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杀人之风
5 詹斯博
詹斯博觉得自己的衣服上爬满了跳蚤。队员们每次离开黑面纱岛,潜伏在巴伦周围时,都会穿上喜剧暴君的戏服——披风、面纱、面具,偶尔还会戴上恶魔之角。在巴伦寻欢作乐时,游客和当地人喜欢利用这些来隐藏自己的身份。
但在大学城区的大街和运河上,深红先生和格莱恶魔就太扎眼了,所以他和威岚一离开斯戴夫,就脱掉了戏服。如果詹斯博不自欺欺人的话,就不会愿意在几年来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时候,戴着眼球凸出的面具,或穿着橙色的丝绸斗篷,甚至不会愿意穿他平时穿的花里胡哨的衣服,而是尽可能地穿得体面一些。他用从威岚那里借来的几克鲁志,买了一件二手粗花呢夹克和一件深灰色背心。詹斯博看上去不像混得风生水起的样子,但不管怎么说,学生看起来应该也不会很富有。
他发现自己又伸手去摸枪了,希望拇指下珍珠手柄那熟悉的冰凉触感能带给他些许慰藉。那混蛋律师让赌场老板把它们存在了积云俱乐部的保险箱里。卡兹说会寻找适当的时机把它们拿回来,但不知道卡兹的拐杖被人偷走时,他还能不能这么心平气和。是你自己把它们放在赌桌上的,詹斯博提醒自己。他这么做是为了伊奈姬。并且说实话,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卡兹,表明他愿意竭尽所能来弥补当初犯的错。但这似乎并不重要。
行了,他安慰自己,反正我也不能带着手枪去做这件事。学生和教授不会带着枪支去上一节又一节的课。如果他们真这么做了,那学校的日子就有趣多了。即便如此,詹斯博还是在外套下藏了一把手枪。毕竟这里是卡特丹姆,他和威岚很有可能正步入陷阱。这就是为什么卡兹和马蒂亚斯会尾随在他们身后。詹斯博没看到他们的踪迹,他觉得这是好事,但依旧很感激威岚能和他一起。卡兹之所以允许这件事,是因为威岚说他需要一些研究象鼻虫的资料。
他们路过了学生咖啡馆和书店,商店橱窗里摆满了课本、墨水和纸张。虽然这里离喧闹嘈杂的巴伦不到两公里,但感觉像是过了一座桥后,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刚从船上下来就成群结队到处找碴的水手,也没有四面八方都能撞到自己的游客,人们互相礼让,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店主也不会站在门口吆喝揽客。弯弯曲曲的小巷子里到处都是装订商和药剂师,角落里也没有那些没钱去西斯戴夫的烟花场所、只能在街上进行交易的年轻男女。
詹斯博在一个雨棚前停了下来,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威岚问。
“这里的味道好多了。”空气里有昂贵的烟草味,敲击着鹅卵石的晨雨的湿意,以及窗边形成一片花海的蓝色风信子的香味。没有尿味、呕吐物味、廉价香水味和垃圾腐烂的味道。甚至连煤烟的味道似乎都没那么强烈了。
“你是在拖延时间吗?”威岚问。
“不是。”詹斯博叹了口气,耷拉下肩膀。“或许有点。”罗迪给自称是詹斯博父亲的人所在的旅馆捎了个口信,约好会面的时间和地点。詹斯博本来想自己一个人去,但如果他父亲真的在卡特丹姆,这很可能是个诱饵。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中立区域见面。大学城似乎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里远离巴伦地区的危险,也远离詹斯博经常踏足的地方。
詹斯博不知道他是否希望父亲在大学里等他。要面临一场打斗也比想到他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的耻辱感要愉快很多,一说起这事,就好像是要爬上一个破木板搭的脚手架一样。于是他说:“我很喜欢这地方。”
“我爸爸也喜欢,他很重视学习。”
“超过对钱的?”
威岚耸了耸肩,盯着一扇满是手绘玻璃球的窗户。“知识不是神的恩宠。繁荣才是。”
詹斯博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还是不太习惯库维的嘴里发出威岚的声音。这总让他觉得有点奇怪,就像是他原打算来一杯酒,结果却喝到了一口水。“你父亲真有那么虔诚吗?还是说这是他在生意场上耍流氓的借口?”
“对一切都很虔诚。是真虔诚。”
“面对巴伦的混混和无名鼠辈时更胜一筹?”
威岚拉了拉包上的背带。“他认为巴伦让人们无法专注于劳作和工业,导致人们堕落。”
“他说的可能有点道理。”詹斯博说。他有时候会想,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和新认识的朋友一起出去,没有走进那家赌场,没有转动麦卡之轮。麦卡之轮原本只是无伤大雅的娱乐,对其他任何人来说,都是如此。但詹斯博的人生自此分成了截然不同、完全失衡的两部分:他接触麦卡之轮前的日子和之后的日子。“巴伦吃人。”
“或许,”威岚想了会儿后说,“但一码归一码。赌场和妓院满足了需求,提供了就业,也缴纳赋税。”
“你现在可真是个巴伦地区的好小伙。你这话完全是老板手册里的名言警句啊。”每隔几年,一些改革家就会产生清理巴伦,去除卡特丹姆恶名的想法。然后那些手册就问世了,这是一场赌场老板、妓院老板与商人改革家之间的战斗。最终,一切都会归结到钱的问题上。东斯戴夫和西斯戴夫财源广进,巴伦的居民把每一分钱投进了城市的税收库里。
威岚又拉了拉背包的带子,带子的顶部扭起来了。“我觉得这跟把钱财压在一船丝绸或一船尤尔达上没什么不同。你把市场玩转的时候,胜算就大多了。”
“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小商人。”更大的胜算总是很有吸引力的,“你父亲做生意时亏损最大的一笔是多少?”
“我不太清楚。他很久之前就不在我面前讨论这些了。”
詹斯博踌躇了一下。扬·凡·埃克在对待儿子方面简直是个白痴,但詹斯博承认他对威岚所谓的“痛苦”充满好奇。他想知道威岚试图看书时眼里呈现的什么,为什么都看方程式或菜单上的价格时没问题,却看不懂句子或符号。但他没问,只是说:“我想知道,商人离巴伦越近,是不是就越愤怒。他们总穿黑色套装,饮酒时十分克制,每周只吃两顿肉,喝的往往是淡啤酒而不是白兰地。或许他们试图与尽情享乐的我们形成互补。”
“保持天平平衡?”
“对。想想看,如果没有人控制这个城市,我们会沉湎酒色到什么程度?早餐喝香槟,在交易中心的地板上赤身媾和。”
威岚紧张地咳嗽了下,发出小鸟似的声音,把目光移向别处,不敢看詹斯博。他很容易局促不安,而詹斯博也承认大学城区容不得一点肮脏。他曾很喜欢这里原本的样子——干净,安宁,还有书香和花香。
“你其实不用来的,”詹斯博说,因为他觉得自己该来,“你可以让人给你送过去。你可以在咖啡馆里安安稳稳地等着。”
“这是你的真实想法?”
不是。我一个人搞不定。詹斯博耸了耸肩。他不确定自己会对威岚可能在学校里看到的情景作何感想。詹斯博很少看到父亲生气,但如今他怎么可能不生气呢?詹斯博又能给出怎样的解释呢?他撒了谎,把他父亲赖以为生的东西置于危险之中。图什么呢?一坨冒着热气、什么也不是的东西。
但独自去见父亲这事,詹斯博连想都不敢想。伊奈姬会理解他的。这倒不是说他值得她的同情,而是说她身上有一种平和的气质,这种气质会察觉并缓解他的恐惧。他原本希望卡兹能和他一起去。但他们分头前往大学时,卡兹只是阴沉地瞥了他一眼。这一瞥传达的信息很明显:你自己掘的坟墓,进去躺着吧。卡兹还在因为那次差点毁掉冰庭之行的伏击惩罚他,即便詹斯博牺牲了自己的左轮手枪也不足以赢回卡兹的好感。话说卡兹对谁有过好感吗?
穿过巨大的石拱门,走进书香苑的院子里时,詹斯博的心怦怦直跳。这座大学有很多建筑,不止一栋,所有的建筑都坐落在书香运河两畔,并由议长桥连接起来。人们或在那里集会辩论,或品一杯好酒,但这取决于那天是星期几。书香苑是这所大学的心脏——院子中心是学者泉,四座图书馆将院子和喷泉围绕其中。詹斯博上次来学校还是两年前的事。他一直没有从学校正式退学,甚至还没彻底决定不去上学,只是他花在东斯戴夫的时间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抬头一看,发现巴伦已经成为他的家了。
即便如此,短暂的学生时光还是让他爱上了书香苑。詹斯博从来都不是一个出色的读者。他喜欢故事,但不喜欢静坐,学校发的书像是为了让他跑神而设计的一样。进入书香苑,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让他移不开眼:镶边的彩色玻璃窗,通向一本本书籍的钢制大门,中央喷泉里那个蓄着胡须的学者雕像,以及他最喜欢的建筑顶部的滴水兽——那戴着学士帽,长着蝙蝠翅膀的怪兽和趴在书上睡着的神龙。他觉得建造了这个地方的人深知,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适合安静地沉思。
进入院子时,詹斯博并没有环顾四周,欣赏石雕,或是聆听喷泉的喷水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男人身上。那人站在东墙附近,凝视着上面的彩色玻璃窗,手里还拿着一顶皱巴巴的帽子。詹斯博突然意识到父亲穿着他最好的一身西服,克里什人特有的红色头发整整齐齐地从额头梳向后面。红发中如今掺杂着银发,而詹斯博离开家的时候还没有。科尔姆·范赫看上去像一个要去教堂的农民,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卡兹——该死的,巴伦地区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忍不住看他一眼,就像看一个移动的活靶子一样。
詹斯博的喉咙感到又干又涩。“爸。”他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
他父亲猛地转过头来,詹斯博准备硬着头皮,迎接接下来的一切——无论是父亲对他的侮辱还是怒火,都是他应受的。但他并没有做好迎接父亲如释重负般的笑容的准备。那笑容就像有人朝詹斯博的胸膛开了一枪,直击心脏。
“小詹!”他的父亲喊道。然后詹斯博穿过了院子,他父亲紧紧抱住了他,紧到詹斯博觉得自己的肋骨要断了。“神呐,我以为你死了。他们说你不再是这里的学生了,你消失了,还——我还以为你被强盗团伙一类的困在这个被神抛弃的岛上了。”
“我还活着,爸,”詹斯博喘息着说,“但如果你一直这么紧紧抱着我的话,我可能会活不长了。”
他父亲笑着放开了他,把他推到了一臂远的地方,宽大的手掌放在他的肩上。“我觉得你长高了一英尺。”
詹斯博猛地低下了头。“半英尺。呃,这是威岚。”他说,从哲蒙尼语转换成刻赤语。他们在家时两种语言都说,一种是他母亲的母语,一种是贸易语言。只有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唱歌的时候,才会用到他父亲的母语,克里什语。
“很高兴认识你。你会说刻赤语吗?”他父亲几乎是在喊,詹斯博意识到威岚的外表看起来依旧是舒国人。
“爸,”他局促不安地说,“他的刻赤语还行。”
“很高兴认识你,范赫先生。”威岚说。这话说得很有商务范儿。
“对了,孩子。你也是学生吗?”
“我……曾学习过。”威岚尴尬地答道。
詹斯博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随之而来的沉默。他不知道在自己期待之中,与父亲的这次见面是什么样子,但绝不是友好地相互寒暄。
威岚清了清嗓子。“您饿了没,范赫先生?”
“快饿死了。”詹斯博父亲感激地回答。
威岚用胳膊肘捅了詹斯博一下。“要不我们带你父亲去吃午餐?”
“午餐。”詹斯博说,然后一直重复这个词,好像是他刚学会一样。“是的,午餐。谁会不喜欢午餐呢?”感觉午餐像是有魔力一般。他们可以吃饭,聊天,或许还可以喝一杯。让他们喝点吧。
“但是,詹斯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接到了格蒙斯银行的通知,说贷款快要到期了,你当时让我相信那是暂时的。可你的学习——”
“爸,”詹斯博开口,“我……事情——”
一颗子弹穿过了院子的墙。詹斯博把父亲推到身后,那颗子弹击中了他们脚下的石头,扬起一阵尘土。枪声瞬时在院子里回响起来。回声让人很难分辨枪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神呐,究竟发生了什么——”
詹斯博一把抓住父亲的袖子,把他带到一个有遮挡的门廊处。他看向左边,准备抓着威岚一起,但那小商人已经动了起来,他以半蹲的姿势,紧跟着詹斯博。亲身经历几次枪战会让人迅速成长。到达有遮挡的门廊边时,詹斯博想道。他伸长脖子,试图看向顶棚线,但又被枪声吓得缩了回来。又有几声枪响从他的左上方传来,詹斯博希望这是马蒂亚斯和卡兹回击的枪声。
“神呐!”他父亲喘息着说,“这城市比旅游指南上说的还要糟糕。”
“爸,不是这城市的问题,”詹斯博说,从外套下拿出枪来,“他们是冲我来的。或者是冲我们。很难说清楚。”
“是谁在针对你?”
詹斯博和威岚交换了下眼神。扬·凡·埃克?想要扳回一局的敌对帮派?还是佩卡·罗林斯或詹斯博的债主?“可能这么做的人太多了。我们需要在他们进一步亮明身份之前离开这里。”
“强盗?”
詹斯博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被打得浑身都是窟窿,所以他努力收起了笑意。“差不多。”
他环顾了一下门的四周,开了两枪,然后在又一阵枪声响起时,躲回了门后。
“威岚,别告诉我你只带了笔、墨水和象鼻虫之类的东西。”
“我有两个闪光弹和一些研制出来的新玩意,它们更有,呃,威力。”
“炸弹?”詹斯博父亲问,眨着眼睛,似乎在试着把自己从噩梦中唤醒。
詹斯博无助地耸了耸肩。“你就把它们当作科学实验?”
“对方大概有多少人?”威岚问。
“你看你,总是问这么切中要害的问题。很难说。他们在屋顶某处,要出去的话只能原路返回,穿过拱门。我们要在院子里穿行很长一段距离,而他们会从高处开枪。即使我们穿过去了,估计书香苑外还有埋伏,除非卡兹和马蒂亚斯能帮我们开路。”
“还有一个办法,”威岚说,“但入口在院子的另一边。”他指着石拱门下的一扇门说道,那扇门上刻着一只正在啃铅笔的怪兽。
“你是说阅览室?”詹斯博估算了一下距离。“好吧。我数到三,你突围,我打掩护。把我爸弄进去。”
“詹斯博——”
“爸,我保证把所有的事都给你解释清楚,但你现在只需要知道,我们的处境很糟糕,而应对糟糕的局面是我的拿手戏。”这是真的。詹斯博感到自己活过来了。从知道父亲到达卡特丹姆开始,一直牵绊着他脚步的担忧消失了。他变得自由且危险,像掠过草原的闪电一样。“相信我,爸。”
“好的,儿子。好的。”
詹斯博如今相当自信,他能够察觉到那些没出声的动静。他看到威岚为自己打气。面对这一切时,小商人还是太嫩了。但愿不会有人命丧詹斯博之手。
“一,二……”数到三时他开始射击。他跳进了院子,滚到喷泉后面寻求掩护。他出去的时候有点盲目,但很快就辨别出了屋顶上的身影,凭直觉瞄准,感受着对方的动静,没想清楚如何开枪时就已经开火了。他不想杀任何人,只需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为威岚和他父亲争取时间。
一颗子弹击中了中央喷泉的雕像,把学者手中的书炸成了碎片。不管用的什么弹药,他们是来真的。
詹斯博重新装弹,从喷泉后跳出来开枪。
“神呐。”他喊道,肩膀上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真的讨厌被人击中的感觉。他退了回去,躲到石像后面,活动了下手指,看自己手臂伤得如何。虽然只是擦伤,却疼得要命,血流到了他的粗花呢新外套上。“穿得体面果然没什么用。”他喃喃自语。他看到屋顶上有人影在移动。他们随时都可能把喷泉的另一边包围起来,这样的话他就完蛋了。
“詹斯博!”威岚的声音。该死的。他不应该在这儿。“詹斯博,你两点钟的方向。”
詹斯博抬头看去,有东西从空中掠过。他不假思索地瞄准并开枪。空中传来爆炸声。
“跳到水里去!”威岚大喊。
詹斯博刚一头扎进水里,空中就燃起一道亮光。詹斯博把湿漉漉的脑袋探出水面时,看到院子和花园里裸露的地表上都是窟窿,细小的弹坑中冒出缕缕青烟。屋顶上传来尖叫声。威岚究竟扔了个什么炸弹?
但愿卡兹和马蒂亚斯在爆炸前躲了起来,但他没时间纠结这些。他冲到了刻有咬着铅笔的怪兽下方的门廊下。威岚和他父亲还在里面等他。他们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搭把手,”詹斯博说,“我们得堵住入口。”
桌子后面站着一个身穿灰色的学者长袍的人。他的鼻孔张得奇大无比,詹斯博担心那鼻孔会把他吸进去。“年轻人——”
詹斯博的枪对准了那学者的胸膛。“走。”
“詹斯博!”他父亲说。
“别担心,爸。生活在卡特丹姆的人惯常拿枪指着对方。基本上相当于握手。”
“真的吗?”他父亲问。此时那学者正好走到了桌子的另一边,他们就把桌子推到了门边。
“真的。”威岚说。
“当然不是。”那学者说。
詹斯博挥手示意他们走。“这分片区。我们走吧。”
他们穿过了阅览室的主通道,在长桌子之间游走,桌面上点着灯。学生在墙边和椅子下挤成一团,可能觉得他们要命丧于此了。
“大家别担心,”詹斯博喊道,“我们只是在院子里练了一下打靶。”
“这边。”威岚带着他们穿过了一扇门,门上满是精美的漩涡形装饰。
“你们不能这样,”那学者在身后追他们,长袍飘动着,“不能进入珍本阅览室。”
“你还想和我握手吗?”詹斯博问,随后又补充道,“我保证,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开枪。”他轻轻推了一把父亲。“上楼吧。”
“詹斯博。”声音从离他们最近的桌子下传来。
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蹲在地上,抬头向上看。
“玛德琳?”詹斯博说,“玛德琳·米肖德?”
“你之前说我们一起吃早饭的!”
“我当时必须去趟菲尔丹。”
“菲尔丹?”
詹斯博跟在威岚身后上了楼,然后探头看向阅览室。“如果我能活下来的话,就给你买华夫饼。”
“你哪来的钱买华夫饼。”威岚咕哝道。
“安静点,我们在图书馆里。”
在学校时,詹斯博从没来过珍本阅览室。周围太过安静,就像在深水中一样。地图珍本挂在墙上,手稿陈列在有灯的玻璃箱内,灯光倾泻而下,给书镀上了一层金光。
一个身穿蓝色卡福达的御风师站在角落里,抬起手臂,他们进来时又退了回去。
“舒国人!”看到威岚后那御风师惊呼,“我不会跟你走的。我宁愿自杀。”
詹斯博父亲举起双手,像安抚马一样。“别紧张,小伙子。”
“我们只是路过。”詹斯博说,又轻推了他父亲一下。
“跟我来。”威岚说。
“一个御风师待在珍本阅览室做什么?”詹斯博问。他们在迷宫般的书架之间穿梭,时不时地从吓到蜷缩在书前的学生或学者身旁走过。
“湿度。他让空气保持干燥,以便保存那些手稿。”
“挺不错的工作,如果你能干这活儿的话。”
到最西面的那堵墙时,威岚在一张雷凡卡的地图前停了下来。他环顾四周,确定没人看他们时,按下了标志首都的那个符号——奥斯阿尔塔。这个国家仿佛沿着乌西那里的细缝裂开了,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
“这里通向一家版画店的二楼。”威岚说,他们侧身走了进去,“建它是为了让教授直接从图书馆回家,不用去应付那些愤怒的学生。”
“愤怒的?”詹斯博父亲问,“那些学生有枪吗?”
“没有,但为了分数闹事的传统由来已久。”
地图合上了,他们在黑暗中继续拖着脚步前行。
“无意冒犯,”詹斯博对威岚低声说,“但我确实没想到你会如此熟悉珍本室。”
“我曾和一位家庭教师在这儿碰面,回去时我父亲还以为……那位老师很有趣。我一直都很喜欢地图。用手摸字有时候会比较容易……我就是这样找到这通道的。”
“那个,威岚,我最近对你有点刮目相看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听到威岚说:“那以后想惊艳到你就不容易了。”
詹斯博笑了,但感觉有什么不太对。他听到他们身后的珍本阅览室里传来了尖叫声。真的好险,他的肩膀还在流血,他们成功逃脱了——这是他觉得很鲜活的时刻。打斗让他兴奋到脑子嗡嗡作响。那兴奋感还在,在他的血管中流窜,但兴奋之余还有一丝让人觉得冰冷且陌生的感觉,那感觉让他所有的快乐都消失殆尽。他唯一能想到的是,父亲可能受伤了。他可能会死。詹斯博已经习惯了有人朝他开枪的日子。如果他们的枪口不再对准他,他会感觉受到了侮辱。但这次不同。这场打斗并非他父亲所愿。他最大的错就是太相信自己的儿子了。
而问题在于,在卡特丹姆,信错人是致命的,詹斯博在黑暗中蹒跚前行时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