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论性别和性格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种属的生命

在前一章里,我们回顾了这一点:不同等级的生物,亦即生存意欲的充分客体化,在个体与时间形式紧密相连的认知中,其(柏拉图式的)理念就表现为种属,亦即表现为通过生殖的纽带而接连不断的和相类似的多个个体;因此,种属就是在时间上拉开来的理念。所以,每一个生物的自在本质首先是在它的种属中,但种属同时也只在个体中存在。那么,尽管意欲只在个体那里达到了自我意识,也就是说,只是作为个体而认识到自己,但那藏于深处的意识,即意识到它的本质其实就客体化在种属,却突出表现在这方面:对个体而言,种属的事务,亦即两性的关系、生殖和哺育幼小后代,比起所有其他事情都重要得多,也让个体更加地操心。由此而来的是动物的发情(对这激烈情形的出色描绘,可见于伯尔达哈的《生理学》,第1卷,第247和257节)和人们在选择另一个体以满足其性欲时那种小心、挑剔和任性、执拗——而这可以一直发展成狂热的爱情。对此更加仔细的探究,我会另辟专门一章。最后,由此而来的是父母对幼小孩子的充溢的爱意。

在第2卷的增补中,我把意欲比之于树根,智力比之于树冠,这无论在内在还是心理上都是如此。但在外在或者在生理上,生殖器却是树根,头部则是树冠。虽然提供营养的部分不是生殖器而是肠子的绒毛,但这些却不是根子,只有生殖器才是根子,因为只有通过生殖器,个体才能与其所扎根的种属联系起来。这是因为个体在身体的、有形的方面是种属的产品,在形而上的方面则是理念的多少有点不完美的图像,是在时间的形式上作为种属表现出来的。与我在此所说的关系相一致,脑髓与生殖器官最强的活力和衰弱是同时的和相关联的。性的冲动可被视为树(种属)的内在推力——依靠这推力,个体生命就萌芽和生长了,犹如树的叶子是由树来滋养和反过来帮助滋养那树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性的冲动是如此的强烈和来自我们的本性深处。把一个个体去势,就等于把他从他所出自的种属之树剪了下来,让他就这样分开而枯萎。他的精神和身体力量的退化和降级由此产生了。至于在为种属服务以后,亦即在授精以后,动物个体会随之暂时精疲力竭,而绝大部分的昆虫则随之,甚至很快死亡,这就是为什么凯尔苏斯说射精意味着损失部分的灵魂;至于在人那里,生殖力的消失就显示那个体现在正走向死亡;至于过分消耗那生殖能力在任何年龄段都会缩短寿命,而节制、禁欲则会提升所有的力量,尤其是提升肌肉的力量,所以,禁欲属于希腊运动员为竞赛所做的准备;至于那同样的禁欲可以让昆虫的生命,甚至延长至接下来的春天——所有这些,都表明了个体的生命归根到底只是从种属生命那里借来的,所有的生命力好比经过堤坝的拦截而流出的种属力量。这由此解释了生命的形而上的基质直接在种属,并且也只有通过种属才在个体那里显现。与此相应,在印度,阴茎与女阴一道被视为种属及其不朽的象征而受到尊崇,并且作为对死亡的平衡,被认为是主管死亡的神灵——湿婆——的属性。

但是,撇开神话和象征来说吧,那激烈的性冲动,每一只动物、每一个人在进行性事时那种炽烈的狂热和深切的严肃劲儿,证明了透过那服务于性事的功能,动物就属于它们的真正本质所在的东西,亦即属于种属;而所有其他功能和器官都仅仅直接服务于个体,个体存在从根本上也只是次要的。再者,那激烈的性冲动——这是整个动物本质的焦点——表达了这样的意识:个体不会持续存在,因此,一切都得放在维护种属上面,因为个体的真正本质在种属里。

为说明上述观点,让我们具体想象现在一只动物正在发情,正在交配中。我们在这动物中看到了一种从不曾看见过的严肃和狂热。在这同时,在这动物那里正发生着什么呢?它知道它是必定要死亡的吗?知道通过它此刻所做的事情,一个新的、但却与它完全相似的个体将会形成以取代它吗?所有的一切都是它不知道的,因为它是不思考的。但它却操心着它的种属在时间上的延续,它是那样的热切,就好像它知道所有那一切似的。这是因为它意识到它意欲活着和存在,这最高一级的意欲透过生殖行为而表达出来:这些就是在它的意识中所发生的事情。这对于有生命之物的持久存在也完全足够了,恰恰因为意欲是根本的,认知是附加的东西。正因此,意欲一点都不需要得到认知的指引,一旦意欲以其原初性选择了,这意愿就会自动客体化在这表象的世界。那么,假如那是我们所想象的动物形态,以这样的方式意欲生活和存在,那它不会是意欲那一般的、泛泛的生活和存在,而意欲就是那形态的生活和存在。所以,是在它同类的雌性中所看到的它的形态,刺激着动物的意欲要去生殖。它的这个意欲从外在和在时间的形式下察看,表现为这样一种动物形态:那是在无尽的时间中,通过不断重复的以个体取代个体,亦即通过死亡和生殖的变换来维持;以此看来,这些死亡和生殖显得只是那永恒的形态所发出的脉搏跳动而已。我们可以把这些比之于吸引力和排斥力:物质是通过这两种力的对抗而延续存在。这里在动物身上所证明了的也适用于人类:因为在人那里,虽然生殖行为是伴随着对其目的原因的充分认知,但却并不是由认知所指引,而是直接发自生存意欲,是生存意欲的浓缩和集中。生殖行为因此可以归为本能的行为。这是因为动物的生殖活动并不怎么受到对目标的认知的指引,正如动物的本能本领也是如此:在动物的本能本领里面,意欲也基本上是在没有认知的媒介之下表现出来的,因为认知在此与在生殖行为那里一样,只是听任细节的决定。生殖是在某种程度上最让人惊叹的本能本领,其作品是至为惊人的。

这些考察可以解释为何性的欲望会带有一种与每一种其他欲望都相当不一样的特性;性的欲望不仅是至为强烈的,其特定的性欲甚至比起所有其他欲望都要有力。这种欲望无论在哪里人们都心照不宣地认定为必然的和不可避免的,而不像其他欲望那样是趣味的或者心血来潮的事情。这是因为这是一种甚至构成了人的本质的愿望。在与之冲突时,并没有什么动因如此强烈地以至可以肯定战而胜之。这是如此重要的头等大事,假如这无法获得满足,那任何其他享受都无法补偿;为了性欲的缘故,动物和人会不惜冒险和争斗。对这种天然品性的直白表达就是在庞贝古城的妓院门上伴以阴茎装饰的这一行铭文:在此寄居着快乐。这句铭文对进入此门者而言是单纯质朴的,对走出此门者则是讽刺的,就其自身而言,这铭文则是幽默的。但生殖冲动的洋溢之力则严肃和庄重地表达在这一行铭文——这(根据士麦那的赛翁,《论音乐》,第47章)由奥西里斯写在了他为永恒的神灵而建起的柱子上面:“献给精神、天空、太阳、月亮、大地、黑夜、白天,献给一切和将要成为一切的父亲,献给厄洛斯。”

同样,也表达在卢克莱修的著作开首所写的优美的呼语:

艾尼阿斯的母亲,人、神的快乐,

带来福祉的爱神维纳斯

与所有这些相应的,就是两性关系在人类社会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在此,男女关系其实就是一切所作所为的看不见的中心,尽管这上面罩着重重的纱幕,但还是时时处处向外探头探脑。这是战争的原因与和平的目标,严肃的基础和戏谑的目的,是机智调皮的不竭源泉,是一切影射的密码,是一切秘密暗示、一切不曾宣之于口的提议和一切偷瞟目光的含义,是年轻人甚至经常是老人每天全副的心思所在,是非贞洁之人每个小时的念头和贞洁之人有违自己意愿的挥之不去的遐想,是随时可做玩笑的素材——恰恰因为这骨子里面藏着最严肃的东西。但这世界的讽刺和好笑之处,就是这所有人的头等大事却在暗中隐秘地进行,表面上却尽可能显出不留意的样子。但事实上,人们可看到这本能在每一刻都是这世界真正的和世袭的君主,自身充满着无敌的力量,从那传承下来的宝座上,以嘲弄的目光笑看人们的种种功夫和事情去制服、囚禁,起码去限制它,如可能的话,把它完全掩藏起来;或者控制这本能,让它看上去就像生活中的一桩完全次要的和枝节的事情。但所有这些都是与这一点相符的:性欲是生存意欲的核心,所以,是所有意欲活动的浓缩;也因此,我在第1卷中把生殖器名为意欲的焦点。的确,我们可以这样说,人就是具体的性欲,因为人的起源就是性交,他的愿望中的愿望就是性交,而这一欲望唯独使那现象得以长存和固定在一起。生存意欲虽然首先表现为维护个体而奋斗,但那只是朝向维护种属的一个阶段;而为维护种属的奋斗必然在程度上更加地激烈,因为种属的生命在持久、延伸和价值方面都超出了个体的生命。因此,性的冲动和欲望是生存意欲最完美的外现,是最清楚地表达出来的典型。与此完全一致的是,个体起源于此性欲和性欲对自然人的所有其他愿望的优先权。

在此适宜再说一个生理学方面的意见,这帮助说明我在第2卷阐述的基本理论。也就是说,既然性欲是所有欲望中的最强烈者,是愿望中的愿望,是我们所有意愿的浓缩和集中;据此,那性欲的满足如果精确地符合一个人的个人愿望,因而目标指向某一确定的个体,那就是他的快乐的顶点,也就是他的自然追求的最终目标;随着这一目标的达到,一切目标也就似乎达到了,而错失了这一目标的话,那一切也似乎都错失了——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作为这些生理学上的对应物,在客体化了的意欲,亦即在人的机体里面,精子就是分泌物中的分泌物,是一切汁液中的精华,是一切机体功能的最终结果,并在此又多了一道证据:身体只是意欲的客体性,亦即只是在表象形式之下的意欲本身。

与生育相连的是对幼小后代的抚养,与性欲相连的是父母亲的爱。种属的生命也以此而延续下去。与此相应,动物对幼崽的爱,就如性的冲动一样,其力度远远超出那些只是以自己个体为目标的追求。这表现在这些方面:就算是最温柔的动物,为了幼崽的缘故,也会投入实力极为悬殊的生死搏斗;在几乎所有的动物种属中,母亲都会为了保护幼崽而迎向种种危险,在不少情形里,甚至迎向确定的死亡。在人那里,这种本能的父母之爱会得到理性的,亦即反省思考的指导和帮助,但有时候却因此而受到妨碍,如碰上人性卑劣者,那可以走到完全否定这种爱的地步。所以,我们在动物那里可以至为纯净地观察着父母之爱所发挥的作用。就这种爱本身而言,在人那里并没有丝毫的逊色:在此,我们也看到在个别的情况下,父母之爱会完全压倒对己之爱,甚至会发展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例如,法国的报纸刚好报道了:在洛特省卡奥尔,一个父亲自己结束了生命,目的就是让已经抽了签要上战场的儿子成为一个寡妇的长子,并以此身份免除这兵役(1843年6月22日《加利尼亚尼信使报》)。但在动物那里,由于动物没有思考的能力,那本能的母爱(雄性动物通常都不知晓自己是父亲)就直接和不受歪曲地、因此更加清楚地展现其全部力度。从根本上,母爱就是动物意识的这一表达:它的真正本质更直接地存在于种属,而不是个体,因此,在需要的时候就会贡献出自己的生命,好让种属在幼崽那里得到维持。所以,母爱一如性爱:在这两种情形里,生存意欲在某种程度上是超验的,因为那为个体所固有的意识超越了个体,扩展到了种属。为了把种属生命的这第二种外现不仅仅抽象地说出来,而且让读者能够具体地想象到其完整、真实的外现,我想举几个例子以说明本能母爱的超常力度。

海獭在受到追捕时,会抓着幼崽潜入水下。在它们为了呼吸而浮出水面时,会以身体护住幼崽,并在逃跑时,以身体拦住猎者的箭矢。人们会猎获一头幼鲸,目的只是要诱捕其母亲,因为幼崽的母亲会匆忙赶来,并且只要幼崽还活着,就很少会离去,尽管自己已经身中多支捕鲸叉(斯科斯比日记中的《一次捕鲸旅行》,克里斯翻译,第196页)。在新西兰附近的三国王岛,生活着一些名为“海象”的巨型海豹类动物。它们以有序的队形环岛巡游,以鱼类为食。但在水下却有着某些我们所不知道的凶狠敌手,海象经常受到重创。所以,海象的集体巡游需要某种独特的策略。雌性海象就在海岸边产崽,然后,在哺乳幼崽的时候——而这会持续7到8个星期之久——所有的雄性海象就组成一个圆圈围着它们,以防止它们受饥饿所迫而进入海里。一旦它们尝试这样做,雄性海象就咬它们以示禁止。这样,那所有的海象就一起忍饥挨饿7到8个星期,会变得非常消瘦,那只是为了不让年幼海象在学会游泳和遵守巡游的策略之前游进海里。而那些技巧和规矩,是它们在遭受一番撞击和啃咬以后学到的(菲欣纳,《澳大利亚游记》,1826)。在此也展示了父母之爱,就像意欲的每一种强力追求(同上书,第19章,6)一样,都能提升智力。野鸭、篱雀和许多其他鸟儿在猎人靠近它们的鸟巢时会飞起来,在猎人面前大声鸣叫,来回、反复地拍打着翅膀,好像翅膀受伤了一样,目的就是要把猎者的注意力从幼崽那里吸引到它们自己的身上。云雀会用牺牲自己的办法把狗从其鸟巢引开。以同样的方式,雌鹿和雌狍会吸引敌人追猎自己,好让它们的孩子免受攻击。燕子会飞进燃烧的屋子以救出它们的雏儿,或者与它们共赴黄泉。在代尔夫特的一场猛烈火灾中,一只鹳子为了不抛弃自己那还不会飞的雏儿,就留在巢里被烧死了(朱尼厄斯,《荷兰见闻》)。雄松鸡和丘鹬在孵蛋时会乖乖就擒。鹟科会非常勇敢地保护自己的巢窝,与雕鹰殊死搏斗。一只蚂蚁已被切成两段了,但人们还可看到蚂蚁的上半段仍要把那蛹放置稳妥。一只母犬的幼崽被人们剖腹取出,垂死中的母犬爬过去,爱恋地舔着幼崽——直到幼崽被拿走时才开始激烈地哀鸣(伯尔达哈,《作为经验科学的生理学》,第2、3卷)。

(选自《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