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6世纪北方的禅师与禅学
禅学传入中国并不始于达摩,这一点无须多说,各种佛教史都早已有所论述。但是,达摩的时代又的确是禅学在中国开始真正成熟的时代。从梁慧皎《高僧传》的“习禅篇”所记的若干早期禅者中可以看出,齐建武年也就是公元5世纪末以前,禅者大体只是把禅作为一种普通的佛教修行手段,与持戒、诵经并无区别。《高僧传》中所载的三十二习禅者中,僧显是“属想西方,心甚苦至”,僧光是“每入定辄七日不起”,慧嵬是“戒行澄洁,多栖处山谷”,法绪是“德行清谨,蔬食修禅”,僧周是“韬光晦迹……头陀坐禅”,净度是“独处山泽,坐禅习诵”,僧从是“精修五门,不服五谷”。直到传中所记最后一个齐赤城山的释慧明,依然只是“栖心禅诵,毕命枯槁”[162]。大体上,这些禅者奉行的是传统禅法,以念佛、冥想、苦行为手段,求得心理上的宁静而已。但是,就在达摩之后,中国南北方的禅思想突然有了一个大的变化,而这一变化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第一,过去仅仅是作为方法的“禅定”,竟然由附庸而蔚为大国,与佛教大乘理论相结合,形成了从佛性理论、修行方式到终极境界自我完足的思想;第二,出现了虽不明显但已具雏形的禅师群体,也逐渐有了传承的明确记载。
在5、6世纪之间,北方的禅师群体中,最有影响的有三支。
第一支是勒那摩提及其弟子僧实、僧达。据《续高僧传》卷一、《历代三宝记》卷九记载,勒那摩提于北魏正始五年(508)到洛阳,这似乎有误。《续高僧传》卷十六《僧实传》说,僧实是大(太)和末年(499年左右)“从原至洛,因遇勒那三藏”,可见早在十年以前,勒那摩提就已经到达洛阳。他的弟子有僧实(476—563)和僧达(475—565),可能还有昙相(?—582)。
其中,僧达似乎颇得勒那摩提的义理之学,他讲《华严》《四分》《十地》《地持》,“虽无疏记,而敷扬有据,特善议论,知名南北”。这里所谓“知名南北”,指的是他不仅在北方弘法,而且还到过江南[163]。《续高僧传》卷十六说,他到了南方,“(梁武帝)敕驸马殷均引入重云殿。自昼通夜,传所未闻。连席七宵,帝叹嘉瑞。因从受戒,誓为弟子”。并且让他住锡于著名的同泰寺,经常到宫中讲法。他大概把北方的禅法传到了南方,所以,梁武帝才会说“北方鸾法师达禅师,肉身菩萨”,并且一直向北遥遥敬礼。后来他想回北方,七次上奏才得到同意,他回到北方后,曾在邺都为末帝时的仆射高隆授菩萨戒,到了齐文宣帝时代,他仍然很受推崇。据说,齐文宣帝“特加殊礼,前后六度”,并且为他在林虑山黄华岭下立洪谷寺,又捐出神武帝的旧庙为他造定寇寺。
而僧实和昙相,则可能更多传承了勒那的禅定之学。勒那曾称赞僧实,“自道流东夏,味静乃斯人乎”。僧实在大和末见到勒那摩提,向他学习禅法,史载其“三学通览,偏以九次调心,故得定水清澄”。从这一记载来看,他显然是一个比较重在实践的僧人,因而大统、保定年间(535—565),他在京、洛大大有名,也曾受到北周太祖的褒奖。《续高僧传》卷十八《释僧渊传》说,当时都说他“禅道幽深,帝王所重”[164],并且在北周平定荆州后,还参与主持了与南方和益州的僧人共同讨论“真谛妙宗”的活动。然而,另一个昙相似乎比僧实更偏重禅定的实践,僧实曾经称赞昙相是“福德人,我不及也”。据说,僧实与昙相夜中习禅,“相对无言,目陈道合,私有听者,了无音问,常以为轨”。我想,他们大概是以静坐调心为方法的一流禅者。而昙相与僧实共同的弟子静端,先从僧实处“受治心法”,“以静操知名”,后归于昙相,“习行定业”。他们大概都是偏重实践的传统禅者,只是可惜,《续高僧传》中所说僧实能使“定水清澄”的九次调心之法,其具体内容已不得而知了。
第二支是佛陀跋陀(约430年生)及其弟子道房(生卒年不详)和僧稠(480—560)。佛陀跋陀是少林寺的开山祖师,也是北方重视禅定之方法和实践的“外来和尚”,所以《续高僧传》说他“学务静摄,志在观方”。据说,他让弟子道房度沙门僧稠,“教其定业”,并曾经说,他“自化行东夏,唯此二贤得道”。据说他又曾在洛阳度慧光,那么,他的门下应当有三个重要的弟子。这三个弟子中,道房无传,《续高僧传》也只是在记僧稠时说到道房一句,“(僧稠)初从道房禅师受行止观,房即跋陀之神足也”。可见,道房与僧稠在半师半友之间。慧光是著名的律师,为北道地论师的领袖,但于禅学似乎并无多少建树。在这三人中,只有僧稠禅学在当时大大有名,所以,佛陀跋陀曾称赞他是“自葱岭以东,禅学之最,汝其人矣”[165]。
据《续高僧传》卷十六记载,僧稠俗姓孙,昌黎(今河北昌黎)人,生于北魏太和四年(480),曾经是一个学习世俗儒家经典的士人,按照《续高僧传》卷十六的说法,他是二十八岁时(507)才在巨鹿景法师门下出家,此后又从道房禅师受行止观,五年后,又跟随赵州道明禅师学十六特胜法[166]。稍后在随道房禅师学止观的时候,他入了佛陀跋陀的门下。但是,他学成之后究竟做了一些什么,我们不是很清楚,我们只是知道,僧稠在已经年近七十的天保元年(550),被刚刚即位的齐文宣帝高洋从定州招至邺都,第二年,齐帝又亲自迎接他于郊外,文献中说他“神宇清旷,动发人心,敬揖情物,乘机无坠”,他劝皇帝令断酒禁肉,并传“四念处法”,第三年,朝廷又专门为他在邺城西南八十里龙山修建云门寺。
但是,看起来这种世俗政权与佛教信仰之间的蜜月一开始可能并不很牢固,中间还曾经有过波折。中国的世俗皇权与宗教之间,始终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宗教势力的膨胀始终是皇权的心腹之患。传说,当时的齐文宣帝曾经因为听说“黑人次膺天位”而“惶怖欲诛稠禅师”[167]。所谓“黑人”是一个很有名的故事,由于佛教徒着黑衣,所以那时传说的“黑人”,往往让人联想到佛教徒[168],这一佛教徒要继承皇位的传说,似乎在南北朝后期始终存在和流行。幸而在这一场政治与宗教之间的危机中,僧稠表现得相当机警。按照一种说法,天保三年他在云门寺住锡时,曾经“宴坐一室,未尝送迎(齐文宣帝)。弟子或以为谏”,据说,当时齐文宣帝听了左右之言,认为他大不敬,第二年,更因为止不住心中对“黑衣”的疑惑,准备亲自前去惩罚,但是恰恰这时“峰峦振响飞走悲鸣,如是者三日而止”,使稠禅师预知齐文宣帝的意图,所以,早上就乘牛车,往谷口二十里,“拱立道旁”。这使皇帝很吃惊,就问其原因,他说,如果想杀我,我担心自己“身血不净,恐污伽蓝”。齐文宣帝又惊异又惭愧,就对侍臣杨遵彦说,“若此真人,何可毁谤?”于是自称弟子,与他同辇回到宫中,并且终于请受菩萨戒,推行了后来对中国很有意味的政策,即“断酒禁肉,放舍鹰鹞,去官佃渔。又敕天下,三月六日民间断屠杀,劝令斋戒,官园私菜荤辛悉除”,成了佛教的虔诚信仰者。而且,也许正是因为僧稠的缘故,他也笃信禅学,据说“(高)洋专务禅学,敕诸州别置禅肆,令达定慧者居之”,这使得禅学在北方中国越发兴盛[169]。
很明显,僧稠是佛陀禅师一系在北方传禅法的最重要人物之一,所以,《续高僧传》卷二十“习禅篇·论”中,在一一记载了“习禅”一系佛教徒之后,就总结说:
这段话很重要,其中让齐宣帝倾国之财而供养的“云门”即云门寺,就是僧稠的所在。可见,在比较早的记载中,除了我们后来虽然比较熟悉,但当时却未必很盛的菩提达摩一系之外,佛教禅门在北方最重要的实际上是两支,关中的一支中心人物是前面所说的勒那摩提系统的僧实,而河北的一支中心人物就是佛陀跋陀系统的僧稠。
那么,河北禅门为什么会“独盛僧稠”呢?现在资料不是很多。我们猜想,一方面的原因,当然是他得到政治权力的大力支持,得到齐文宣帝的庇护;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他的禅法杰出而且有名,据《续高僧传》卷十六记载,佛陀跋陀曾经称赞他说,“自葱岭以东,禅学之最,汝其人矣”。因此在北齐时代,僧稠当时“兼为石窟大寺主,两任纲位”[171],可以说是盛极一时。据记载,僧稠原有《禅法》二卷,也许就是文献上说的《止观法》两卷,但因为已经亡佚,只好存而不论[172]。而现存于法国巴黎的敦煌卷子(P.3559,P.3664)中,据学者研究有僧稠的作品。在这一卷里,有《大乘安心入道法》,一名《稠禅师意》,因为一开始就是“稠禅师意,问大乘安心入道之法云何”,大概确实是僧稠的遗意[173];接着又有《稠禅师药方疗有漏》,以“信受”“精勤”“空门”“息缘”“观空”“无我”“逆流”“离欲”八种方法,当作疗救心灵的药方,这也是当时佛教的通行方法;再接下来的是《大乘心行论》,这一长文被王重民认为是僧稠的作品,而日本学者蓧原寿雄则认定为北宗禅的作品[174]。可是,冉云华似乎反对王重民的看法,我觉得,冉云华表示慎重的意见有些道理[175]。因此,这里把巴黎敦煌本先放置一边,只根据一般传世文献来讨论僧稠的禅法。
在《续高僧传》卷十六《僧稠传》说,他曾“诣赵州障供山道明禅师,受十六特胜法”,又据《佛祖统纪》卷二十二说,他早年是“从景明寺道房禅师受行止观摄心,旬日即得入定。复修涅槃圣行四念处法,安居五夏,日唯一食。尝九日修死想观”。从字面上看来,这里提到的种种禅法,大概都是非常普通、兼融大小乘佛教的禅法,这在当时北方中国的佛教中很流行。首先,“十六特胜法”又名“十六行”,是早期小乘大乘佛典如《增一阿含》《大安般守意经》《成实论》都记载的“数息心观”。西晋竺法护译《修习道地经·数息品》称,“数息长则知,息短亦知。息动身则知,息和释则知”。实际上,就是在禅定过程中体验自己内心感受的方法,“是为数息十六特胜”[176]。所以,静影慧远(523—592)曾经“随学数息,止心于境”,还得到僧稠的称赞,说这是“住利根之境界也,若善调摄,堪得观行”[177]。其次,“止观摄心”是一般禅定者的共通方法[178],因为这是早期印度佛教,不分小乘大乘的习禅者的常用入定途径。东汉安世高译《阴持入经》卷上就说,“止观为二药,痴爱为二病,佛以二药治二病”[179];《杂阿含经》卷四十三中引世尊偈说,“龟虫畏野干,藏六于壳内,比丘善摄心,密藏诸觉想”[180]。就是说这种“止观摄心”在保持内心宁静与克制欲望上的意义。所以,《别译杂阿含经》卷十六中也有“尘垢来染心,正念能除舍。爱欲即尘垢,非谓外埃土。欲觉及嗔痴,谓之为尘劳。摄心有智者,尔乃能除去”。现在已经亡佚了的僧稠两卷著作,就叫作《止观法》;再次,“四念处”本来就是小乘禅学的法门之一,《杂阿含经》中说,“云何修四念处?……精勤方便,正念正知,调伏世间忧悲,是名比丘修四念处”。但是,这也是大乘佛教尤其是《涅槃经》的方法,所以,僧稠的四念处叫作“涅槃圣行四念处法”[181]。最后,“修死想观”也是佛教的一个普通方法,《翻译名义集》卷六记载具体方法,就是“修于死想观,是寿命常为无量怨仇所绕,念念损减,无有增长,犹山瀑水,不得停住。亦如朝露,势不久停。如囚趣死,步步近死。如牵牛羊,诣于屠所”[182]。这种在观念世界中深思生死因果的“观法”,是一种很普遍的禅法,在这种习禅的方法中,关键并不是这种观想有多么特别,而是修行实践的深入程度,决定了一个禅者的道行和结果。然而要知道,普通的往往也是普遍的,普遍流行的常常就是普通的。我的意思是说,僧稠这种看上去很普通的禅法,在当时并不一定很具有革命性,也许,他恪守的还是一种原本来自印度的传统方法,不分大小乘。不过,历史上得到广大信仰者普遍信仰的,常常就是这种看上去很平常的宗教方法[183]。
无论如何,僧稠在北齐时代的影响和声势,绝对不是同时代的达摩、慧可一系所可以比拟的,后来文献中盛极一时的禅宗正统,其实在那个时候大概还只是旁门支脉。根据现存的资料,我们知道,僧稠于乾明元年(560)四月圆寂,年八十一,当时文宣帝已死,齐废帝下诏,送千僧供于云门寺以崇追福,并由著名的学者魏收为他撰碑,第二年即皇建二年(561),孝昭帝又下诏为他起塔。大约在6世纪中叶到7世纪初,也就是后来“达摩一系”的禅宗渐渐崛起的关键时期,其实真正笼罩性的禅门是来自佛陀跋陀的僧稠系与僧实系。僧稠的弟子相当多,气势也相当盛,他的后人中,著名的有释智舜(533—604)、昙询、智旻、释僧邕等,仍然笼罩着北方佛教世界[184]。
第三支就是后世大盛的菩提达摩及其弟子慧可、林法师、僧副、道育。据说,当达摩在北方传授禅法时,“合国盛弘讲授,乍闻定法,多生讥谤”。也就是说,当时流行的还是义理讲论和苦行实践,对于达摩那种强调禅定的修行方法,多少有些轻视,但据说,经过他若干年的传授和推广,“识真之士,从奉归悟”,看来也颇有成效。
不过从目前的资料看,他的势力远不如前两支,思想也与前两支大有不同。前引《续高僧传》卷二十一“习禅篇·论”中说,“高齐河北,独盛僧稠,周氏关中,尊登僧实。……宣帝担负,倾府藏于云门(僧稠居云门),冢宰降阶,展归心于福寺(僧实遗像置大福田寺)”。前两支大概早已站稳了脚跟,卧榻之侧,难容他人鼾睡,所以,达摩的弟子慧可曾与其他禅师发生冲突。在那个时代,佛教内部为了争夺正统的争斗,也是相当残酷的,不妨举两个佛教史上的例子。第一个,《高僧传》卷二《晋京师道场寺佛驮跋陀罗》记载较早的僧人佛驮跋陀罗(359—429),他曾经预言“我昨见本乡,有五舶俱发”。但是,这个带有预言性质的话传出去后,“关中旧僧,咸以为显异惑众”。为什么呢?也许因为他的新系统在长安很盛,但毕竟门下“染学有浅深,得法有浓淡,浇伪之徒,因而诡滑”。其中,他有一弟子夸张地宣称自己已经得到阿那含果,这种吹牛神话很哗众取宠,所以导致“旧僧”相当紧张,以至于引发种种流言。“(佛驮跋陀罗)大被谤渎,将有不测之祸。于是,徒众或藏名潜去,或逾墙夜走,半日之中,众散殆尽。”而旧僧道恒、僧便攻击“于律有违,理不同止,宜可时去,勿得停留”,他只好带了弟子慧观等四十余人逃离,就连当时的统治者姚兴试图挽回都不行,他们只好南下庐山[185]。第二个,《高僧传》卷十一《宋伪魏平城释玄高》记载,乞佛炽盘占据凉州的时候,“时河南有二僧,虽形为沙门,而权侔伪相。恣情乖律,颇忌学僧,昙无毗既西返舍夷,二僧乃向河南王世子曼谗构玄高,云蓄聚徒众,将为国灾。曼信谗便欲加害,其父不许,乃摈(玄)高往河北林杨堂山”。直到长安昙弘法师到河南王之处说项,王与太子才幡然悔悟[186]。
这种互相争斗的激烈情况,可能贯穿中古佛教史。直到达摩一系崛起后,情况仍是如此,达摩可能就是在这样的艰难环境中生存并传法的,佛门各系之间的激烈竞争是免不了的,据《宝林传》卷八记载,当时“魏法侣崇隽数人,豪壮英姿,流支、光统,睹达摩兴化,杰出众伦。二师心有所谋,竟陈扇论,特至师所,广召宗由。达摩乃雷辩一声,蛰户俱启,是时难问往返过从,言发三千,回人万意。诸宗异学,咸伏宾崇。光统、流支,犹生偃蹇”。所以,传说他们不惜采取极端手段,用下毒的方法,使“(达摩)六度中毒”[187]。这个传说是真是假,还很难说,但当时佛教争夺正统地位和吸引信仰者,必然会有门户之争,这种门户之争有时相当残酷。到了慧可的时代,这种状况并没有改变,《续高僧传》记载,北齐时代政治中心邺都的道恒禅师,就屡次派人向慧可挑衅,并称慧可的禅法“情事无寄,谓是魔语”。据说,慧可到邺都传法,“滞文之徒,是非纷举”,最终被迫害致死(详参下文)。因而,达摩另一弟子僧副,便不得不南下梁国,止于钟山定林寺,又西至蜀地开法,终究在南方了其一生。这里面是否有佛教内部的党同伐异原因在,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在资料中可以看到,这一支禅师对其他禅门的批评的确比较多,似乎不能见容,也是理所当然。而相当多不属于上述所谓正宗的禅师们,也常常自北而南,如法常、慧初等,其中,也许就有北方禅门的斗争缘故在内。后来,达摩一系渐渐转移到了南方,可能不仅仅是北周灭佛的缘故,也可能有党同伐异这一原因。
北方的禅门虽然三足鼎立,但在思想上却是二水分流。道宣在上引《续高僧传》之“习禅篇·论”中,也说到僧稠系与达摩系是两路,“观彼二宗,即乘之二轨也”。勒那摩提与佛陀跋陀虽说也是大乘禅法,但在心目中多少是把禅法看作“味静”的实践,偏于追索内在心灵的宁静,所以在他们那里,“禅”之一字的内在含意,与传统禅法差异不大。像僧实的“九次调心”、僧稠的“四念处法”,就都是传统禅法,它作为三学之一或六度之一[188],与持戒、读经、造寺、度僧的功德并行不悖。所以,禅虽然在传统佛法系统中被他们凸显出来,但也还是一种调摄心灵的方法而已,并不能形成一个自我完足的思想体系。毫无疑问,“禅”本来就是来自瑜伽八支实修方法[189],但作为方法,它不能不与某种理论背景相关。在中国最早被译出的禅经《安般守意经》中,禅就并不仅仅是一种修炼身心的技巧,“安为清,般为静,守为无,意名为,是清静无为也”。这里的语词当然是比附老庄道论,但“安般守意”被解释为“清静无为”,却说明它从一开始就不只是一种自我心理调整的技巧,而与一种对人生、对心灵、对解脱、对超越的整体思考密切相关。如果它要成为一种自我完足的思想体系,而不仅仅是一种具体行为的实践方法,那么,它必须有一系列的理论假定:假定人生的一切烦恼痛苦来自心灵,假定人有可能通过某种方法使心灵宁静,假定这种宁静能导致人生的解脱,假定这种解脱就是对生命的超越。否则,这种方法就只能使人在心理体验时得到一时愉悦,而不能成为宗教拯救人心也就是“由凡趋圣”的途径。所以,从“禅”传入中国起,它就潜含了三重含义:第一,它已经肯定世俗世界是一种令人烦恼、给人带来苦难的虚假幻象,之所以会使人痛苦,是因为人的心灵中,有认虚为实的“无明”;第二,它是一种以数息等方式,使人“摄心还念”“其心无想”的修行方法,通过这种方法人们可以“断生死道”;第三,当人们用这种禅定的方法使自己的心灵宁静之后,会进入某种神奇而不可思议的境界,这种境界就是佛教所给予信仰者的承诺。也就是说,“禅”之一字中,其实有可能产生一种自我完足的思想体系,它可以包容佛性或人性理论,可以设定人性通向佛性的实践方法,也可以兼有达到佛性的终极境界感受。
不过,我说它“潜含”了三重含义,只是说它的内在理路中,有这三重内涵的资源,而不是说它一开始就显现出来。至少在前期的北方禅者身上,这一套从佛性、修行到境界的内涵,还只是仿佛种子未发时的潜伏状态。而在6世纪的大多数禅者中,也还只是把禅当作一种修行的实践方法。但是,方法总是要有思想对它的解释作为依托背景的,所以,这时也有一些禅师已经意识到其中的问题,并开始探索二者之间的沟通。如达摩一系的慧可所谓“理事兼融,苦乐无滞,而解非方便,慧出神心”,就已经有些把“理”与“事”,即“慧”与“定”合归于一心所悟的意味;又如僧副,一方面“戒行精苦……禅寂无怠”;一方面深通经旨,《出三藏记集》卷七王僧孺《慧印三昧及济方等学二经序赞》中提到胡翼山中长者让人向他请教《慧印三昧经》,就是讲“无相为体,理出百非……有若恒印,心照凝寂”,把义理与体验合为一体的。当然,也有人并不见得赞成这种做法,像同是达摩一系的慧满,就批评禅师们说,佛说心相虚妄,而禅者修心“重加心相,深违佛意,又增论议,殊乖大理”,虽说看上去颇反对讲义理,但细细分析他的话,却可以看出他的话中也已有了极深的理论背景,也有着以慧归定、同泯于空的趋向。在这种定慧兼修,以理解禅的思想中,其实,已经有以“禅”取代其他佛教修行之法的意味。
不过,我以为,“禅”之一字要想笼罩一切,成为一个自我完足的体系,还必须以“禅”为中心开掘出它潜在的“三重意义”来构筑自己的思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