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间是历史性的吗?
时间逐渐暗淡。漫长的时间
逐渐变短,时间,望眼欲穿,
纳粹妈妈喝着啤酒,吃着泡菜,
摆动着她的裙摆,唱着伤感的恋歌,
给男孩们一个低语,一个旅程。
时间,我的老姑娘,很快就要暗淡下去。
——安妮·塞克斯顿:《致站在敞开大门旁的死亡先生》第一节,1974。
以上塞克斯顿的诗句提醒我们,时间需要用比喻来表达。时间像河流一样流动,像引擎一样加速,像插上翅膀的战车一样飞逝,像瞬间结冻的冰块一样戛然而止,像两次心跳之间的心脏一样停滞不前,或者,用塞克斯顿的话来说,时间逐渐变短,然后像死亡先生打开了他的大门,渐渐消逝。离开了这些比喻,无论那位摆动着她的裙摆的“纳粹妈妈”,还是更庄严的时间之箭或者四维空间都将变得难以言喻。语言学家注意到,抛开动态描述(摇动裙摆、引擎、战车、箭头)和空间概念(短、长)来谈论时间几乎是不可能的。例如,一个钟面不仅表现了运动(走动的指针),也表现了空间概念(指针跨越的空间)。即使更现代的时间概念也需要借助空间来表达(尽管是非直观地),比如我们要描述黑洞周围的空间—时间扭曲时:在后爱因斯坦时代,空间—时间或者说时空连续体(空间和时间这两个概念的结合有助于清楚地表达观点)通常被描述为一张橡胶皮,而地球就像一颗滚过橡胶皮的弹珠,使得胶皮表面泛起了轻微的皱褶。在这里,我们仍然借用了运动和空间来表达时间。[1]
时间是人类生活中一个关键的、决定性的特征,然而,当我们不得不为它下一个定义时,仍不可避免地要回到“绵延”“变化”这些概念,从而最终回到我们的语言与过去、现在、未来之间的紧张关系。我们都具有,或认为自己具有关于时间的直接经验,然而这却是我们生活维度中最具哲学意味和宇宙哲学意义的分歧。亚里士多德在他的《物理学》(第四卷第十章)中简明扼要地提出:“首先,它(时间)属于存在之物还是不存在之物?其次,它的本质是什么?”时间是真实的吗?换句话说,它是不是人类想象出来的某种虚构之物?时间是绝对的(牛顿)还是相对的(爱因斯坦)?[2]
我并不能解决这些由来已久的哲学或宇宙哲学难题。我想要探讨的是时间对于历史学者的重要性。如同其他所有人一样,历史学者同样也预设时间是存在的。然而,尽管时间对于历史写作显然是相当重要的——什么是历史以及事物如何在时间中发生变化——历史写作者却并不常常去探究时间本身的意义。在以下的论述中,我将会提出一系列关于历史中的时间的问题。在历史书写以及更广义的西方文化范围内,时间为何再次受到关注?关于时间本质的争论对历史学者是否有特殊的启示?西方基督教文化如何发展出自身独特的时间度量方式(公元前/公元后),以及这一方式如何影响了我们的历史概念?在历史学科中,现代性——最有争议性的时间范畴——的角色是什么?现代性是一种时间经验还是一种意识形态建构?现代性是不是历史的规训,甚至历史概念本身就是一种西方的,帝国主义式的强加于人?我们是否应该,或者是否能够在历史学科内超越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