九渊等,终于在南宋理宗年间成为学术界主流。

明了这样的背景,对陈亮二十岁左右的学问,当有更切实中肯的评价。从内容上看,陈亮此际主要研究历史,而非研究道德心性;从转变天下的途径看,陈亮侧重于从决心、谋略、策略等技术层面入手,而不是从个人道德、社会伦理等等入手,所以,他的学术与当时社会开始流行的理学思潮格格不入。但是还不能说陈亮在此际反对理学,只能说他此时还不知道学术界的主流话语。他是在讲学术,但他不知道学术界目前在讲什么学术,一定要等到周葵以《中庸》《大学》这些宋代才热起来的儒家经书相授,他才约略得知当时学术的主流,何况他的禀性与学术基础,又使他对学术主潮格格不入。所以,从深层次的意义上说,陈亮此时的学问,与周葵所关心的学问大有距离。其实,周葵的学风也较为解放,《宋史》本传说他谈学问不被经书的传、注等束缚,这也是宋儒的普遍特征。但是,周葵的学术关注的内容,在陈亮看来实在太为生疏,所以,尽管陈亮在周葵这里得到了启蒙,但是他毕竟没有马上遵从周葵指引的学术路径。

从今天的角度来看,此事必然呈现出它的两面性:一方面,由于陈亮坚定的学术立场和独特的学术识见,这让他在复杂的社会中能慨然提出自己的学术观点,深刻地分析社会的某些症结,在思想界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而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周葵的指引,日后他不得不在这一方面多加探索,有所发现。他一生不服理学,但是他必须面对理学,因为反对主流学术,也是进入主流学术界后的一种姿态。简言之,陈亮如果没有日后与朱熹的反复辩难,那么,他在中国思想史上有无今天的地位便大成问题。主流学术之发生与蔓延有它的道理。你可以反对它,但你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隆兴二年(1164)冬,周葵罢参知政事。陈亮也恰好于此时被叫回家完婚。周葵逝世于十年后,即淳熙元年(1174),不过他们俩后来没有来往。据陈亮自述,后来他母亲、祖父母三人连续死去,无力下葬,无颜再见周葵,于是有了数年之约但始终未去履行;后来他父亲死于乾道九年十二月廿四,周葵死于淳熙元年(1174)正月,从今天的历法看,即死于同一年,日子相差不远,陈亮忙于父丧及守礼三年,也未能一去吊祭周葵。他对周葵的最终评价是:“忠言佳话,上心之所独知;至于盛世崇勋,人事犹有遗恨。”(33)用今天的话说,那就是周葵的忠心耿耿,正道直言,皇帝内心是明白的,但是在建功立业,则还有些许遗憾。陈亮一生是一个追求建功立业的人,他与周葵的分歧,最后还是反映了出来。

婚姻传奇

陈亮的婚姻,也与《酌古论》深有关联,那几乎是一场传奇。古代的婚姻,男女双方嫁娶前未曾会面自属正常,但是,一方婚姻的决定者们根本没见过另一方,我想应该不多见。陈亮的婚姻,就是这样富有传奇色彩。

这场传奇的总导演是何茂恭(1128—1172),他的身份是新娘的叔叔,与新郎陈亮素不相识。何家出自婺(今金华)之诸何,其子孙散居永康、东阳等地,何茂恭家是定居义乌的一支。他的家世与陈亮仿佛,可以明确地上溯六世,六世以上则不可知。何茂恭的父亲是何榘,生子两人,长为何恢(1125—1183),字茂宏;次则何恪,字茂恭。何榘一心想让两个儿子走科举道路。兄长何茂宏状貌端厚,胸襟坦荡,心机不深,很可能他自度己之短长,于是俯首专门打理家事,将家庭搞到小康,让弟弟专心文墨。他们兄弟两人一起去应举,弟弟得中,兄长未中,兄长反高兴地说:“这样可以很放心地向父亲汇报了。”何榘逝去,何茂恭事母甚谨,但从不问钱财,盖他对兄长所为十分放心。中国古代的大家庭,讲究全家一体,但是在钱财如何分配和运用上,由于权益义务不能明晰,必然生出许许多多的麻烦事。在此情势,唯有讲求道德修养,以无私的道德风范折服他人,何茂宏正是做到了这一点。他与弟弟经常声色俱厉地吵架,但那都是因为评价文章之优劣,所以僮仆们只会窃笑而不会产生惊惧之感,因为他俩绝不会为钱财斗气争吵。后来弟弟早逝,弟弟的长子何大受长大成人,何茂宏干脆将整个家业交给这个侄子管理,自己变成了一个懵然不解的老人。(34)这种处事明白、拿得起放得下的气概,着实令人叹服。

兄弟俩的深情厚谊无须多言,重点是他们如何与陈亮发生关联。我们前面曾提到,陈亮年轻时曾在义乌何子刚家读过书,但在文献中未曾看到何子刚与何茂恭有过什么来往。何茂恭是绍兴三十年(1160)的进士,这一年陈亮十八岁,在写《酌古论》,何茂恭结识郡守周葵要待来年。何与陈两人不可能于此年相识。

何茂恭的详细事迹无考,仅知他得官江西永新县主簿。不过,元朝的《故乡录》中辑存了他的十余篇文章。像他这样已中进士,连陈亮都认为,联姻完全可以而且应该在同年中考虑。当时何茂宏的大女儿,就许给了何茂恭的同年进士唐仲义。(35)唐仲义是与朱熹结怨的唐仲友之兄,以后陈亮于此还有一番纠葛。何茂恭力主将二侄女嫁给陈亮,尽管我们至今不知道何茂恭何时得官,何时赴任,但此时陈亮在周葵门下,应可确定。何茂恭很可能听到陈亮的盛名,读到陈亮的《酌古论》,也同周葵一样,深许为国士,所以极力促成这桩婚事。

其实,对这桩婚事,何茂恭的哥哥何茂宏是犹豫的,关键是自己家是义乌的富户,陈亮只是一个寒士,无功名,家庭又较为清贫。尽管他对弟弟的好心丝毫不怀疑,但陈亮以后会不会有出息,谁也不敢打包票,所以,尽管何茂恭去江西赴任前一再提起这桩婚事,并极力保证陈亮的前途无限,侄女一定会有依靠,何茂宏仍然不肯表态。何茂恭就官江西永新,在大力推进当地教育的同时,一有机会便往家里带书信,一有书信,信中便提到陈亮,并劝告兄长:我的忧虑是失去与这位英杰联姻的机会。书信多了,一天,何茂宏愤然而起:“宁可让我的女儿以后过苦日子,我也不能以后无颜见我的弟弟!”于是定下了这桩婚事,到永康提亲,将次女许配给了陈亮。(36)陈亮家应该是很高兴的,有一个这样的家庭来提亲,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乾道元年(1165),应该是夏天前,陈亮去义乌结婚,娶了何茂宏的二女儿。此年陈亮二十三岁。就婚的细节,今天多已难考,只知道何茂恭在场。何茂恭当时在为他妈妈的姐妹王夫人写墓志铭,口颂一两遍后,陈亮听见便能对别人复述。何茂恭大喜:“世上竟有记性如此好之人!”(37)仅此一桩小事,也足以让他的妻家相信陈亮一生大有可为吧。何氏兄弟有一妹,嫁与武义刘叔向。在何家的亲戚中,刘叔向也是极力支持这桩婚事的,他还催陈亮父亲向何家下定亲的礼物,早日将这门亲事搞定。刘氏之妻,对自己的这个侄女特别喜爱,所以刘家此刻对陈亮也很好。(38)这场婚姻在带给陈亮新的家庭生活的同时,也应该带给陈亮新的自信。


(1)《陈亮集》卷之三十一《祭何子刚文》,第332页。

(2)《陈亮集》卷之三十四《吏部侍郎章公德文行状》,第360页。

(3)《陈亮集》卷之五,第39页。

(4)参见《陈亮集》卷之五,第41—43页。

(5)参见《陈亮集》卷之八,第73页。

(6)参见司马迁:《史记》卷九二《淮阴侯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617页。

(7)参见《陈亮集》卷之七,第57—59页。

(8)参见《陈亮集》卷之五,第45—46页。

(9)参见《战国策》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65页。

(10)参见《陈亮集》卷之九,第71—73页。

(11)《陈亮集》卷之七,第55页。

(12)《宋史》卷二四三《韦贤妃传》,第8643页。

(13)李之亮校点:《宋史全文》卷二二下,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508页。

(14)以上内容主要参见何忠礼、徐吉军:《南宋史稿》,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15)李之亮校点:《宋史全文》,第1434页。

(16)李之亮校点:《宋史全文》,第1439页。

(17)李之亮校点:《宋史全文》,第1453页。

(18)李之亮校点:《宋史全文》,第1495页。

(19)何勇强:《周葵与陈亮》,见《陈亮研究:永康学派与浙江精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80页。以下采自该篇论文的,不一一作注。

(20)周必大:《文忠集》卷六三,《资政殿大学士毗陵侯赠太保周简惠公神道碑》。

(21)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八六。

(22)《宋史》卷四三六《儒林六·陈亮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929页。下引本传,概不出注。

(23)《宋元学案》卷十九《范吕诸儒学案》,见《黄宗羲全集》第四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页。

(24)潘富恩等:《吕祖谦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6页。

(25)《宋史》卷三三《孝宗本纪》,第629页。

(26)《宋史全文》卷二四上,第1661页。

(27)参见《陈亮集》卷之二十七,第244页。

(28)《宋史》卷二〇七《艺文六》,第5316页。

(29)周必大:《文忠集》卷六三,《资政殿大学士毗陵侯赠太保周简惠公神道碑》,转引自何勇强《周葵与陈亮》。

(30)《陈亮集》卷之三十六,第382页。

(31)《陈亮集》卷之三〇,第322页。

(32)《宋史全文》卷二一下,第1421页。

(33)《陈亮集》卷之三十《祭周参政文》,第322页。

(34)参见《陈亮集》卷之三十六《何茂宏墓志铭》,第373—374页。

(35)参见《陈亮集》卷之三十六《何茂宏墓志铭》,第374页。

(36)参见《陈亮集》卷之三十《祭妻叔文》,第325页。

(37)参见《陈亮集》卷之三十七《喻夫人王氏改葬墓志铭》,第390页。

(38)参见《陈亮集》卷之三十八《刘夫人何氏墓志铭》,第3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