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增订本中国禅思想史:从6世纪到10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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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南方禅学的东西两支及其特点

北方的禅学似乎是传统的天下,僧副、僧璨等达摩的二、三代弟子都到南方来求发展,那么南方的禅学又如何呢?

和北方同时或稍晚,至少从梁代起,作为佛教修行实践的禅学在僧俗两界逐渐很有信众。据道宣《续高僧传》卷二十说,梁武帝时代(502—549),南方就“广辟定门,搜扬寓内有心学者,总集扬都”。又在钟山修了上下定林禅寺,“使夫息心之侣,栖闲综业”,这使得南方的佛教逐渐从单讲义理转向兼修定业[190]。不过,真正禅学的兴盛,却与从北方来的禅师的阐扬更有关系。前面说到北方禅师中,如僧达“曾游梁境”,南方著名僧人宝志就对他大为称赞,说他是“大福德人”,而梁帝亦常对左右说僧达是“肉身菩萨”。又如慧初(457—524)曾在晚年自北而南,住锡著名的兴皇寺,梁武帝就对他格外钦重,“为立禅房于净名寺以处之,四时资给”,而文人也对他十分推重,“禅学道俗,云趋请法”。而法常则到衡岳荆峡,史载其传授僧法隐以心观,使法隐学到了北方禅法,“方知其趣……系念日新,深悟寂定,不思议也”。特别是达摩系的僧副(460—524),在齐建武年间(494—498)到南方,先住钟山定林寺,中间阐化于蜀,后又回金陵开善寺,曾得到上下崇敬。梁武帝萧衍、西昌侯萧渊藻、永兴公主、湘东王萧绎似乎都与他有交往,史载其应世有方,“王侯请道,颓然不怍(作)”,但“咫尺宫闱,未尝谒觐”,所以人皆钦服,当然其禅法也会随之传播于江南[191]

并不是说,南方的禅法完全是北方禅法的延续,其实,在稍晚于北方禅法昌明的梁、陈之间,南方也已有禅师群体的崛起,南方禅师从地理上来看似乎可分为两支。

第一支是以金陵为中心,以栖霞诸寺为据点的禅师集团。这一支禅师大都兼习慧业,偏于空宗。比如,慧布(518—578)本依僧诠法师学三论,但“于《大品·善达章》中悟解大乘,烦恼调顺,摄心奉律,威仪无玷,常乐坐禅,远离嚣扰,誓不讲说”,这就很偏于禅定而离于义理了。他更北上邺都,向达摩系的慧可禅师请教,打破了语、默之间的障碍。他还西至荆楚,与慧思讨论大义所在,据说慧思也激动得以铁如意打案,称“万里空矣,无此智者”。陈至德年间(583—586),在他晚年时,更推荐恭禅师来主持栖霞寺,把后事嘱托给他,而他自己则“端坐如木,见者懔然”,似乎更偏向定业了[192]。又如,恭禅师(542—621)即《续高僧传》卷十一所记之保恭,他曾随著名的慧晓禅师习禅,慧晓不知是否在北方学禅的禅师,《续高僧传》卷十七所记那个“文才亚于慧命”,曾在北方学禅的慧晓,不知是否就是这个慧晓,但卷十八《隋西京禅定道场昙迁传》中所记南朝陈的“沙门慧晓”则肯定是他。传说他“学兼孔释,妙善定业”,与智璀“并陈朝领袖,江表僧望”,保恭从他“综习定业,深明观行,频受印可”[193],而慧布晚年请他到栖霞主持,他“树立纲位,引接禅宗,故得栖霞一寺,道风不坠,至今称之”[194],使栖霞禅风延绵唐代。此外,栖霞寺又有不少其他禅师,如凤禅师及其弟子僧玮(513—572),传称僧玮先学律学,后入摄山栖霞寺从凤禅师所学观息想,“味此情空,究检因缘,乘持念慧,频蒙印指”。看来,除慧布与保恭外,栖霞寺习禅者尚多,无怪乎江总《摄山栖霞寺碑》称此山为“四禅之境”,而称山僧为“八定之侣”[195]

第二支是以荆州、衡岳为中心的禅师集团。如荆州天皇寺的法懔、法忍,长沙寺的法京、智远,襄阳景空寺的法聪,庐山法充等。当然,最重要的是先在光州大苏山,后至衡岳,开后来天台一脉的慧思(515—577)。这一僧人集团看上去似乎十分散乱,并无明显的师承关系,但在思想上却颇有相当一致的趋势,大都尊奉《法华》《维摩》《大品》等经,而不以头陀行为意。如法忍“受持《法华》《维摩》”,法懔“禅念为本依,闲诵《法华》《维摩》及《大论钞》,普皆无昧,不著缯纩”,法隐“诵《法华》《维摩》《思益》以为常业”,法充“常诵《法华》,并读《大品》”,与北方禅师之习禅数学大相异趣,与南方义学之崇尚讲论也颇有不同。其中,特别是慧思,虽从北方来南,对南方义学颇有不满,但又颇不同于北方僧实、僧稠只讲禅数之法。一方面,他的老师北齐禅师慧文是从般若之学入禅的,《止观辅行传弘决》卷一之一称天台九师中,前六师似都与传统差异不大,而慧文则“多用觉心,重观三昧”之外,又有“灭尽三昧,无间三昧,于一切法心无分别”这种翻过一层的思想[196]。据《佛祖统纪》说,慧文是读《大智度论》中“当学般若”一段而修“心观”,“证一心三智,双照双亡”;又读《中论》而恍然大悟,“顿了诸法无非因缘所生,而此因缘有不定有,空不定空,空有不二,名为中道”[197]。这与南方义学说般若空观是很接近的,故而慧思南来,很能与南方佛教风气投合。但是另一方面,他又颇不满于南方义学僧人的空谈之习,便以实践性的禅定匡救其失,他的《诸法无诤三昧法门》卷上,曾极力强调禅的意义,说“三乘一切智慧皆从禅生”,并说如果有人不以禅证心而专门读经,哪怕他读了无数经典,也“不如一念思维入定”,因为这才是真正对人心有益的修行。当他发心习禅时,就不再是外在的义理研读而是内在的心性调摄了。因而《续高僧传》卷十七记载他对南方佛门的改造时说:

江东佛法,弘重义门,至于禅法,盖蔑如也。而(慧)思慨斯南服,定慧双开,昼谈理义,夜便思择。故所发言,无非致远。便验因定发慧,此旨不虚。南北禅宗,罕不承绪……[198]

在慧思之外,还有一个也是自北而南的著名禅师慧命(529—568),他似乎与慧思在半师半友之间,从现存的资料看来,他比慧思更偏重义理之学,曾著有《详玄赋》《融心论》《还源镜》《行路难》及《大品义章》,前四种都是文学意味很浓的通俗宣传品,在后来禅思想史上影响颇深。如《楞伽师资记》就把《详玄赋》当作三祖僧璨的作品,收在禅宗祖师思想名下,变成了达摩禅的内容。所以,《续高僧传》卷十七说他“与慧思定业是同,赞激衡楚”,但“词采高掞,(慧)命实过之,深味禅心,慧声遐被”[199]。而他还有一个同门师弟慧意,在北周灭佛时也到了南方,住荆州景空寺法聪旧地,他“听大乘经论,专习定行”,看来和慧命大同小异。在慧思、慧命的时代之后,天才的禅者智就开创了以《法华》为宗经的天台禅门,并在隋代达到全盛时期[200]

比起北方的禅学来,南方禅师更注重义理,这是因为南方本来就是义学的重镇,南方盛行的大乘义学就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渗透到禅法之中,这给本来是实践性方法的禅学提供了相当有力的理论,使禅学向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发展,改变了北方禅数学的面貌。在这些禅师中,《法华》《维摩》《三论》《大品》是常习的经典,如慧命之于《法华》,智铠之于《三论》,慧成之于《法华》《维摩》《胜天王》,法隐之于《法华》《维摩》《思益》,法充之于《法华》《大品》,法忍之于《法华》《维摩》,法懔之于《法华》《维摩》《大论》,法聪之于《般若》等,这些大乘经典多数对艰涩而烦琐的禅数学,是一种很强的腐蚀剂,在这些思想经典中,更注重的是人的智慧对终极境界的追想,与人的直觉对寂静虚玄的体验。后世的湛然在回顾天台九师思想演变时就说,在传承之中,思想有了一个很大的转换,“慧文已来,既依大论,则知是前非所承也”[201],所谓“大论”,即前面所说的《大智度论》,这本是大乘空宗般若系的著作,是讲性空的“论中之王”;所谓“前非所承”,就是指北方禅学重视修心实践方法的那一条路子,乃是走了弯路。按他的说法,从慧文、慧思起,才算走上正轨,而这个正轨无非是依照《大论》《法华》等经典,重新界定禅学[202]。而在“禅”这一字中,实践方法的意味,逐渐向思想义理的方向转轨。当南方禅门逐渐自立门户羽翼丰满,他们就不再把从北方学来的数息调心坐禅观静等,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而是要探讨实用禅法之前的佛性思想,与应用禅法之后的终极境界了。隋灌顶《天台八教大意》所记的判教论,已经明明白白地说出了这种不甘于传统禅学束缚的意思,他说,戒、定、慧三者是最早的佛说,但属于小乘;《大集》《宝积》《楞伽》《思益》《净名》《金光明》是方等,虽属于大乘,不过尚未臻完善;《般若》已经思过半,但还未到终极境界;只有《法华》与《涅槃》才是最后的真理。所以,“二经同醍醐味”[203],这当然是宗派门户既成之后的宗经之说。不过,既然要判教,那么就必然要琢磨义理,把思想与实践汇成一个自给自足的体系。

这是后话,在本章的后面再详细讨论,这里只是说明,南方之禅学逐渐脱离了印度禅学及其直系传者北方禅学的牢笼,开始在另一种思想语境之中成长。当本来相对独立的传统禅学方法,被这种思想所融汇所解释,而成为这种思想的有机部分时,这种方法就会发生根本的变化。我们应该记住,6世纪北方禅学的两个源头传人都是西来的胡僧,而南方禅学虽然多从北方而来,毕竟是在华人的思想氛围中,是由汉族僧人来理解和阐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