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7世纪的东山法门与禅宗的崛起
当隋开皇十二年(592)道信(580—651)初从僧璨习禅时,他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大业二年(606)僧璨圆寂,不久,道信离开皖公山南下(《景德传灯录》卷三说是大业十三年即617年,不知何据,恐在此前),在吉州、江州即今江西一带传法十年,最后住锡于与江州隔江相望的蕲州黄梅双峰山(《景德录》说是唐代武德甲申,即624年)。这时,他已是四十余岁的著名禅师了,而隋末大乱也已结束,新的统一的唐王朝也已出现。
对于禅宗史来说,道信的意义是双重的。
一方面,他是达摩、慧可、僧璨之后,真正使这一系禅门开始有了一个教派组织形式的领袖人物。达摩虽居嵩岳,但从学者不多;慧可四处奔走,却无一立足之寺;僧璨长期隐于山中,与世实际隔离。一直到了道信的时代,由于战乱的平息,达摩一系才算是有了一个开宗说法的地盘,所以,在他的周围很快聚集起一大批信徒,也很快在世俗社会中形成了影响。《历代法宝记》《神会语录》《传法宝记》都特意提到他的这一份功德,《历代法宝记》中说:“信大师大作佛事,广开法门,接引群品,四方龙象尽受归依,经三十余年。”[217]如《续高僧传》卷二十一中所记载的玄爽(?—652)、法显(577—653)、善伏(?—660),都曾来向他请教禅法。传说中他的著名弟子牛头法融和真正的传法弟子东山弘忍,更是继承这一传统,各自占山开法,开出后世禅门两大支脉。
另一方面,在达摩一系逐渐从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转移的过程中,禅法也在逐渐地从偏于实践,向禅智合一的方向转化。在这一转化中,南方色彩逐渐渗透到了禅法之中,使这一系禅法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理论轮廓。相传道信有《菩萨戒法》《禅宗论》和《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等著作,但前两种现已不存,只有《楞伽师资记》所引的那三千多字,学者相信它就是《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的节录[218]。从这篇文字中可以看到,道信拥有相当的理论素养,他广征博引,滔滔不休,论述了他的思想,从他所引述的经典来看,有《般若》《华严》《法华》《涅槃》《维摩》等经,正好是南方流行的几部大乘经典。这大概可以说明,他在南方接受了南方义学主流的思想,并把这些思想作为禅法的理论背景,使禅思想有了大乘佛教经典的支持而形成体系。
我们知道,一个宗教流派的形成与自立,组织与思想是必不可少的两大因素,没有组织也无所谓流派,充其量是一种思想潮流,没有思想则组织也无所谓组织,充其量是一群乌合之众。思想史上一个宗派的崛起,仿佛是在造一座思想的塑像,没有组织仿佛没有建塑像的材料,谁也无法在这里无中生有地凭空塑造;没有思想仿佛没有固定形象,那材料再多也不过是一堆材料。道信在禅宗史与思想史上的意义,就在于他建立了禅宗的组织与思想的雏形,虽然禅门的真正崛起,还要等到若干年之后,禅思想的完全独立,也要等到若干年之后。
关于道信思想中相当多的南方色彩究竟来自何方?这些思想在禅思想史上有何意义,我们将在后面详细讨论。这里接下去沿着时间顺序看禅门的历史。道信在双峰山开法说禅大概很有影响,唐太宗贞观十七年(643)曾下诏征他赴京师。这次下诏意味着,达摩一系终于得到了朝廷的认可,至少使它在地方上的传法活动有了政治上的保护,对于禅宗来说这并不是一桩无可无不可的事情。不过,道信却始终保持着不与政治联姻的禅门宗风,所以并没有应诏前往。八年以后的唐高宗永徽二年(651),他以七十二岁高龄圆寂于双峰山中。他的弟子弘忍(602—674)接替他的位置,在今皖、鄂、赣三省交界处继续传法。传说中,他的另一个弟子法融到了金陵即今南京牛头山传法,另开了禅门的一支。
关于弘忍的事迹,我们知道的也不多。例如,他是何时到道信那里学禅的这一问题,就有很多疑问。《传法宝记》说他“童真出家,年十二事信禅师”[219];但《楞伽师资记》引《楞伽人法志》则说他“父早弃背,养母孝彰,七岁奉事道信禅师”[220]。其实恐怕都靠不住,按照他隋仁寿二年(602)出生这一确凿的事实来算,七岁正是大业四年(608)。当时,道信刚出山,在吉州,尚未到黄梅即弘忍的家乡。弘忍十二岁正是大业九年(613),当时道信大约还在庐山,也还没有到黄梅双峰山去。值得注意的是《五灯会元》卷一曾说,弘忍本是“破头山中栽松道者”[221],破头山就是双峰山。可见,弘忍应该是在道信到达双峰山之后,作为一个栽松树干杂活的沙弥而投入道信门下的,并非像《宋高僧传》卷八所说的那样,从小就被道信挑中当接班人[222]。其实,他那时的年纪大约不小了,如果《景德传灯录》卷一的记载可靠的话,道信是武德甲申(624)才到破头山的,那么,他已经二十三岁了,而且他也并不是从小聪慧,《传法宝记》有一段记载,可能倒还是实录,说弘忍“性木纳沉厚,同学颇轻戏之,然众无所对,常勤作,以体下人,(道)信特器之”。
由于这种勤奋与沉着,他在实践禅定与义理研习上,都显示了他的出色,传中说他“昼则混迹驱给,夜便坐禅,未尝懈怠”,又说他“诸经论间皆心契”,而且对于道信“常以意道”的禅经验,也多能“洞然自觉”,所以众望所归,在道信之后成了双峰山的掌门人。特别是,在他把宗门基地迁到双峰山东面的凭墓山(又作冯茂山)之后,影响更远及京洛。《楞伽师资记》载,“缘京洛道俗称叹蕲州东山多有得果人,故曰东山法门也”。从此,“东山法门”的名声极为鼎盛,与早在隋代就已经得到朝廷褒奖的天台法门,几乎可以平起平坐,直到中唐初李华作《扬州龙兴寺经律院和尚碑》时还说,“天台止观是一切经义,东山法门是一切佛乘”[223]。因为和道信一样,弘忍也是一个能在组织与思想两方面下功夫的人,《传法宝记》说他:
《楞伽人法志》说他:
《历代法宝记》说他:
就看他身后“各堪为一方师”的十大弟子散布南北,就可以知道他在弘阐禅门中的作用了。同时,他又在禅者的修行实践方法与心性理论上继承慧可、道信的路数,特别是在对禅思想的广泛适应性上,下了很大的工夫。使得禅法一方面以念佛、调息、观心等外在的行为适应下层百姓,另一方面以“本来清净,不生不灭,无有分别”的心性理论及“守本真心”等内在的自心体验适应上层士人,做到所谓的“法门大启,根机不择”。所谓“根机不择”,就是有教无类,广泛适应,关于这套理论与方法,在传为他思想文本的《修心要论》中可以看得很清楚[224]。
和道信一样,弘忍也没有接受唐高宗的征召,这样他就失去了一次使禅宗进入宫廷的机会,他只是在民间不断地传法授徒,默默地扩散着达摩一系禅思想的影响,在下层组织着自己的禅师队伍。到咸亨年间(670—674),这个东山法门早已是远近闻名,声势颇大了。据说,当武则天接见他的弟子神秀时曾赞叹道:“若论修道,更不过东山法门。”[225]从达摩的自南而北,慧可的身死非命,僧璨的埋名深山,到道信与弘忍的大开法门,经过一百五十年以上的惨淡经营,这一系禅门终于开始崛起了,它的组织形式已初具规模,出现了一批出类拔萃的禅师,它的思想体系也大体形成,佛性理论、修行方法、终极境界也开始互相交融,在这个意义上,说四祖道信与五祖弘忍是禅宗的历史与思想史上转折时代的人物,大概是不容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