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认同:我是谁?我们是谁?我能成为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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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真空

如果我们把群体间发生冲突的所有原因列出来,那将是一份可怕的清单:争夺稀缺资源,如土地、石油、粮食、财富或水源;为神圣的信仰、神明还有圣地而战;长期积累的蔑视与侮辱;渴望荣誉的领袖为了追求财富、名望或更高的民众支持率;错误观念及误解;对未知和其他群体的恐惧;为争夺地位、炫耀权势和抢夺权力而战。

似乎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导致不同群体分崩离析。事实证明,甚至连鞋子都可以。正如我们在“弯脖子城”看到的那样,从局外人的角度来看,构成他们群体身份认同的基础和他们之间分裂的缘由可能并无特别之处,但对群体成员自身而言,这些事情却有着深刻意义。鞋子看起来微不足道,不足以让人们因此形成群体,但为了理解这些看似不重要的事物如何会成为构成身份的有力基础,我们需要聊一聊我们认为的心理学史上最重要的研究。

这些研究被称为“最简群体研究”,它们基本上只是围绕一个控制条件而开展的。

诸多因素交叉在一起,可以使不同的群体彼此仇视、歧视,甚至想要给对方造成重击。为争夺稀缺资源而造成的冲突,可能与消极的刻板印象和权势差异彼此催化。领导人的分裂言论也可能会进一步激化这种敌对情绪,对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的古老战争的记忆也会进一步强化这种情绪。包括以上种种因素在内的各种因素,都可以以独特的方式结合,促使群体间产生冲突。

为了掌握群体间关系的基本动力学,社会学家希望能够甄别出这些不同的因素并分别进行研究,就像化学家把化合物分离出来,以更好了解其性质一样。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要想从存在于宗教、种族或政治群体之间的冲突中分离出一个单一组成部分是极其困难的,因为它们是相互依存的。这些因素往往作为一个整体而出现。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并理解造成冲突的根源,布里斯托大学的亨利·泰弗尔与他的合作者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当化学家们想要分离出一种化合物时,他们会制造出密闭的真空环境。遵循这一逻辑,泰弗尔与他的同事们想出了一种制造社会真空的方法。他们制造出一种情境,其中,与群体之间冲突有关的刻板印象、资源不均、侮辱等因素被全部消除,只剩下一种最简单的群体间的环境。这一情境涉及两个群体,但不存在任何能够普遍引发歧视或冲突的因素。

消除了所有这些关键因素后,他们创造了一种社会真空形态,接下来他们可以慢慢地开始往这个情境里增添不同的因素,以探究是什么因素导致了区别对待和冲突。例如,他们可以在这里增加一点资源竞争,在那里增加一点刻板印象,诸如此类,他们便能够研究这些因素分别如何影响群体之间的关系。

为了创造一个社会真空,研究人员不能使用先前便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群体,因为他们具有一定的心理负担。相反,他们根据随机且基本上毫无意义的标准将受试者分配到全新的群体中。3在一项研究中,受试者被告知,根据他们认为图像上显示的点的数量,他们会被分成“高估者”和“低估者”。在另一项研究中,根据受试者对保罗·克利或瓦西里·康定斯基抽象艺术的偏好情况,他们被分为两个群体。但事实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分配到高估组的人并没有真的过高估算点的数量,克利粉丝组的成员也不一定就是喜欢《唠叨的机器》(Twittering Machine,没错,这是克利一幅著名作品的真实名字)。在每个案例中,研究人员基本上通过掷硬币的方式,将人们随机分成不同的群体。这确保了他们实际的点数估算状态或艺术家偏好问题不会影响他们如何对待群体内成员和群体外成员。

然后,研究人员要求这些受试者在他们的群体内成员(比如克利的粉丝)和群体外成员(即所谓的康定斯基的粉丝)之间分配资源。在几项研究中,受试者将钱分给匿名的群体内成员和匿名的群体外成员。研究人员采取了一些措施,尽可能保持此情境不受外界干扰,以确保实现社会真空。受试者与两组中的其他成员没有任何互动。他们没有经历相互了解的阶段,没有建立个人联系的机会,也没有产生资源方面的竞争。两个群体仅仅只是被分成了“我们”和“他们”,是两个最简群体。

受试者对于资源分配的决定并不是零和游戏。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意味着给予其中一组更多资源并不意味着给予另一组更少的资源。最后,他们做出的决定对他们自己的结果也没有直接影响,他们个人不能通过不同的分配方式赚取更多或更少的收入。

研究人员认为这将是一个极佳的控制条件。因为所有可能在群体之间导致歧视的因素都已大致被排除,似乎群体间和谐共存的坚实基础已被奠定。此项工作一旦确定,他们就可以进行进一步研究,系统性地增添不同的成分,以探究出究竟什么才是造成群体间冲突的关键因素。然而,即便对于研究人员来说,研究结果也是十分令人震惊的。

被分配到最简群体的人们不但没有消除他们的群体间偏见,反而一直偏袒自己的群体,歧视对方群体。如果掷硬币的结果让他们相信自己是康定斯基的粉丝,他们会把更多的资源分配给康定斯基的粉丝,而不是克利的粉丝。反过来,对于克利的粉丝而言,情况也是如此。

有一点尤为值得注意,实际上人们有时会将群体间的差异最大化。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们可以给群体内成员少分配钱,但前提是群体外成员得到的钱更少。

研究人员已经排除了他们能够想到的一切因素,包括刻板印象、资源冲突、地位差异。那么还有什么因素没被考虑到呢?社会真空中还有哪些因素导致人们对这些最随机、最短暂、最无意义的不同群体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偏好?

亨利·泰弗尔及其同事得到的答案是社会身份认同。4似乎仅仅是被归类为一个群体而非另一群体,这一事实就足以将该群体的成员身份与群体中个人的自我意识联系在一起。身处实验室的时候,人们没有把自己看成一项古怪的资源分配实验中不偏不倚的观察者,而是一个具有价值和意义的真正社会群体的成员。即使在这种社会真空状态下,人们也会与匿名的陌生人共享一种身份认同感,而这仅仅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是同一群体的一部分。为了拥有这个既有意义又有价值的身份,受试者们采取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唯一能采取的行动来实现这点:他们向群体内成员分配了相较于群体外成员更多的资源。他们的行为确保了他们拥有一个积极而又与众不同的全新身份。通过这种行为,他们便可开始提升他们群体的利益,即使这并未给他们个人带来明显的利益。

全球范围都已开展过该实验的变种实验。这些实验的目的旨在研究“我们”这种共享感觉会对各种心理过程产生何种影响,其中包括关注、感知和记忆及其他情绪,如移情和幸灾乐祸——也就是有时候我们会在他人痛苦时出现的那种不厚道的愉悦感。

随后的研究发现,当一个人加入并认同一个最简或真实的群体时,所产生的偏见更多地表现为对群体内部的爱,而非对群体外部的恨。人们通常会更喜欢自己的群体,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他们会不喜欢或想要伤害另一群体。例如,当研究人员要求最简群体中的人向其他人传达负面消息时,他们对自己所属群体的偏好会明显偏低,因为他们并不是很想给群体外的成员带来伤害。5在对最简群体的研究中,我们发现,人们会自然而然地对群体内成员感觉良好,但对群体外成员的感觉则是中性的。6当然,群体间的关系可能会变成相互仇视的,特别是当带有贬损性质的刻板印象、煽动性言辞或资源竞争等因素被引入实验的时候。我们将在本书中讨论这些群体动力学,并向你介绍更多有关我们自己对于最简群体的研究。我们发现,将人们随机分配到一个群体,可以即时影响他们大脑活动的模式,改变他们看待他人的观念,并且至少会在短时间内使人们克服种族偏见。最简群体研究使我们的工作在诸多方面都得到了启发,它从根本上重塑了我们对人类身份认同本质的理解。这些研究向我们阐明,真正的社会真空是不存在的。在许多方面,群体心理是人类的自然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