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中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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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来源

故乡

我的故乡,是安徽省巢县西乡离县城九十里的一个叫做洪家疃的村子。这个村子又叫做“清水塘洪”,是因为在村的旁边有一口大塘,塘的一边是由多数姓洪的聚族而居。这一口塘实在太可爱了。水,终年是清的,除非久旱,水才减少乃至于枯竭;平常的时候,满池碧清的水,明镜一般。杭州西湖的玉泉寺,有一池水也很清,里面养着五色的游鱼。我看,我们家乡那一口塘的水,和玉泉寺的一样清,而面积比玉泉寺的池大多了。

洪家疃在秀丽的黄山南麓。皖南的黄山是天下驰名的,我认为中国的名山,黄山应首屈一指。洪家疃的黄山,我不愿喊它做“小黄山”,我认为它与皖南的黄山是同等的可爱。

这山上常有云彩飘荡着,尽管它不很高,林木不很葱郁,却经常地保持一种碧清色和淡白色,不像一般山的黄赤色。它的品格,由它的姿态、色调表现出来,最端正,最淡雅,最秀丽。看了这山,使人发生和平、冲淡等柔美的感觉。李白的诗:“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敬亭山在安徽宣城,也不高,却很秀;我们村子的屏障者——黄山,不但不会令人看厌,而且使你看越爱。

环洪家疃侧面皆山,黄山是群山的主峰。黄山像一只凤凰,张开美丽的两翼,让百鸟和鸣而飞舞;又像一位老人,端坐华贵的广庭,让儿孙绕膝而团拜。它的左翼是“靠山张”,右翼是“山尾洪”,两翼相距不到五里,像一座玉屏风,峙立在我村的侧面。

登黄山,望巢湖,那是多么美好的境界!巢湖,波澜壮阔的巢湖,白茫茫一望无际的水,点缀着风帆沙鸟,站在山巅,浩荡的天风,可以开拓你的心怀,恢弘你的壮志,激荡你的豪情。你可以尽你的目力远望环湖及湖心的山。姥山山上那一座我们叫做“锥子”的尖塔也可以看得清楚。固然,从我们村子附近的岗上向南望,也可以望见巢湖,然而总没有像站在黄山山顶远望的壮观和气魄。

我们的村子是背山面湖的一幅图画。向东十五里是烔炀河,向西十五里是长临河,向南二十里是忠庙和四顶山。四顶山是一座名山,忠庙是一座名寺。四顶山在离忠庙不过三里的湖边,山是四个顶,远望四峰,对峙竞秀。

在黄山东麓有一个大庙,叫做指南庵。我记得,在我幼年的时代,香火还是很盛的;光复 指辛亥革命。那年,庙被焚毁,一直没有修复。抗战前,我想把指南庵修复起来,一方面保存古迹,一方面做研究佛学或研究其他学术者的栖息之所。已经预备烧砖瓦了,因为抗战军兴而停止。

这个寂寞古老的洪家疃村,在交通方面,淮南铁路及合巢公路经过它东面十五里的烔炀河,东南与芜湖、南京相衔接,朝发夕至。

洪家疃的居民约有百户,是一个典型的农业村落,男耕女织,各司所事。但是终岁辛勤,仅得温饱,有的还得不到温饱。在这种情形下,教育一向是不发达的。读书,被看做特殊阶级的专业,过去科举时代这里只有秀才,民国时代没有一个大学生,风气太闭塞了。我在一九二九年创办了一所黄麓小学,后来扩充为黄麓乡村师范。本村及附近村子的儿童、青年,才开始领受现代教育的洗礼,读书的风气才渐渐展开,后来不仅本村及附近村子的儿童、青年获得就学的方便,皖北各县的来学者也日益增加,俨然成为这一地区的文化中心。

我怀念我的故乡,更怀念我先人的庐墓。离我的家,向北走不过百步,是我祖父母、父母、叔父的长眠之所。我盖了一个小小三间屋的墓庐,我们叫做坟庄。我回乡时,总喜欢住在这墓庐里。有一年在家中过旧年元旦,大雪纷飞,自己一个人静幽幽地走进坟庄的园里。雪越下越大,像百万玉龙盘舞。我孤清清站在雪花中,俯看山麓的村庄,和平、幽静、纯洁,一片粉装玉琢的乾坤。山泉淙淙,奏出天然的美妙的乐曲。这时,我浑然忘了世界的尘秽,撇却了人生的疾苦,这宇宙和人生都像一片白羽,纯洁而光明。我仿佛到了一个化境,一个超然出尘、遗世独立、飘飘乎欲仙的化境。我相信,这种意境,是渊源于我对可爱的黄山,可怀念的故乡,可永远瞻仰纪念的先人庐墓的深厚感情,这种感情不断诱发我敬恭桑梓和息影林泉的愿望。

我常常回到故乡去。这不但是一个休息的机会,也是我静心思考和接近民众的机会。其中最值得回忆的一次是我在“八一三”上海抗战以后回乡小憩的四十天。战前三十天的准备工作,从八月十二日到九月二十三日整整四十天指挥作战的辛苦,使我的身体疲惫不堪。九月二十五日从前方回到南京,虽已调任大本营重要职务,也不能不请假回乡稍事休养。到了洪家疃,大家几乎不认识我了,惊问我为什么这样消瘦。我一回到家乡,如释重负,身体一天天好转起来。

我在休养期中,也和每次回乡一样,常向黄麓乡师学生讲话,大多讲些求学做人做事的道理,把自己的体验现身说法讲出来,主要是说明一个人应该有恢弘的抱负、坚强的意志和奋斗的精神,应该关怀民众的疾苦和国家的命运。同时,我在他们面前,表示对政治生涯的冷淡。我并不希望做大官,但愿有一天回到乡下,做一个小学教员或师范教师,也许在教育上的贡献,比在政治上的要大一点。我也常把孙总理的遗训启示他们,青年要立志做大事,不可希望做大官,人生以服务为目的。我说很多话鼓励师范生,要他们为农村服务,埋头苦干。因为我们乡下总免不了一种观念:做官是好的,做差事是好的。这成了一种社会趋向,父母教儿子读书,乡党期望子弟上进,全是为的做官。所以我想矫正一般人的不正确的观念,使大家认识做下层实际工作的重要,使大家知道为乡村服务是国家民族的基本工作。中国人口百分之八九十是农民,如果乡村的优秀青年,不能在乡村工作,不能为农民服务,而趋向政治活动,做官,干差事,把乡村风气弄坏,人才减少,这不是国家的好现象,倒正是农村衰败的原因之一。我分析这些道理,警觉黄麓青年。

黄山虽好,可惜树木少,我提倡植树造林。有些池塘没有鱼,我提倡养鱼。这时清水塘干了,是由于塘身太浅,蓄水不多。我提倡挑塘,把塘掏深。我自己带头下塘,领导大家踊跃挑塘。村里的人笑着说:“总司令“八一三”上海抗战时任第九集团军总司令。挑塘!总司令挑塘!”我觉得参加这样的劳动是一种很愉快的事。

我很想把我的故乡建成一个理想中的乐园。我有一个实验乡的计划:北自淮南铁路,南抵巢湖,东起烔炀,西至长临,筑成环乡的乡道,再在各村修村道;同时,办一百所民众学校,其他一切按地方自治原则办理。我曾多次和黄麓乡师的杨效春校长商量,想把乡师逐渐扩大,成为大学,附设一所中学、若干小学。此外如科学馆、天文台、图书馆、医院等,应有尽有。我脑中常常涌出一幅美丽的图案。可惜我的理想刚生了芽,尚在计划阶段,而战角在烽火漫天中吹起来了。

这一次回乡小休,曾在四顶山小住十余天。四顶山,像上面说过的,是巢湖湖边的一座名山,面着大湖,松树成林。我在山的第二顶上盖了小房三间,终日悠悠地在山上林间,踱来踱去,晒晒太阳,看看山色湖光。忠庙、孤山、姥山尽入眼底,远望白石山和巢湖南岸诸峰,参差如列玉屏。我常常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山头,面对巢湖,天风浩荡,襟角飘开。每遇这种境界,顿忘尘俗,栩栩欲仙,觉得心灵上受着莫大的益处。

有一天,是我的生日,家里的孩子们,由长女素我领着,从二十里外的家步行到四顶山来了。那是一个清晨,我正坐在山头一块大石上观赏景色,忽然一阵歌声从山下传来,渐近渐清,听出是我的孩子们的歌唱。边走边唱,为他们的父亲庆寿、祝福。这一种情景,大自然的殊恩与天伦间的至乐,交流合响而成为人生的幸福的源泉,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一个回忆。

我对于故乡的父老,从小就礼貌甚周。望见长辈来了,远远打招呼,先喊他,所以父老很喜欢我。我始终尊敬父老和长辈,他们对我也情意深厚。每次回乡,一定要与父老及长者们谈谈,问候他们,也请他们喝喝酒,吃吃饭,有时也掷掷骰子。我掷骰子的方式与众不同,我预备了许多铜板,每位各给一份,只准押一注,输的归我贴,赢的带了走。我觉得这些长辈们应该受我的尊敬。我每次回乡,有一定的程序:进祠堂祭祖,上坟扫墓,分别恭请张、洪两姓长辈公宴。敦约周围十多个村子的六十岁以上老人聚餐。抗战胜利后,我也曾一度回乡,只是湖山依旧,长老凋零,不禁感慨不已!

家世

在远远的年代,大概是明朝末季吧,从江西迁移到安徽,落籍到巢县西乡的四大房姓张的,那便是我的祖先。张家四大房分住四个村落,我们是四大房中的长房,靠着黄山山脉的一个山冈聚族而居,叫做“靠山张”。我家这一支以后又移到洪家疃,相距也不过一里。这四大房就叫做“四房张”。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四大房中好像是没有做官的,连念书的人也很少(进学、中举,根本没听过,仅有几名童生,都没有得过“功名”),大都以务农为本业,有少数做手工的,经商的也少,一族人安分守己地度生活。

我的祖父名邦栋,是一个典型的农村老者,性情刚正,常说直道话。他一生的工作就是种田,很少离开洪家疃。只有在他的儿、媳——我的父母——居住丰乐河的期间,偶然去过可以说,他毕生没有出过远门。祖母是洪家的女儿,去世早,我没有见过。

我的父亲名桂徵,从小念过书,能写信、记账,粗通文理。他是一个篾工,在丰乐河镇上开了一间竹制农具店,即篾器店,当然是非常辛苦的。父亲为人老实忠厚,是一个柔和的人,与祖父的刚直的特性两样。我的叔父名桂荣,也是篾工,也在丰乐河镇上开了一间篾器店。

我的母亲,娘家姓洪,从小操作辛苦,得了气喘病,终于因此而早死。她生了我们弟兄四人(中间还有一个妹妹,早夭),带着病照理家务。这是一个贫寒家的家务,她要自己烧菜,煮饭,洗衣,还要督促篾器店里的伙计学徒们工作。她是一位慈爱、和平、厚重的伟大的母性。我自小一切得到母亲的培养,她对我的帮助实在太大了!譬如我今天有一点成就,最初的一步是由当年不安于丰乐河学徒生活而毅然出走,到安庆考陆军小学。按当时的环境没有母亲的支持,我要迈开这第一步也是不可能的。首先我的父亲就不赞同,只有我的母亲,仁慈的母亲,她独立地赞助我,密切地注意儿子的前途。她费尽心力,七拼八凑给我筹了二十四元的旅费,鼓励我求学,远行。她常看着儿子的大处远处,教诫我,提掖我。她把一句我们家乡的格言—咬口生姜喝口醋——给我作座右铭。这句格言,就是叫青年尝尽酸辛,历尽艰苦,才能成人立业。以后我把这句话——母的遗教,请于右任先生写了一块横匾,挂在坟庄里,作永久的纪念。我之有今天,是由于这一句话的赐予。慈亲的遗训,不但我永远不能忘,我的儿女也应该永远不忘他们的伟大的祖母,我愿我的子子孙孙,都永远记住这一句格言和遗教。

这就是我的家世简单的叙述。我出身在一个贫穷的农民兼手工业者的家庭,不是世代书香,只有代代相传的劳动者的血液。我对这个平凡的家世,从心里感到有一种自信和自豪,它遗传给我一些美德,特别是给了我长期的磨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