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六人组(卷二):骗子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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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伊奈姬

伊奈姬趴在地上,胳膊朝前面伸去,像一只虫子一样在黑暗中蠕动。尽管她已经尽力饿着自己了,可通风口还是太挤了。她不知道自己会到哪里,只能继续往前移动,借助指尖的力量,向前爬去。

她是在维尔吉鲁克之战结束后的某一刻醒来的,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记得凡·埃克的一位御风师丢下她时,她从高空骤然坠落,又被另一个人抓住了——那人坚硬如铁的手臂紧紧地环着她,气流呼得她的脸生疼,周围的天色灰蒙蒙的,然后她的头上传来一阵剧痛。再有意识的时候就是醒来之后了,她身处黑暗之中,脑袋里面突突作响。她感觉手和脚踝都被绑住了,眼罩紧紧地蒙在脸上。有一瞬间,她感觉又回到了十四岁,被扔在那条贩奴船上,孤身一人,惊恐万分。不论目前在哪,她都没感觉到船的晃动,也没听到帆船的吱嘎声。她身下是坚实的地面。

凡·埃克把她带到了哪里?她或许在仓库里,或许在别人家里,或许已经不在刻赤了。但没关系。她是伊奈姬·伽法,她不会像落入陷阱的兔子一样瑟瑟发抖。不论我在哪里,我都得想办法出去。

她的脸在墙上蹭来蹭去,设法抹掉了眼罩。房间里漆黑一片,寂静之中,她能听到的只有恐慌再次袭来时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调整着呼吸来缓解自己的恐慌情绪,鼻子吸气,嘴巴呼气。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仿佛她的神明就在身边。她想象着他们在检查她手腕处的绳索,搓着她的手让她缓过劲来。她没有跟自己说我不害怕。很久之前,她父亲告诉她,只有傻子才无所畏惧。遇到恐惧时,他说,我们要欢迎这位不速之客,倾听他试图告诉我们什么。恐惧来临时,就会有事发生。

伊奈姬打算让该来的来。她没有理会头上传来的疼痛,逼着自己绕着房间一点一点挪动,估算房间的大小。然后她借助墙面站了起来,沿墙摸索着,拖着脚一跳一跳地走,寻找着门窗。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时,她倒在了地上,但没来得及把眼罩复原。从那之后,守卫就看她看得更紧了。但没关系,因为她已经找到通风口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摆脱捆着她的绳子。卡兹在黑暗中、在水中都能做到这一点。

她唯一一次彻底查看关押着她的房间是在吃饭的时候,守卫拿了一盏灯进来。她听到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门打开的声音,以及托盘放在桌子上的声音。没过多会儿,眼罩就会从她的脸上轻轻揭下——巴让从不会让人觉得野蛮或粗鲁。这不是与生俱来的。事实上,她怀疑这也超出了这位音乐家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指的能力。

当然,托盘上从来都没有餐具。凡·埃克鸡贼到连一把勺子都不给她,但伊奈姬会抓住每一个眼睛没被蒙上的时刻,一寸一寸地仔细打量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寻找能帮她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以及能助她策划逃跑的线索。没什么需要继续查看的——光秃秃的水泥地,一床供她夜间盖的毯子,墙上空荡荡的架子,以及供她吃饭的桌椅。房间内没有窗户,唯一能表明他们可能还在卡特丹姆附近的线索就是咸湿的空气。

巴让会解开她被捆在身后的手,然后又将它们绑在身前,好让她能够吃饭——因为发现了通风口,她每次就只吃一点点来维持体力,不肯多吃。尽管如此,今晚巴让和守卫给她端来食物时,闻着香肠和粥的味道,她的肚子咕咕直叫。她饿得头晕目眩,坐下时把桌子上的托盘弄翻了,打碎了白色的陶瓷杯子和碗。晚餐洒在了地板上,变成了一堆热气腾腾的糊状物和陶器碎片。她毫无形象地倒在一旁,勉强躲过了粥洒一脸的悲剧。

巴让摇了摇头,他的头发黝黑且顺滑。“你虚弱成这样是因为你不好好吃东西。凡·埃克先生说,必要的时候,我需要强迫你吃东西。”

“你可以试试,”她坐在地板上抬头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说,“没有手指的话,你教钢琴怕是有点难。”

但巴让只是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笑。他和另外一个守卫扶着她重新回到了椅子上,差人又去拿了一份食物。

凡·埃克选的狱卒再好不过了。巴让是苏里人,比伊奈姬大不了多少,浓密的黑色卷发及肩,眼睛如黑宝石一般,睫毛长到可以拍苍蝇。他告诉她,他是一名和凡·埃克签了契约的音乐教师。鉴于凡·埃克妻子的年龄还不到他的一半,伊奈姬很好奇那商人怎么会把这样一个少年带到家里。他要么非常自信,要么太过愚蠢。他骗了卡兹,她提醒自己。但他在逐渐向蠢人那一栏倾斜。

一名守卫把地上的污迹清理干净;巴让没有屈尊去干这样的活——他重新弄来了一份饭,靠在墙边看着她吃。她用手指捞起一点粥,勉强喝了几口。

“你必须再多吃点,”巴让斥责道,“如果你能与人方便,回答凡·埃克的问题的话,会发现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我会发现他是一个通情达理的谎话精,骗子,和绑匪。”她说完后,忍不住臭骂自己为什么要回应他。

巴让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他们每顿饭都是如此:她只吃一点点,他跟她聊聊天,在闲谈之中会涉及一些关于卡兹和德勒格斯的尖锐问题。每次她开口说话时,他都觉得是一种胜利。不幸的是,她吃得越少,就越虚弱,也越难以保持头脑清醒。

“考虑到你身边的那些人,我觉得凡·埃克先生的谎言和欺骗是可以理解的。”

“Shevrati。”伊奈姬清清楚楚地说。无知。她曾不止一次地这样说过卡兹。她想起了把玩着枪的詹斯博,想到了挥一挥手腕就能让人窒息而死的妮娜,想到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撬锁的卡兹。匪徒,盗贼,谋杀犯,他们都要比凡·埃克强千百倍。

他们现在在哪呢?这个问题让她封锁起来的心有了一丝裂痕。卡兹在哪?她不想深究这个问题。不论如何,卡兹都是一个务实的人。他会在能带着世上最有价值的人质远离凡·埃克的情况下,回来救她吗?

巴让皱了皱鼻子。“我们别说苏里语了,这让我有点伤感。”他穿着一条丝质锥形裤和一件裁剪精致的外套。外套的翻领上别着一个金色里拉琴胸针,胸针上饰有月桂树叶和一颗红色的小宝石,这胸针既表明了他的职业,又表明了他的契约关系。

伊奈姬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和他说话了,但她是一个情报收集人员。“你教什么乐器?”她问,“竖琴?钢琴?”

“还有长笛和女声。”

“爱丽丝·凡·埃克歌唱得怎么样?”

巴让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在我的指导下唱得很不错。我也可以教你发出各种好听的声音。”

伊奈姬翻了个白眼。他就像跟她一起长大的那些男生一样,满脑子的愚蠢想法,还满嘴花言巧语。“我困在这里,可能面临折磨或更非人的对待。你还跟我调情?”

巴让发出啧啧声。“凡·埃克先生会和你的布莱克先生达成协议。凡·埃克是个商人。据我所知,他只是在捍卫自己的利益。我无法想象他会使用酷刑。”

“如果你是那个每晚被绑起来还蒙上眼睛的人,你的想象力可能就不会让你失望了。”

并且,但凡巴让对卡兹有一丁点的了解,就不会说出如此肯定的话。

在漫长的独处时间里,伊奈姬试图休息一下,想想如何逃跑,但她的思绪总是不可避免地转向卡兹和其他人。凡·埃克想用她来交换库维·亚尔博,那个他们从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堡垒里偷出来的舒国少年。那少年是唯一一个有望延续他父亲的工作,研发出尤尔达潘勒姆的人,而他的赎金也可以让卡兹拥有他想拥有的一切——不管是跻身于巴伦的大佬圈所需的金钱和威望,还是找佩卡·罗林斯为兄报仇的机会。一个又一个事实摆在眼前,怀疑的阴云渐渐聚集,让她内心坚守的希望化为乌有。

卡兹的规划很显而易见:拿着放了库维的赎金,重新找一个可以在巴伦飞檐走壁的蜘蛛人为他收集情报。她不是曾跟他说过,她一拿到酬金就离开卡特丹姆吗?和我在一起。他说的是那意思吗?与库维可能带来的回报相比,她的命又能值多少钱呢?妮娜不会让卡兹放弃她的。即便她还没有摆脱潘勒姆的掌控,也会尽自己所能救伊奈姬。马蒂亚斯会骄傲地与她站在一边。还有詹斯博,嗯,詹斯博不会伤害伊奈姬,但他急需钱,如果他不想让他父亲失去生计的话。他可能会竭尽全力,但这对她而言并不一定是件好事。除此之外,没有卡兹的话,他们中又有谁能与冷酷无情、财力雄厚的凡·埃克匹敌呢?我,伊奈姬对自己说。我或许没有卡兹那么狡猾的头脑,但我是个危险的女孩。

凡·埃克每天都会派巴让过来,而巴让也一直都很和善,即使在刺探卡兹的藏身处时也是如此。她怀疑凡·埃克没有亲自来这儿,因为他知道卡兹肯定会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或许凡·埃克觉得相对于狡猾的商人,这个苏里少年更容易突破她的防线。

伊奈姬明确表示不想吃东西之后,巴让通常会离开——临别时他会微微一笑,欠一下身,然后离开,等待第二天的任务。可今天他依旧在这里逗留。

她用绑着的手把盘子推开,暗示他该离开了,可他并没有接受她的暗示,而是说:“你上次见到家人是什么时候?”

新手段。“如果从我这儿挖出情报的话,凡·埃克答应给你什么奖励?”

“这只是个简单的问题而已。”

“我只是个俘虏而已。他以惩罚你作为要挟了吗?”

巴让瞥了一眼警卫,然后低声说:“凡·埃克会把你送到你的家人身边。他会帮你付清你和珀尔·哈斯克尔的合同中约定的债务。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主人的?”

“这有什么关系吗?”巴让问。他声音里的急切感触动了伊奈姬的戒备。恐惧来临时,就会有事发生。但他是在怕凡·埃克还是在怕她?“你可以彻底摆脱那些渣滓和珀尔·哈斯克尔,以及可怕的卡兹·布莱克。凡·埃克会送你去雷凡卡,还会为你提供资金。”

这是提议还是威胁?凡·埃克能找到她的父母吗?要追踪苏里人不容易,他们会提防陌生人的盘问。但如果凡·埃克派的人声称他们知道有个苏里女孩失踪的事呢?一个女孩突然消失在某个寒冷的黎明时分,就像是被海浪从沙滩上卷走了一般呢?

“凡·埃克对我的家庭了解多少?”她问道,逐渐升起怒气。

“他知道你远离家乡。知道你和动物园契约里的条款。”

“然后他知道我是一名奴隶。那他会把坦特·海琳抓起来吗?”

“我……觉得不——”

“当然不会。凡·埃克不会在乎我像棉花一样被买来买去。他只是在寻找杠杆。”

但巴让接下来的问题让伊奈姬大吃一惊。“你妈妈会做烤面包吗?”

她皱了皱眉。“当然。”那可是苏里人的主食。伊奈姬就是睡着了都可以做煎面包。

“还会放迷迭香?”

“莳萝,如果我们有的话。”她知道巴让在做什么——试图让她想家。但她太饿了,回忆又太清晰,她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她可以看到母亲在烧火,看到她用手指快速捏着面包,闻到在灰烬上烤熟的面包团的香味。

“你的朋友不会来了,”巴让说,“你是时候考虑一下自己的存亡了。夏末你就能回家,和家人一起团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凡·埃克可以帮你。”

伊奈姬心中警铃大作。这出戏太明显了。巴让的魅力,黑眸和轻而易举的承诺之下,是恐惧。这一片喧闹的警铃声中,她还能听到另一种轻柔的铃声,那是“如果”之声。如果她接受招安,放弃自己不在乎那些失去的东西的假象呢?如果她只是让凡·埃克把她送上船,送她回家呢?她可能会品尝到刚从平底锅中拿出的烤面包,看到母亲那绑着缎带的漆黑发辫,那缎带是熟透的柿子的颜色。

但伊奈姬知道事情远不止于此。她从最优秀的人那儿学到了很多。残酷的事实胜过善意的谎言。卡兹从未许诺过要给她幸福,她也不信那些曾许给她幸福的男人。她经历的苦难不会白费。她的神明把她带到卡特丹姆是有原因的——一艘追捕奴隶贩子的船,一项能赋予她所经历的一切意义的使命。她不会为了过去的梦想而背叛这个使命和她的朋友。

伊奈姬对此付之以嘘声,那嘘声近似兽类发出的声音,让他忍不住向后退去。“告诉你的主人,让他在开始新交易之前先兑现旧交易,”她说,“让我一个人清净会儿。”

巴让像只衣冠楚楚的老鼠一样,匆匆离开了,但伊奈姬明白自己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巴让的坚持对她来说不是好事。在他用回忆和同情软化我之前,我必须摆脱这个陷阱,她想道。或许卡兹和其他人会来救她,但她不打算静观其变了。

巴让和守卫一离开,她就从捆着脚踝的绳子下拿出暗藏的陶瓷碎片行动起来。巴让端来那碗无比美味的粥时,她确实虚弱无力,脚步蹒跚,但她假装跌倒,是为了打翻桌上的托盘。如果凡·埃克真的调查过她的话,就会提醒巴让,她不会跌倒,更不会倒在地板上的那一片狼藉里,因为对她而言,把一块锋利的陶瓷塞进绑着她的绳子中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用碎片边缘锯绳子似乎耗费了她一生的时间,那碎片甚至割破了她的手指。她最终割断了绳子,解放了双手,然后她解开了绑着的脚踝,摸索着来到了通风口旁。巴让和守卫明天早上才会来。她有一整晚的时间逃离这个地方,逃得越远越好。

那通道窄得可怜,里面漆黑一片,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霉味,她什么都看不见,还不如把眼睛蒙上。她不知道通风口会通向哪里。距离出口可能还有几英尺,也可能还有半英里。她必须在早上之前离开,否则他们发现挡住通风口的栅栏松了,就会准确地知道她去哪了。

希望好运能带我走出这里,她阴郁地想。她觉得凡·埃克的守卫要想进入这通风井,得让厨工给他全身上下涂满猪油。

她一寸一寸向前挪去。她走了多远了?每深吸一口气,她就感觉通风井在她的肋骨周围收紧。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可能会爬上楼顶。从另一端探出头来时,可能会发现下面是卡特丹姆熙熙攘攘的街道。伊奈姬可以应对这种情况。但如果通风井就突然到头了呢?它的另一端被堵起来了呢?那她就得重新退回去,重新套上绑住她的绳子,希望看守她的人不会发现异样。这不可能。今晚不可能会有死胡同。

再快一点,她跟自己说,汗珠从额头上滴落。这建筑紧紧地挤压着她,快要把她肺里的空气都给挤压出去。在到达这个管道的另一端,知道自己需要逃走多远才能躲开凡·埃克的人手之前,她没法做出实质性的规划。

这时她感觉到有微风拂过她湿漉漉的额头。谢天谢地,她低声说。前面一定有出口。她用鼻子嗅了嗅,寻找着煤烟味,或者是乡间田野潮湿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蠕动,直到手指碰到了通风口上的板条。没有光透过来,她觉得这是好事。她要进去的这个房间一定没人。神呐,万一她到的正好是凡·埃克的府邸呢?万一她正好跌落到那熟睡的商人身上呢?她仔细聆听有没有人的声音——鼾声,深呼吸声。什么都没有。

她多希望自己的刀在身边,希望掌心里它们的重量能带给她些许慰藉。它们还在凡·埃克的手里吗?他卖掉它们了吗?还是把它们扔进了海里?无论如何,她还是在心里默念它们的名字——佩蒂尔,玛雅,阿纳斯塔西娅,莉兹贝特,桑科塔·弗拉基米尔,桑科塔·安丽娜——每说一个名字,就能多一分勇气。然后她晃了晃通风口,使劲推了一下。通风口猛地打开了,格栅没有在合页上摇晃,而是彻底掉了。她试图抓住它,但它从她的指尖滑落,哐当一声掉在了地板上。

伊奈姬等待着,心怦怦直跳。寂静之中,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没有人来。这个房间是空着的。或者整栋楼都是空的。凡·埃克不会让她处于无人看守的状态的,他的人可能就守在外面。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从他们身边溜走就不是什么难事。就目前来说,她至少知道自己和地面的距离了。

想要优雅地落地有点难。她抓着墙,先把头伸了出去。身子探出一半时,她摆动起来,让惯性带她前行,然后,她身体蜷缩成球状,伸手抱头,避免掉下去时头骨和脖子受伤。

掉下去的冲击力没给她带来太多伤害。这里的水泥地板和牢房里的一样坚硬,但她落地之后翻滚了一圈,然后撞到了一个硬东西的背面。她站了起来,伸手摸索着自己刚才撞上的东西。那东西装着天鹅绒软垫。她摸索着向前时,发现它旁边还有一个相似的物体。座椅,她意识到,我在一个剧院里。

巴伦有很多音乐厅和剧院。她离家如此之近吗?还是说她在里德的一个高档剧院里?

她把双手伸在前面,缓慢前行,直到她摸到了一堵墙前。她觉得那是剧院的后墙,她在墙上摸索着,想找到一扇门,一扇窗,甚至是一个通风口。最终,她的手指钩住了门框,手握住把手。但拧不动,锁着的。她试探性地晃了晃。

房间瞬间亮了起来。伊奈姬缩在地上,突如其来的亮光让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伽法小姐,如果你想参观一圈,吩咐一声就行了。”凡·埃克说。

他站在破旧的影院舞台上,身上的黑色商务套装非常具有线条感。剧院绿色的天鹅绒座椅被虫蛀了。围在舞台四周的帷幕碎成了布条。最后一场戏的幕布也没人取下来。巨大的锯子和木槌挂在墙上,整个地方看起来像是孩子想象中恐怖外科医生手术室。伊奈姬发觉这是喜剧暴君里的一出戏,《疯子与医生》。

守卫把守在房间周围,巴让双手交握,站在凡·埃克旁边。难道开着的通风井是用来诱导她的?凡·埃克一直在捉弄她吗?

“把她带到这儿来。”凡·埃克对守卫说。

伊奈姬没有犹豫。她跳上了离自己最近的座椅的狭窄的后背,然后向台上冲去。她跳了一排又一排,那些警卫试图爬过座椅。她跳上舞台,掠过吓了一跳的凡·埃克,避过了两个守卫,抓住了舞台上的一根绳索,顺着绳子往上爬,祈祷在她爬到顶部之前,绳子负担得起她的重量。届时她就可以藏在椽子里,找到通往屋顶的路。

“砍断绳子,把她弄下来!”凡·埃克平静地发令。

伊奈姬爬得更高、更快了。但几秒之后,她看到上方有一张脸。凡·埃克的一个守卫拿着刀,砍断了绳子。

绳子无力支撑,伊奈姬在跌落到地板上时,弯曲膝盖,缓解了一下冲击力。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有三个守卫围在她身边,把她按住了。

“说真的,伽法小姐,”凡·埃克斥责道,“我们很清楚你的天赋,你以为我不会采取防范措施吗?”他没等她回答。“没有我或布莱克先生的帮助,你是逃不出去的。既然他似乎不打算露面,或许你可以考虑换个同盟。”

伊奈姬一言未发。

凡·埃克把手背在身后。看着他的时候有种怪异感,因为能在他的脸上看到威岚的影子。“城市里满是关于潘勒姆的谣言。菲尔丹巫师猎人代表团已经抵达大使馆区。今天舒国的两艘战舰驶进了第三港口。我给了布莱克七天时间做一笔交易,来换取你的安全。但如今他们都在找库维·亚尔博,我必须赶在他们之前把他找出来。”

两艘舒国战舰。这就是情况有变的地方。凡·埃克没时间了。巴让是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还是只是感受到了主人情绪上的变化?

“我本希望巴让在提高我妻子的钢琴技能之外,能证明自己有点别的用处,”凡·埃克继续说道,“但似乎我如今得另作打算了。卡兹·布莱克把那少年藏在哪了?”

“我怎么知道?”

“你肯定知道那些德勒格斯渣滓的藏身之所。布莱克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狡兔三窟,城市里遍布着他的窝。”

“既然你这么了解他,就应该知道他不会把库维藏在我能带着你找到的地方。”

“我不信。”

“你不信我也爱莫能助。你的舒国科学家可能早就离开了。”

“他走了的话我会收到消息。我的间谍无处不在。”

“显然并不是无处不在。”

巴让的嘴角翘了起来。

凡·埃克轻轻摇了摇头。“把她按到桌子上。”

伊奈姬明知挣扎无用,但她还是那么做了。几个守卫把她架到了桌子上,压制住她的四肢时,她要么反抗,要么向恐惧低头。她看到一张道具桌子上放着各种器械,这些器械与墙上挂着的锤子和锯子完全不同,是真正的外科医生的工具。那些手术刀,锯子和镊子闪着邪恶的光芒。

“伽法小姐,你是幽灵,是巴伦的传奇人物。你收集了各种人的秘密,法官,理事会成员,小偷和杀手等等也概莫能外。我怀疑这个城市里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布莱克先生的藏身之处。”

“我没法告诉你我不知道的事情。”

凡·埃克叹了口气。“记着,我已经竭尽所能地对你客气了。”他转向一个守卫,那守卫身材魁梧,长着一个鹰钩鼻,“我不希望过程持续太久。你觉得怎么最好就怎么做吧。”

那守卫的手举在桌子上空,好像在纠结哪个器械最有效。伊奈姬感到自己的勇气动摇了,她惊慌失措地喘着粗气。恐惧来临时,就会有事发生。

巴让俯身靠近她,面色苍白,眼神里满是关切。“你就告诉他吧。布莱克值得你伤痕累累甚至重伤残疾吗?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他吧。”

“我只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不配和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

巴让看上去有些受伤。“我对你一直都很好。我并不是什么恶人。”

“不,你只是个无所事事地坐着,为自己的体面沾沾自喜的人,而恶人都自食其力。并且,恶人至少有实力、有骨气。”

“你这么说不公平。”

伊奈姬无法相信这人竟然这么蠢,在这个时候还寻求她的认可。“如果你仍然相信公平,那你的生活一直都挺走运的。别挡恶人的道,巴让。一切到此为止。”那个长着鹰钩鼻的守卫走上前来,手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伊奈姬寻找着内心深处的宁静之地,那让她熬过了在动物园的那一年,熬过了那夜晚满是痛苦和羞辱,白天满是殴打和酷刑的一年。“继续。”她催促道,声音很是冷硬。

“等等。”凡·埃克说。他审视着伊奈姬,就跟在核对账簿时试图把那些数字都理清楚一样。他扭头侧向一边,然后说:“打断她的腿。”

伊奈姬感到自己的勇气分崩离析了。她开始挣扎,试图从守卫手中挣脱。

“啊,”凡·埃克说,“这才是我想要的。”

那守卫选了一根长长的管子。

“不,”凡·埃克说,“我不想让她的腿断得那么干脆。用锤子。打碎她的骨头。”他的脸盘旋在她上方,眼睛是清澈明亮的湛蓝色,和威岚的眼睛一模一样,但没有威岚眼中流露出的善良。“没人能帮你复原,伽法小姐。也许你可以靠在东斯戴夫乞讨还清自己的契约,然后每天晚上爬回住处,如果布莱克还能给你留个房间的话。”

“不要。”她不知道她是在求凡·埃克还是在求她自己。她也不知道这一刻她更恨谁。

那守卫拿起一把铁锤。

伊奈姬在桌上剧烈地扭动,浑身冷汗直冒。她能嗅到自己的恐惧。“不要,”她重复道,“不要。”

那长着鹰钩鼻的守卫掂了掂锤子。凡·埃克点了一下头。那守卫高高地抡起了锤子。

伊奈姬看着那锤子不断升高,达到最高点,宽阔的锤头闪着光,就像月亮死寂的面庞。她听到了营火的噼啪声,看到了母亲用柿子色缎带缠绕的头发。

“你要是打断我的腿,他就再也不可能和你做交易了!”她尖声说,藏在内心最深处的话脱口而出。她的声音沙哑而软弱。“因为我对他而言就是无用之人了。”

凡·埃克抬了下手。锤子落了下去。

伊奈姬感觉那锤子擦过她的裤子,砸在距她小腿不到一根头发丝的地方,落在桌面上,桌角在力的作用下坍塌了。

我的腿,她想道,剧烈地颤抖着。那力道原本会落在我的腿上。她的嘴里传来一股铁腥味。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请神明保佑我。请神明保佑我。

“你的论点很有趣,”凡·埃克若有所思地说。他的手指敲击着嘴唇,思索着,“再琢磨琢磨你应该效忠谁,伽法小姐。明晚我可能就不会这么仁慈了。”

伊奈姬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我要把你开膛破肚,她默默发誓。我要把你那可悲的心脏从胸膛里挖出来。这想法有些邪恶,也有些卑鄙。但她没办法。她的神明会允许她做这样的事吗?如果她不是为了生存而杀人,而是因为内心熊熊燃烧的仇恨而杀人,神明会宽恕她吗?我不在乎,她想道,此时她的身体抽搐起来,守卫把她颤抖的身子从桌上架了起来。如果能让我杀了他,我愿意用余生忏悔。

他们拖着她,一路上穿过了剧院大厅,穿过了走廊,回到了之前的房间,如今她知道了,那房间是旧设备间。他们把她的手脚又绑了起来。

巴让走了过来,蒙上了她的眼睛。“我很抱歉,”他低声说,“我不知道他打算……我——”

“Kadema mehim。”

巴让猛地一颤。“别这么说。”

苏里人以团结和忠诚著称。因为他们人口稀少,没有土地,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们别无选择。伊奈姬的牙齿在打战,但她还是勉强说出了这句话。“你被遗弃了。你不对我伸以援手,他们也不会对你伸以援手。”这对苏里人而言是最严重的谴责。它会让这个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受祖先待见,让他的灵魂注定漂泊无依。

巴让面色苍白。“我不信这些。”

“你会的。”

他把眼罩套在她的头上。她听到了关门的声音。

伊奈姬侧身躺着,臀部和肩膀紧贴着坚硬的地面,等身体停止颤抖。

刚到动物园时,她以为会有人找她。以为她的家人会来找她。以为执法人员会来找她。以为她妈妈以前讲的故事里的英雄会来找她。后来,不少人为她而来,却不是来放她自由。最终,她的希望像烈日下暴晒的树叶一样枯萎了,结出了听天由命的苦果。

卡兹把她从绝望中救了出来,从那以后,他们一次次地互救,两人的生活就成了一系列的拯救和一连串理不清的债务。躺在黑暗之中,她意识到,尽管心存疑虑,但她相信他会再次拯救她,他会放下他的贪婪和阴暗,来救她。但现在她没那么确定了。因为她说的话不仅让凡·埃克停手,也让自己意识到了真相。你要是打断我的腿,他就再也不可能和你做交易了。她不能假装这些话是出于谋略或算计。他们共同创造的奇迹是源于信任。而信任是一个可怕的魔咒。

明晚我可能就不会这么仁慈了。今晚的演练是为了吓唬她吗?又或者凡·埃克会将他的威胁转化为行动吗?并且如果卡兹真的来了,她那时会成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