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尽沧桑的商鞅方升:鉴藏家龚心铭、龚安东父子
商鞅方升是国之重宝,我曾以《历尽沧桑的商鞅方升》一文记述此事,并见诸报端。后应上海博物馆副馆长汪庆正之约,撰写《海上收藏世家》一书,又将该文修改纠误后列入其中。2002年10月上旬,书稿行将付梓,在寻找有关插图时,上海博物馆青铜器部马今洪为我提供商鞅方升的胶片,上有说明“龚旭人旧藏”,我当时心中为之一震。在前述的文章中我将龚旭人误为“龚学仁”,此事使我内心颇有些自责。因旋即有三峡之行,所以未能及时予以订误。
在《历尽沧桑的商鞅方升》一文中,有过这样一段记述:20世纪60年代,上海博物馆得知商鞅方升为龚旭人收藏时,就把对它的征集工作转移到他的身上,上海博物馆征集组的两位工作人员去了几次,龚旭人都说家中没有这件东西。他们就采取“蘑菇战术”,三天两头到龚家去。龚旭人被他们搞得烦了,一次刚进门,龚就不客气地说:“你们两位到我这儿来,无非是为商鞅方升的事,这件东西被我卖给外国人了,家中没有这件东西,请你们不要再来我家了。”上海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在履行文物工作者的职责,想将此物征集入馆藏,也在情理之中。
1962年,上海博物馆方面在南京东路国际饭店请了一桌客,把龚旭人、朱静宜夫妇请来。馆长沈之瑜、保管部主任马承源都参加了。他们说:“商鞅方升是国家的重器,全世界独一无二,国家需要这件东西,龚先生能不能割爱相让。”
龚旭人回答:“这东西,确实被我卖给外国人了,你们的同志也来了多次,我都给他们说过了。”
沈之瑜说道:“我们给你一定价钱。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比如儿子上大学、住房问题,博物馆都可以请市里帮助解决。”
龚旭人仍然不松口,一口咬定商鞅方升已卖给外国人了。当时博物馆征集组的一位工作人员觉得龚氏似乎有些“顽固”,语气也就变得有些生硬起来:“龚先生,商鞅方升就在你家,证据都有,你现在也不要推托了,只要承认东西在你家就行了。”
龚旭人说得也异常坚定:“我家实在没有这东西!”事已至此,也只能不了了之。
等我三峡之行归来后,上海市文管会的倪贤得告诉我,龚旭人的女公子龚理咸已看到《历尽沧桑的商鞅方升》一文,并且找到上海市文管会,她认为其中“有些事与历史不符”。第一次在写此文时,我已经感到对商鞅方升流传的脉络梳理得不够清晰,曾经找过龚旭人的后人,但当时没有找到。现在他们找上门来,那岂不是好事?
11月7日,我约了龚理咸和她的弟弟龚理熊在上海市文管会见面。龚理熊当时62岁,1968年大学毕业后被派往甘肃工作,现在退休后寄居于江苏吴江。理咸、理熊姐弟告诉我:“为了尊重历史,我们把商鞅方升收藏的情况介绍一下。商鞅量是我祖父收藏的,当时装这个器物的盒子中还有拓片,有我祖父的考证文字,在《浦口汤泉小志》中也有记载。因为已经公之于众,所以社会上都知道我家藏有‘秦量’——当时称之为‘秦量’。那时我们家用钱都是向银行抵押,祖父是清朝进士,也是上海有名的鉴藏家和实业家,把坐落在苏州河边上的开滦煤栈抵押给汇丰银行。抵押快要到期了,汇丰银行来了通知,说钱可以继续用,用多少给多少,只要用‘秦量’作抵押就可以了。那时祖父的年纪大了,此事由我母亲具体操办。母亲把自己的陪嫁卖了,还上汇丰银行的抵押款,才保住了‘秦量’。母亲出生于叉袋角朱家,上海华人第一家纱厂裕源纱厂就是我外公创办的。日伪时期,日本人又来追查‘秦量’,我父亲就说被我祖父卖到外国去了。我祖父在弥留之际,向我父母交代,‘秦量’和印子金是我们的传家宝,谁要外卖,谁就是罪人。父母也把祖父的遗言交代给我和弟弟。那时传男不传女,我也是在抄家之后才知道的。”
当谈到20世纪60年代,上海博物馆请他父母在国际饭店吃饭之事,龚理熊说:“我当时没有考上大学,他们告诉我博物馆第一个条件就是要保送我进交通大学,第二个条件就是出十万美元收购。我知道父亲当时就回绝了,说是被我祖父卖到外国去了。父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要不要进交大念书。我当时说,去不去交大念书无所谓,这回考不上,下回再考。只要父母决定把‘秦量’传给我们,我们一定会传下去。父亲说你祖父过世时就关照,一定要传下去。我要遵循祖训,不能当个罪人。就这样,‘秦量’又留在我们家里。”
商鞅方升是如何由龚家流出而进入上海博物馆的?在我原来写的《历尽沧桑的商鞅方升》一文中也略有交代:
“文化大革命”开始,龚旭人女儿所在的工厂造反派去抄她的家,商鞅方升是重点搜寻的文物,抄来抄去,只抄到“郢爰”,这是安徽寿县出土的楚国金币,都是打了印的。50多块郢爰虽然也有价值,但最重要的商鞅方升却没有找到。造反派并没有撤退,在龚旭人家前后抄了28天,仍然不见商鞅方升的影子,后在朱静宜的侄子家中抄出商鞅方升。龚旭人得知商鞅方升被抄走,如同夺走他的生命,愤怒之极,心脏病突然发作,在送医院抢救的途中就与世长辞了。而造反派却敲锣打鼓,把抄到商鞅方升作为胜利战果报喜去了!
龚旭人,名安东,1898年出生于上海,在他15岁时,其父龚心铭即把他送往美国,入波士顿大学读书。他在美国学习10年,25岁回国后,在上海铁路局做车务总管,不久即在家赋闲。共和国成立之初,他自筹资金开了一个百货商店,后又公私合营,从百货商店退休。对传给他的商鞅方升,他绝不轻易示人,最后以生命相报。我从内心深处尊敬他这种收藏家的品格。
龚心铭像
我按照理咸、理熊姐弟两人提供的线索,11月8日托上海图书馆的许全胜帮我找到了龚心铭编著、1925年出版的《浦口汤泉小志》,携回阅读一晚,对商鞅方升及其他文物收藏的脉络才算大致清楚。为了还原历史,我对《浦口汤泉小志》中的有关文字作了一些摘录。
龚心铭的《浦口汤泉小志》是因浦口的汤泉而得名。龚在该书中记载:“同光中,先光禄大夫仰蘧公(龚照瑗的字)督金陵,机器局有顾问马格里者,英之医学博士也。予与弟怀希(龚心钊的字)从学英文。马喜游秣陵左右诸名胜,足迹殆遍,尝谓先公曰,去浦口不六十里,山脉回环,有泉为暖流,浴之可以已疾,泉侧有庙久圯,惜无人注及之。先公曰有明都建业时未久,或未及此,然昔南朝人多慧业,当有建设,特未若今之重验气质之晰耳。愿心铭使稽其事。心铭考泉源出其南之汤泉山,庙即萧梁时汤泉院,昭明太子读书处也。南唐韩熙载有记,宋初易名惠济,元祐间又改院为寺,明太祖临幸,赐名香泉。”龚照瑗(1835—1897)为清末洋务派要员,出任过大清驻英国大使,在任期间曾奉命秘密逮捕流亡伦敦的孙中山。心铭为其长子。
1908年,津浦铁路(天津至南京浦口)开始兴建,龚心铭出任顾问,此时江南提督张勋正陈兵浦口与徐州之间,龚心铭与张勋相识,得以往来其间,从东葛车站步行往浴为乐,或纵猎山林,晨出而夕返。宣统初年,龚心铭于珍珠泉西购一泉,泉名五柳,辟地筑室,有屋顶花园、健身房、游泳池、养鸡场等设施,以此作栖宿之所,所在处即惠济院遗址。《浦口汤泉小志》所记即此事。《浦口汤泉小志》的史料中还收有宋秦观《游汤泉记》《汤泉赋》等。
龚心铭的住所当时名为“龚氏汤泉别墅”,来游者、住宿者甚众,此书中载有《龚氏汤泉别墅禊集》,当时的名人文士易顺鼎、陆文麓、陈宗彝、奚侗、张继垕、王景韶、沙嘉树、李荣国、杨毓瓒、冯煦等都有题咏。
《浦口汤泉小志》中收入的重要文章有《周爰金考》及《秦鞅量考》两组文字。龚心铭在《周爰金考》一文中写道:“余所见印子金有四种,若颍、若郢爰、若陈爰、若专爰,惟专爰弗详其地。”又云:“铭馆甥寿春,光绪中时往来淮肥间,因获得出土之爰金,内子传林夫人亦出箧中孙太夫人所畀者,相与印证。奏庭、勉臣、荫庭、子刚数君复为搜集,先后共获三十二品,曰郢、曰专、曰陈,皆属楚铸。厥后复得若颍者,其文益古,为此类中所仅见,殆属西周时代,其地后皆隶于楚,然不得以楚金概之,谓之周金爰固无疑义。予筑汤泉既成,因辟一室以庋此金与商鞅之量,题为周爰秦量之室。今春辑印《汤泉小志》,因以拓本影印。”这就是龚心铭的斋名“周爰秦量之室”的由来。
光绪皇帝的老师孙家鼐对此亦有题跋:“周楚金爰,景张侄倩,搜罗延访,费几许心力。吾乡时有此金出土,多毁于妇女饰具,景张宝此,既为吉金延命脉,复为吾乡征文献,厥功大矣。光绪乙巳仲春七十九岁老人孙家鼐识于京寓。”孙家鼐又题:“李申耆先生《凤台县志》载,郢爰沿刘主字之误,景张考得专,陈、颍等爰,引证详明,定为楚爰金无疑,异日采入志乘,足为艺文增色。光绪乙巳(1905)三月上巳日寿春孙家鼐。”合肥龚家与寿县孙家为通姻之好,龚心铭娶孙氏女传林为妻,在孙家被称为“三姑奶奶”,故龚心铭在题跋中有“内子传林夫人亦出箧中孙太夫人所畀者”之语。
此器上的铭文为:
十八年,齐䢦(率)卿大夫(合文)众来聘,冬十二月乙酉,大良造鞅爰积十六尊(寸)五分尊(寸)壹为升。重泉。
龚心铭作《秦鞅量考》曰:“按大良造鞅,乃商鞅也。商君列传,商鞅姓公孙,少好刑名,因秦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三年,卫鞅说孝公变法,十年以为大良造,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都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法度量衡石丈尺,不知商君治秦平斗桶已在前也。”
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召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一,嫌疑者皆明壹之。临。
该段铭文,龚心铭考释:“按此诏乃始皇帝兼并天下后,诏李斯改小篆所凿,故文字较肥,前诏文细,仍是先秦文字,乙酉‘酉’字尚有钟鼎笔意,‘重泉’二字似与前诏同时刻,‘临’字当是后刻。以意揣之,此量始行于重泉地方,继又用于临。”龚心铭收藏商鞅方升,潜心研究考证,述其重要,功莫大焉,应当载入史册。
龚心钊在此器的拓片上亦作一段题跋:“嬴秦文字传世者,唯泰山峄山石刻。近百年来,吉金出土日众,有诏版权量诸器,以长白端午桥制军、黄县丁幹圃所得为最夥。然率皆始皇、二世之诏。此器则为孝公时商君平斗桶之制。商君为变法之祖,此量实为变法之舆,不独以先秦文字重也。丙午七日将重游欧洲,倚装记此,龚心钊。”丙午为1906年(光绪三十二年)。这是在《浦口汤泉小志》出版前近20年所作的题跋。心铭、心钊昆仲对商鞅方升的铭文考证都是花了一番功夫的,提出己见,以证史误。心铭、心钊都已成历史人物,他们也就成为历史所拥有的了。
从秦孝公十八年到秦始皇二十六年,其间相去122年,商鞅方升曾流传在重泉、临两地,足见其为秦时标准的量器了。重泉在秦时为重泉县,《史记·秦本纪》中有记载,临在《左传》哀公四年亦有记载“赵稷奔临”。两者都是实有此地的。
今人马承源的研究得出如下结论:(一)商鞅方升的容积为201毫升。(二)商鞅方升是很准确的秦制,传世的始皇方升实测容积是196.69毫升,与商鞅方升比较,误差不到百分之一。(三)始皇廿六年距孝公十八年的时间相差122年,商鞅规定的量制仍然为秦始皇所采用,所谓统一度量衡,乃是秦始皇命令丞相隗状和王绾把商鞅既定的制度推行到全国。(四)战国量制经过一个比较复杂的变化过程,容量单位名称有显著不同,而相同的量制名称,其单位容量也存在或大或小的不同程度的出入。这种量制不一致的情况,对于秦统一财政和经济的发展,不能不是障碍,这就是秦以商鞅规定的量制来统一全国量制的背景。从以上研究中,我们可以看出商鞅方升的历史价值了。
2002年11月18日,我和理咸、理熊、理涛姐弟三人相见于威海路上海文新大厦。理涛就职于哈尔滨。这次,他专程来上海讨论此事。他们对先人的事情有着这种郑重严肃的态度,令人尊敬与感动。
就在此次相见,他们还告诉我:龚家的收藏是别家不好相比的,除了秦量、印子金外,还有秦玉玺、汉金饼等国宝级文物,再有就是历代名人字画、碑帖、名砚、御墨、青铜器、瓷器、玉器等。另外如祖父与美国总统、与大科学家爱迪生合影的珍贵照片,以及与名人往来的信札,都在“文革”时期被抄走了。
我问道:“你们祖父在什么时候收进商鞅方升的?”
他们说:“不知道,《海上名人传》中有他的传。此书是1930年文明书局出版的。”
在见面时,他们还给我提供了记载其曾祖龚照瑗有关资料的《随照日记》、孙中山的《英伦蒙难记》和《上海故事》的目录,要我自己去查找。
11月21日下午,我和龚氏姐弟三人再次相见于文新大厦,他们向我出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有“秦量癸卯七月以重金得于清晖阁”的字样。癸卯是光绪二十九年(1903),据他们说,这是从龚心铭购物的纸条上找来的。这张纸条还抄有龚心铭的另一段购物记录:“米元晖《云山墨戏图》(内府所藏有),董香光题,冯涿州题,载安氏《墨缘汇观》,高宗纯皇帝御制诗长题。庚子之变,洋兵从内府窃出,予以五百金购得之,以备异日贡献也。壬寅夏记。”(录自龚氏收藏金石目录)壬寅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或许龚心铭是有一本收藏目录,目录中对每件藏品得自何时、何处,以多少价钱购得都有记载。但是龚氏姐弟只抄录了这两条向我展示。此外还有两方印章,一是“秦量”,另一方是“谨权量”。
在分别时,他们再次告诉我要去看那本《海上名人传》。已是下午4时,我赶到上海图书馆,许全胜帮我借到了这本书,其中果然载有《龚景张传》,资料多是引自《浦口汤泉小志》,但其中还是有点新的信息。龚心铭是“光绪壬辰(1892)科进士,授职翰林,以庶常改职考取商部,记名时奕劻父子柄国,苞苴竞进,先生以薄贽投之,触怒载振,奏劾落职,遂绝意仕进,耽金石书画之学。书得平原(颜真卿)、诚悬(柳公权)神髓,收藏金石碑版尤富”。与龚心铭同科进士有叶德辉、汤寿潜、张元济、张镇芳(张伯驹之父)、赵熙、唐文治、蔡元培等人。看来,龚心铭因送礼太少而未能入仕商部。他受知于翁同龢,深得翁的赏识,翁尝叹曰“入吾室者龚生也”,并向家人交代寄语心铭,自己的墓志铭要“烦其手笔”了。我所能搜集到的龚心铭的资料也仅有这些了。
“文革”结束之后,政府落实发还抄家物资政策时,商鞅方升仍属龚旭人家所有,龚旭人在“文革”中因为商鞅方升被抄而悲愤身亡,此时他的夫人朱静宜也逝世了。龚家的理熊、理涛、理咸、理瑜、理琳兄弟姐妹虽负着违背祖训的沉重“十字架”,商鞅方升及印子金等文物还是作价转让给了上海博物馆。理涛向我出示了上海博物馆从他们龚家征集文物清单的记录,并标明了每一种文物当时的征集价格,其中有商鞅量(方升)、楚国郢爰(印子金)52块、符印187方、铜器3件、甲骨4块、旧锦20块、字画及碑帖18件、旧经纸7卷、卖田契11张等,计300余件。
上海博物馆还藏有商鞅戟,戟上铸有铭文“十三年大良造鞅之造戟”十个字,此戟在秦孝公十三年(公元前349)时造。商鞅在秦孝公十年任大良造,其职务相当于相国兼将军。这件珍贵文物为收藏家徐士浩所藏,是由他的女儿徐景淑、徐景奂捐赠的。如果不是收藏家的慧眼,这两件极为珍贵的历史文物,如何能在传世2200余年后,最终走进上海博物馆这座古代文物的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