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儿子出国的第一年学校放寒假,他找了一份给邻居看家遛狗的工作。那个假期儿子的中国同学,凡是没有地方去的都聚集在那儿。儿子用微信视频,让她看了上上下下住满了一屋子的人,他们都挺开心的。儿子夜里独自去放狗,它们在雪地里跑,隐约的灯光里,她能看见儿子的脸在风中被吹得乌青乌青的。儿子好像比以前更瘦了。他留着长长的头发,额头前的碎发已经长到了下巴的位置。她看见儿子从桌上捞起一个黑色的发箍,试图把头发往后面捋。她在视频里面问儿子,为什么不去剪头发?儿子看着她,冷笑一句:“哪里来的钱剪发?没看到我在捡狗屎?”
她沉默了。她想着让年轻人吃点苦也算不了什么。她这样想的时候,一辆列车开过。儿子说:“妈妈你看,这火车是开往美国去的。”
那个世界对她来说太远了。
儿子本科的大学和研究生是同一个,它在一座高高的山上。周末学校食堂只定点供应饭食,儿子起得又晚,只能走路下山去买菜或吃饭。烈日下的儿子独自走在宽阔的公路上,儿子一边喘气一边跟她视频,儿子走过那片养马场,她能看见宽阔的草地、草地里的马。儿子从路上跨过去,靠近养马的栅栏,两匹正在栅栏边的马朝后退了一下,昂头跃蹄不过很快就安静下来。儿子张开手里握着的半个苹果,其中一匹马咧嘴撸掉苹果。她对儿子说:“它们会伤着你的。”儿子退回公路,笑着说:“它们已经认识我了。”
返回的路上是儿子提着买的菜,依然是烈日下喘着气。她问儿子要走多久。他说:“两个小时吧。”她的心沉了一下问:“安全吗?”
儿子说:“安全,就是傍晚会有熊出来,特别是冬天如果下雪,就会在路上遇到熊,它们还会出现在学生宿舍的阳台外面找吃的。”
她对加国的傍晚还有那么强烈的阳光没有想象,对熊同样也没有想象,只知道熊是会吃人的,就是不知道现在的熊还会不会吃人。接着儿子说:“不过我得走快点,这个时候熊也会从森林里出来跑过公路,到另一边的公路上去。”
她很着急问儿子能不能不要一个人走在路上。儿子说没有办法,同学们出行的时间对不上,就只能一个人走了。那些有车的同学,他们不太愿意带自己,即使带了一次两次,第三次就不好意思再麻烦别人了。
她问,我们能不能也买一辆车。儿子说,基本不可以。首先我们没有必要花这个钱,我走走路挺好的。她说你一个人不安全啊。儿子说没事的,其次如果我们买得起车,我还得去考驾照,还得独自走路到镇上上学。她问,镇上在哪里呢?儿子说就在我去买菜吃饭的地方啊,两小时。她心黯然,既而又安慰自己,年轻人吃点苦没什么。她恨自己那时为什么就没有明白,此苦和彼苦是不一样的。倘若儿子在国内,即使吃苦那也是家中之苦,他就算在北京上海什么的,比起加国来说也太近了。
儿子说,常常有司机开车时,遇上一只或者两只熊挡在路上,司机把车停下来,任凭熊隔着车窗玻璃扑腾来倒腾去。他们也不报警,因为警察一来就会用枪击毙熊。她问为什么,虽然她知道她不该这样问,像个小孩子那样不谙世事似的。儿子说因为在加国,人的生命不能受到威胁。她记得那一天她挺感动的,她说不清是为警察,还是为宁愿等着熊自己离去也不报警的司机。总之这是个让她感动得想流泪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