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中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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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读书

入私塾

丰乐河镇上有个由李先生主持的私塾,他是我的启蒙老师。读了一年后转入一个较长的打根基的阶段,前后七年,业师是我的叔舅父洪子远先生。中间曾从丰乐河唐先生读了一年,最后又从“长冈张”张来轩先生读了一年。我在私塾一共读了十年。

我从洪先生读书的程序,与一般不同,是先从难的书读起,先从《诗经》《书经》《易经》读起,回过来再读“四书”。背书的方式,也与一般不同,五经、四书整本整部地背,硬是那样蛮干。如《论语》《大学》《中庸》,连“朱注”都要一齐背。我的那位叔舅父业师教学认真,督责极严,我虽有很强的悟性和记忆力,也得要苦读,苦背。

我的业师是怎样的严法,只需看他拿的那块厚厚的无情的板子。我现在的右额上还隐隐约约保留着一条创痕,这就是被先生打的“古迹”。背书时,偶然脱一脱,那块无情的厚厚的板子唰地一响就落到头上,往往头破血流。至于罚跪,打手心,罚一顿不吃饭,几成为当时私塾的一般风气,毫不足怪。

永远不会忘记的两个回忆:夜静更深,我还没有放学,我的母亲不放心,体念这一个还未满十岁的儿子,一个清瘦的小孩子。她常常深夜一人悄悄地站在书房门外,从壁缝里,门缝里,看到我读书的疲倦情形,等我放学出门时,她就不禁拉着我的手流下泪来了。慈母之泪,真是人间最伟大的爱的表现啊!

有一次我被罚不许吃饭,我的可敬可怜的母亲,知道她的儿子受了这样一个严重的处分,心里更发难过,她买了两个“粑粑”偷偷地送给我吃。我到底是一个小孩子,回家时,我哭了,母亲又以慈爱的话语来安慰我。

现在想起来,这种对待学生的方式,未免过于旧式,以我的聪明,似乎不需要运用这种笨拙的方法,然而正因我的叔舅父洪先生期待我最真最切,所以也格外从严。以后从丰乐河回到洪家疃,还是从洪先生读书,这一个时期便轻松得多了,他的教学方法也改变了,而我已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从“小学生”进到“大学生”的阶段,也就没有受打受罚的事了。

我应该说说私塾生活的情形。论家庭,我是读不起书的,而我竟能在私塾读了十年,实在是勉强万分,所以我个人的生活状况,也就可想而知。记得在洪家疃前面冈上梨园读书的时候,一共二十多个学生,只有我和两个同学住在私塾里面,共同“起爨”,即三个人共同出米煮饭,但是各人吃各人的菜。一个同学是本村富户,餐餐吃肉;一个同学是外村一个寡妇的弱子,也由他家里常常送好菜来;只有穷孩子的我,每顿总是吃的小菜饭,望着人家垂涎。父母远在丰乐河,只有祖父和我二姑父、二姑母住在家里,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要厨子回家去要点肉来吃。可怜的祖父,感慨地对厨子说:“肉吗,除非从我身上割下来!”我听了祖父的话,心里实在难过之极;深悔自己的孟浪。以后见了祖父,祖父也对我说:“那一次你要肉,哪里来的肉?”同样的一个惨淡的回忆:在丰乐河的时候,我生了满身疥疮,有人说吃猪油蒸红枣,可以健脾,疮可以好。我告诉母亲,母亲黯然地说:“饭都吃不周全,哪能有什么猪油蒸红枣!”

我睡的床,只是一块木板上垫着一铺稻草,上面覆着一床烂棉絮。热天只有一顶稀烂的帐子,四周八方都是孔,大孔小孔,补了又补的。然而由于一天读书疲劳,仍然得钻进去睡。当我睡熟的时候,也正是蚊子大肆活动的时候。曾记有一次,我的业师拿着扇子替我赶蚊子,我才为之惊醒,心中感谢不已。

我那两个同住在一起的同学,虽然家道小康,生活一切比我好,但念书总赶不上我,以后也没有什么成就。可见在私塾里,在幼年时,吃点苦头,不但没有害处,还大有益处——我常是这么想着。

我另外还从了一位唐先生读书,是在丰乐河。这是一位“老好人”,学问很平常。他那个私塾的房子很湫隘,学生并不多,他又常常管外事,给学生的负担也很轻,用不着怎样出力。这一年没有多大进益。

我读私塾的最后一年,是在长冈张村西峰庵从张来轩先生。他是秀才,很器重我。他感慨似的说:“教了几十年书,才遇着这一个聪明学生!”这时读《左传》是一门正课。我通常只读一二遍就烂熟,张先生非常惊奇,逢人称赞:“这孩子将来大有希望。”他有一次与一个老年人谈到我,说:“张家孩子是一个小才子,将来了不得!”现在张先生已作古了。回想他的为人,品貌好,做人好,国学根基深,虽在他的门下只读了一年书,而所受国学的启迪益处很大。

他欢喜喝杯酒,有一个小小的瓦盆,通常放一点咸菜,午饭前他总是吃点酒,就拿那一点咸菜下酒。有时没有酒了,他脱下马褂叫火夫去当四毛六毛钱,买酒吃。我对他的印象很深。他是一个很严正、很慈祥的老人,安贫乐道。

西峰庵在山冲里,前面一排松树,风景很好。这时因为我已经有了底子,读书生活比较轻松,不论开讲、作文章都不太吃力,因此我和一些同学居然有散步的闲情逸兴,可以说是我少年读书时期最快乐的一年。

我认为最受磨难而同时最有进益的时代,是从我的叔舅洪先生读书的时代。他考过多次,虽没有进学,但许多进过学的人不及他,他一生没有旁的嗜好,自小苦学。在教书时,对自己的约束很严,讲到学问,一点不放松,除教学生以外,自己一天到晚不断地诵读写作。他做人是很厚道的;以后他在地方管事的时候,有些人嫌他软弱,坏人不怕他,他没法对付坏人,这也可以看出他的厚道。我对他为人的不苟且,存心忠厚,态度端正,是很敬佩的。所以我们永远保持很好的感情。

我在私塾读书时受的是旧式的教育,至于学问是怎样,怎样应用到实际的人生,怎样与国家民族有关系,可以说根本谈不到。现在十岁左右的孩子常识就很丰富了,对国家民族就有相当的认识了。而当时的私塾学生,不过是装满一肚子线装书的字句罢了。

考秀才

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去考秀才。我为什么忽然考秀才?原因是这样:那时科举制度在将废未废之际,不过八股已改作策论了。我在私塾读书,以我的作文的优异,先生认为我可去试试,考一下秀才。我记得:我的父母都以为“念长书”的目的,是要猎取一点“功名”,而猎取“功名”的正当途径,自然是考科举。其实,我自己是糊糊涂涂的。这一个“功名”的猎取,对于我究竟有什么益处?益处在哪里?我当时莫名其妙。

考试分三个阶段:县考、府考、院考。我没有参加县考,是直接参加府考的。但必须完成县考补考手续。府考、院考都在合肥,是由我的父亲亲自护送去的,住在合肥城内一家旅店里。考试的日子,三更天就携起考篮和干粮进场。点名进场后,就封考场门,出题,作文章,缴卷,出场,第一个程序,要一天两夜做完。考场里最难受的是大家不能出去解手,每人桌下有一个瓦罐子装尿屎,臭的熏人,闷气得厉害,真难过。

我的府考考得很高。那时发榜的方式,不像现在的一般学校,而是用一种圈形排列名次的先后,越是圆圈的里层,地位越高,大概圆圈中心点的一名是“府首”。我的名字离那中心点很近,好像是最里面的第二圈的前排。

当我再到合肥考院考的时候,有些人是知道或听说我聪明过人的,看见我生得清秀,都说:“小秀才来了!”但是我毕竟辜负了大家的希望,院考没有取上。父母的热望,亲友的期待,被泼了一瓢冷水。我为什么取不上?我想字写得坏,或者是一个不能取上的原因。别人一个格子端端正正写一个字,我是三个格子拉拉扯扯写两个字,这也许有点关系吧。

科举是清王朝用来桎梏人才的方法。我虽没有考中,对我毫无损害,反而打断“功名”的一线希望,唤起了奋斗前进另找出路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