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医务室研究决定明天手术。
“你参加你母亲的手术吗?”主任问我。
说实话,我没有勇气执刀为自己的母亲开颅,却想把那个病灶的情况搞个水落石出。
“让我协助你们做手术吧。”
“那就当助手吧。”
就这样,医务主任、长谷部和我组成了三人手术小组。
下午五点,我来到母亲的病房。病房里有父亲和亲戚们,还有从老家赶来的母亲的挚友。他们七八个人形成了一堵人墙,围在病床周围。
“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野中温泉。小原和清川他们干得正起劲儿呢。”
“还记得吗?胜彦的那篇描写奶奶的作文写得太好了,老师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朗读过呢。”
“到了秋天,你应该和你老伴儿一起去关西旅行一趟啊。”
大家轮流趴在母亲的耳边,讲的全是些激励和安慰的话。不知道母亲是否真的听到了,她只是应着呼声点着头。我站在人墙后面注视着母亲。我每天都能见到母亲,对这一个月以来渐渐憔悴的母亲再了解不过了。此时癌细胞肯定正在一刻不停地增殖着,吞噬着母亲体内的养分。
下午六点,护士来提醒我们探视的时间结束了。我们依次握着母亲的手说几句宽慰的话,然后走出病房。
“会好起来的。”“加油呀。”“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谈笑了。”大家鼓励着母亲,为她鼓劲儿加油,同时也试图以此来打消自己心中对手术的不安。母亲听着,一一点头,小声地还礼。
轮到我的时候,母亲一触到我的手掌,立刻就认出了我。此刻,我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对母亲说。我想请母亲宽恕此前我所有的任性,可是心里的千言万语此时竟无从说起。我只是使劲儿地握着母亲的手。我觉得自己手中握着的已经不是母亲活生生的手了。小时候,母亲曾经用这双手遮住灯光哄我入睡。眼前我正紧紧地握着母亲的即将触摸死亡的手。母亲的嘴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我解读出她是在说:“你要好好的。”我连忙松开手,奔出了病房。冷冰冰的感觉从手心传到了我的后脊梁。亲戚们簇成一团站在走廊上,而我心里却在回味母亲的那句话。说不定此刻母亲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了,否则她不会对我说这番话的。
我转念又想,或许我握手的方式让母亲预感到了死亡即将来临,或许我的手带着死亡的气息令人恐惧。在七嘴八舌的亲戚们当中,我又感到了那种被疏远的隐隐的恐惧。
第二天,不到六点我就醒了。手术九点开始,八点就要对母亲实施全麻,让她昏睡。现在去的话,肯定还能见到醒着的母亲。想到这里,我在床上跟女儿嬉闹了起来,我只想用这种方式熬过早上的这段时间。孩子们身上都流着与母亲一脉相承的血,此刻唯有我自己从母亲那里真实地感觉到了死亡的迫近,真是太可怕了。
手术从九点十分正式开始,开颅找到病灶时已经十点了。肿瘤位于小脑的一角,有鹌鹑蛋大小,病灶呈黄色,与周围的白色脑组织明显不同,就是这块黄色的肿瘤压迫了周围的神经。
要是脑组织弄出血来,患者就没救了。大夫们一边用药棉轻轻压住,一边试图从脑组织中将黄色的肿瘤剥离下来,不能损伤附着在上面的无数毛细血管。肿瘤的表面部分,操作顺利的话,还比较容易剥离,可是侧面和背面就没那么容易剥离了,必须沉住气,不能着急。这个部位的周围密布着重要的中枢神经,稍有不慎,触及它们,就会引发各种各样的症状。他们耐心地进行着每一个步骤的操作,先在肿瘤部位切开了一个小洞,然后开始摘取其中的病灶。十点三十分,电动手术刀带着抽吸的震动和“吱吱”的烧灼声迅速掠过耳畔。纤细的仪器也很难将病灶的肿瘤部分取出。病灶正下方就是呼吸中枢,如果弄出血来,患者的呼吸就会立刻停止。将肿瘤部分全部取出是根本不可能的,肿瘤还剩下大概三分之二,这时已经有多处出血点了。
这一瞬间,我忘记了现在正在为自己的母亲做手术。眼前这个被黄色薄膜覆盖着的肿瘤就是我的敌人,它使我产生了一种冲动,想亲手狠狠地抓住这块黄色的肿瘤,将其一下子摘除掉。此刻,要是我的手插进这个纤弱的大脑之中的话,母亲就会立刻死去,但是,眼下我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摘除眼前这个很难摘除的黄色肿瘤。
到了下午一点,肿瘤摘除手术没有什么进展。负责麻醉的医生开始追加输血、测量血压,忐忑地关注着手术的情况。
这时,主任猛然抬头看了看时钟,一下子停住手,接着,他把我让到了能够看清楚肿瘤的位置。“这个覆膜必须得全部摘除,但根本做不到。现在只摘除了肿瘤的右半部分,左边那一部分连着脑干,下方是延髓。这种状态继续下去,引起浮肿就麻烦了。”他的话千真万确。我点点头,用自己的右手拿起了骨起子。
“我试试。”我一边说,一边把骨起子轻轻地放到左右外膜的接缝处。这样拉起骨起子的话,说不定那块黄色的癌症病灶会被一下子连根拔起。我一时走火入魔,脑子里的想法变得简单。
我想试试。不成功怎么办?也许能成功。我内心斗争激烈,右手自然而然地将骨起子插进了脑组织和肿瘤的接合部。
“你!”主任大叫起来。
此时,我的视野里只有那块黄色的肿瘤。可是这块“十恶不赦”的肿瘤却像一座久攻不破的坚固堡垒一般纹丝不动,蛰伏在脑子的一角。我继续推骨起子。
“你!”主任再次大叫。
这时,只见恶魔般鲜红的血液从骨起子的尖端奔涌出来。主任一把将我推到一边,自己站到了中央,迅速把药棉插了进去。可是,鲜红的血液像蛇的舌头一样从药棉的下部迅速浸润上来,眼看着周围被染成了一片红色。抽吸机不停地抽吸着,将鲜血顺着塑料管“嗖嗖”地吸了起来。我右手握着骨起子,茫然地注视着鲜红的血流。主任和长谷部在拼命地给母亲止血,她的出血量不断增加,我只能紧闭双眼,等待着这个过程结束。到了下午一点十分,出血总算减少了。
“简直是胡来,不能造次,你懂吗?”主任发火了。
我点点头。
我把脑膜缝好,把打开的颅骨重新合上,然后敷上肌肉,缝好头皮,恢复了三个小时前进来时的样子。现场没有一个人吭声。这种沉默告诉大家,尽管由这些专家主刀,手术却依然以失败告终。其实,这是一场从开始就没有胜算的战斗,但是在做手术的时候,大家还踌躇满志。手术就这样失败了,不但没成功,还白白给患者造成了这么多损伤。医生们就这么默默地败下阵来,跟战场上铩羽而归的残兵没什么两样。
我们缝完头皮,揭下手术布单。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患者就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我脱下手术服,摘下胶皮手套,端详着自己的手。这只昨夜和母亲相握的手,掌心还残留着少许滑石粉的残渣。一个月前,我就已经确信了母亲的死,昨天、今天,直至现在都丝毫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