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豆腐
尚在梦中,一阵推磨之声贯穿耳膜,吱吱呀呀,如游走于黑夜的弦乐,突兀、冷峻、具有穿透力。悬于木柱上的马灯映出一片昏黄的光圈,灯影下的两个人带着些许倦意,一个执勺,一个推磨,时间在沉默中如寂静的河流,漫过陈旧的瓦屋和寒冬。天上没有月亮,旷野如墨,冷风在收割殆尽的稻田制造出声响,稻屑覆盖的紫云英开始发芽,河汊在远处静候春的消息。万物谦卑、肃穆,清贫的人间正循着农历的方向释出暖意。
清早,大锅里的井水沸腾了,咕咚咕咚冒着气泡。昨夜忙碌的两个人此刻正在灶间穿梭,现在是一个烧火,一个掌锅,过滤好的豆浆置于一只木盆中,淡黄色的浆汁映出人的倒影,粗劣的脸面如门神般恍惚,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欣喜和忐忑。
柴是硬柴,多为松木。松木有香气,火大而猛。此刻一块生石膏正煨于灰烬中,受热、膨胀、易于粉碎,它是乡下制作豆腐的必需品。少顷,石膏被火钳从灶底夹出,置于碗中捣成白色粉末,以备后用。水烧开后,两人合力将豆浆倒入锅中,沸水在顷刻间冷却,气泡也不见了,只看见灶口蹿出火苗,新添的劈柴在锅底如怪兽般发出噼啪之声。屋顶上,轻烟缭绕,高远的天空镀上旭日的金箔,村庄热闹起来,大自然呈现一派和谐之美。
豆浆烧开之后,它被重新舀回木盆,盆中垫有纱布,便于豆腐压实成型。一股清香不胫而走,引来了睡眼惺忪的孩子。孩子有两三个,有的还挂有鼻涕,他们都知道等下有水豆腐吃。“姆妈,阿要吃水豆腐!”各自便要去拿碗,被当娘的一个个捉住,娘说:“都去着衣裳,冷病了鬼去服侍你!”
女人拽走孩子的时候,男人开始往盆里放石膏,半碗粉末撒下去,进而拿筷子在里面有规则地搅动,木盆之中呈现一圈圈涟漪,如变幻中的天象,隐藏着不可名状的秘密。
孩子们最终是吃到了水豆腐,在尚未凝结之前,豆腐呈冻状白乎乎的,在晨光中袒露玉肌之美。南方人吃水豆腐不放卤子,不放葱花辣子,放的是白糖。一勺白糖放下去,搅拌,再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品味它的清甜与蠕动,又一骨碌咽下去,仿佛在瞬间经历了春暖花开。
是的,春天正步履从容地逼近这个渐次回暖的赣东北乡村。村前的湖面永远是喧闹的,放鸭人撑一只小船,他撒下的谷子像雨点般纷纷扬扬,引得鸭子追逐哄抢。更远的田野上,麻雀穿梭,电线杆像故去的人的灵魂,肃穆,凛然,眺望着归乡者的身影。新年临近,外出的人都纷纷归来,有欢欣的,有悲伤的,以及忍而不语者,他们行走在曲折的田埂或圩堤上,将心思留在随行的清风里。
不论年景好坏,家家户户都要在年前做“一个豆腐”。“一个豆腐”是十斤左右的黄豆,大概能出三十多斤豆腐。遇上娶媳妇嫁女的人家,要做到两三个豆腐,因为光筵席就有两三场。事实上,豆腐在红事上算不上主角,主角是鸡鸭鱼肉。此刻豆腐所呈现的形态是经油炸过的豆泡,长条、松软、微咸,佐以香菜蔸爆炒,味道十分鲜美。但餐桌上少有人留意它的味道,人们更多是期待肉食,在节衣缩食的年代,肉制品就像探照灯一样照亮饕餮者的额际,甫一出现,即刻形成哄抢之势。大人尚且矜持,个个正襟危坐,伸出的筷子半晌才落入盘中。而在檐下桌上的孩子们却顾不了这些,他们扔下筷子,干脆上手去抢夺盘中之物。往往就出现这样的场面,大一点的孩子率先下手,他们一个拽住鱼头,一个拽住鱼尾,互不相让,都想将大块的据为己有。这种拉扯最终发展为打斗,起先是一个人的脑门挨了一筷子,被打的人顿时激怒了,伸手一巴掌扇在对方的脸上,声音清脆悦耳。二人终是扭打在一起,直到双方家长来现场拉开地上像刺猬一样粘在一起的两个人,这场蹊跷而扑朔迷离的打斗才得以停息。
豆腐在白事上的仪式感似乎更要庄重些。此刻的形态还原了它的本色,当吹鼓手朝天吹响了唢呐,最后一道清水煮豆腐被端上了桌,乡下称作“杀席”菜。此间的气氛阴郁悲伤,吃席的人被一阵陡然升起的哭声所感染,他们停住了筷子,目光掠过豆腐惨白的表面栖落在屋外的棺椁之上,内心多有不舍。此刻阳光微凉,经幡飘荡,生者叨念着逝者的生平往事,一场筵席终因豆腐的出场而赋予其宗教意义和神秘色彩。
我在少年时期亲历过祖父的葬礼,披麻戴孝的场面着实令人唏嘘。那次家里照样做了豆腐,进入尾声之际,豆腐上场,它被一盘一盘地端到桌上。有人趁机尝了起来,也有人无心进食,酝酿的情绪随着鼓乐的躁动而渐次坍塌,最终形成嚎啕之势,场面几近失控。时值盛夏,逝者躺在漆黑的棺木中,保持对世事的缄默。那是一个在生前吃尽了苦头的老人,并因眼疾长年摸索在黑暗中。他尚未完成他的夙愿,一把生前陪伴他的二胡被置于棺椁之中,这具乡间的响器有如占卜者的化身,将在余后的光阴里继续推演着一个人的命运和传奇。
命途多舛的人间,无时不在上演着生死离别。那年初春村里和邻村的几个孩子嬉水,当场淹死三个。这对家人来说真像是塌了天。那是一条贯穿村庄的坡度极陡的水渠,缺口处无护栏和警示标记,孩子所在的学校也未尽到教育之责。当时我恰好在老家处理别的事情,看到死者家属悲痛欲绝的样子,当即带领他们一起维权,最终争取到了政府的相应补偿,有的还解决了低保,暂时安抚了他们的丧子之痛。领到补偿金的当天,失去孙女的燕香嫂子来家里执意要请我吃顿饭。
“弟崽,你昼间来吃餐饭咯,阿现在到禾斛岭买些新鲜肉和豆腐转来!”她扶住门框,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辨。
事实上此刻我已经整理了行装,即将要返回北方。“不了,多谢嫂子!”
很快我便启程了,朋友从县城开车来接我。在村路的交叉口,远远看见燕香嫂子提着一只鸡朝我跑来,但是我没有示意朋友停车,径直朝省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后来听说她把那只鸡交给了我母亲,不收下真的要生气,两人也是拉扯了很久。
是的,无数个平凡的日子,我们似乎都在感动于生命中的知遇之恩。正如豆腐所带给我们的感佩与恩泽。这抹小小的身影,如命运之神的降临,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根植道德与法则,使我们学会感恩和知足。
依稀记得,平时能吃上豆腐,那是非常了不起的生活。八十年代末期读枫港初中时,一个叫高水恩的同班同学,家里应该是卖豆腐的,经常带煎豆腐到学校来下饭,有时也带豆皮和豆渣。每每他从寝室托碗出来,他碗里的豆腐都会被人夹去一些。夹他菜吃的人,日常多吃的是咸菜,萝卜干、霉豆腐或者柚子皮,嘴唇都吃起泡了,能尝上一块新鲜豆腐就等于是改善生活。那时学校的食堂不对外,只负责老师们的饮食,老师不仅有豆腐吃,还能经常吃到狗肉和杀猪菜。苦就苦在离家远的学生,整个初中时代,几乎是在苦水中熬过来的,面黄肌瘦是那个年代的鲜明特征。
青黄不接的春季,有条件的人家都会再做一个豆腐以备栽禾时享用。此时菜园的蔬菜尚未结藤,家里缺少下饭菜。况且来个客人烧一碗豆腐,也是相当体面的事。那时冰箱还未普及,为了防止猫狗和蟑螂,当然更多是防止孩子能随手拈到,大人们往往要将煎得两面微黄的豆腐干束之高阁——用竹篮悬挂在灶间一人多高的铁钩子上,再在上面扣上盖儿,尘土落不进,偷食者也只能望篮兴叹。
表叔黄牯喜好伯母做的豆腐。他来枫港赶集,昼饭总要到伯母家吃。伯母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豆腐,而且家里吊了烧酒。尚在胡同口就听见表叔喊:“哈几呀,舞了饭不咯?”他推着一辆陈旧的载重自行车,脸面尚在污泥的裹挟之中。他这是贩了藕回来,支上车,他会拿上几节特意不卖的莲藕分发给彭家的亲戚们。其时伯母放下猪食盆,赶忙为表叔张罗饭去。昼饭照旧做了豆腐,两面焦黄的豆腐外焦里嫩,满口留香。表叔与伯父就着五十多度的烧酒,吃得面红耳赤。间或也划上几拳,声音像破锣一样在村庄上空游荡。有时我也会去蹭上一顿饭,伯母在我的饭碗里夹上两块煎豆腐,我坐在廊前的门槛上一边看猪吃食,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碗里的豆腐饭。那会儿的时间很慢,风很轻,天上飞过第一行大雁的时候,年味儿就铺天盖地地袭来了。
后来村里有了磨粉机,石磨便慢慢荒废了。那两块天然的石头,像时间的齿轮,咬合着命运与生计,吐出语言的真核。它培育了数代人的精神与情感,把一生奉献给了贫瘠的岁月和丰饶的灵魂。
是的,在繁忙的都市我常常想起那些卑微的事物。我想起在谷雨前后的自留地与家人种豆的情景。那时弟弟跨上犁耙赶着牛,少年的他意气风发,将土块一遍遍切细再切细,几乎切成粉末。我则配合着拿锄头垒起了浅沟,继而往土壤里撒上大豆的种子。一处四五颗,等距离地分布开来。撒上一处,拿脚把泥踢上去盖上一处,又抬脚踩了踩。一趟下来,浑身冒汗。抬头看了远处,心里期待的凉风果真就从河面吹了来,带着草木的气息和淡淡的鱼腥味儿。
头茬水稻收割之前,往往就到了割豆子的时候。这是个力气活。清早,日头照在寨上河上,反射的光芒将千顷豆田映衬得分外壮观。属于我家的自留地青黄相间,如油画般赏心悦目。有的豆荚咧了嘴,豆粒儿呼之欲出,得抓紧收回家才能避免损失。
豆秸死沉,压在肩上像压了块石头。但即便如此,心里依然是快活的。尤其想起过年有豆腐吃,力气突然大了起来。扁担在肩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听上去别有一番韵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