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行侠——豹子头林冲
微蹙的眉宇,悲悯深邃的眼神,刺有金字的轮廓坚毅的脸庞,几牙飘拂的髯须,头戴毡笠,肩搭花枪,枪端挑着酒葫芦……
这形象无人不知,无人不识。随你以任何形式来刻画这形象:工笔细描、泼墨挥洒,玉雕、牙雕、黄杨木雕……哪怕你进行了变形夸张,只要他在眼前出现,瞬间便能得到确凿无误的指认:豹子头林冲。梁山之上再也没有第二人在形象上有如此鲜明的表征。
现如今,城市、团体、组织、名牌产品都有自己的形象代言人,或曰形象大使。
水泊梁山的形象代言人是谁呢?林冲,非他莫属。因为梁山上数他最有型。
林冲所戴的毡笠,又唤作“白范阳斗笠”,是宋时外出旅人常备之物,既可遮阳,又可防雨。《水浒》小说中许多人都戴过,宋江、刘唐、史进、武松、燕青都曾戴过,但戴在林冲头上却最合宜有型。他所使的花枪也只是一般的花枪,至于那葫芦也非“壶中悬日月”的玄奇宝物,只是装着可以在漫天风雪中御寒并消解胸中块垒的雅名曰杜康的酒。
这毡笠、这枪、这葫芦皆非神物,但戴上林冲之首,扛上林冲之肩,竟能辐射出如此逼人的神采,个中原因就在于林冲本人身上凝聚着内在的慑人心魂的精神力量。
他是苦难的化身,梁山之上无人受过如他那般的苦难磨练。
武艺高超,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又具儒雅的诗书气息,锦衣玉食,家有如花美眷,生活如行云流水般悠游自在。
忽一日,顶头上司高俅的公子花花太岁高衙内瞧上了自己的妻子,于是阴谋和陷害接踵而至,连昔日的朋友也参与了这场阴谋,且非欲置自己于死地不可。家破妻亡,踏上漫漫的流放之途,途中又备受小虫豸董超、薛霸辈的非人折磨,转徙流亡,连落草为寇也遭人坚拒,梁山早期头领王伦对林冲实施的是另一种凌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于林冲有否大任降身不得而知,体肤、心志的苦难、磨练却是实实在在的。也许,正是这一切方使其悲天悯人的眼神显得尤其深邃。
大苦难的承受者必是具隐忍精神的坚忍者。“忍”是林冲精神的核心,就像“仁”是孔子学说的核心一样。
在林冲身上,“忍”确已达到了极致。
林冲携妻赴庙中还香愿,其妻遭高衙内调戏,林喝斥对方,举拳欲下时却认出了那人是高俅螟蛉之子,于是手软了,但“怒气未消,一双眼睛睁着瞅那高衙内”。林冲对鲁智深的解释是:“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鲁智深的态度不同:“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林、鲁不同表现常使人对林有所诟言,责其为懦怯。这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痛的味道,于林冲有所不公。试想鲁达此时已是拳打镇关西、大闹五台山,早已豁出去的人,而林冲则是在职禁军教头,对方又是自己顶头上司的儿子、且当时高衙内也只是出言不逊的语言骚扰,还未造成严重后果,所以对于性格谨慎的林冲举拳之后又放下了,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原则处之,应说并不有悖情理,并且他已喝斥了对方,且“怒气未消,一双眼睛睁着瞅那高衙内”证明他实际并未胆怯,言行之中已有明显的警告意味。这是林冲身上的第一桩“忍”。
“忍”之二。
发配沧州,一路上薛霸、董超百般折磨,甚至欲在野猪林中取其性命,鲁智深救林后本欲除去二恶,林却劝鲁不要坏其性命,声称:“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这是慈悲为怀的“忍”,林冲并非不知两人之恶。
“忍”之三。
火烧草料场,雪夜上梁山,一片诚心来投,却遭王伦百般刁难,逼其杀害无辜,交上“投名状”来,令林冲仰天长叹:“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时乖。”无奈之际欲去别处安身立命。此又一忍。
此诸般忍,在他人看来皆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之事,武松、鲁达、李逵诸人决计不干,即使宋江估摸也无此隐忍之能耐,然林冲忍了,这就是林冲。
金圣叹谓林冲“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林冲之“忍”确乎有一种内在的凛冽之气。
但以为林冲什么都能“忍”,以“忍”来应对一切,则差矣!
忍到无可忍时,他也会爆发,在隐忍中爆发的林冲更焕发出震撼人心的刚毅遒爽之美。
小说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我们首次看到了林冲身上的这种美的迸发。
当陆虞候与富安等几个奸人以为自己的阴谋得逞,望着毕毕剥剥爆响燃烧的草料场沾沾自喜之时,林冲以复仇之神的面目出现了。
他“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肐察的一枪,先拨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好贼,你待那里去!’批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那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什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先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
“泼贼!”“好贼!”“奸贼!”骂得何等爽快。这一幕让我们领略到了正义得到伸张时的淋漓酣畅之情,懂得了什么叫“快意恩仇”。
小说十九回“林冲水寨大并火”是显示林冲豪爽内美的另一幕大戏。
当王伦故伎重演欲将晁盖等推拒门外时,林冲恐众英雄离去,特意到众人歇处挽留并剖白心迹:“今日山寨,天幸得众多豪杰到此,相扶相助,似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怀妒贤嫉能之心……小可只恐众豪杰生退去之意,特来早早说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这厮语言有理,不似早日,万事罢论;倘若这厮今朝有半句话参差时,尽在林冲身上。”王伦最终还是做了刀下之鬼,林教头总算补交了一份迟到的“投名状”。
苦难的化身,隐忍精神的象征,快意恩仇和豪爽意气的体现者,这一切造就了梁山代言人林冲。
于是“逼上梁山”“夜奔”等脱胎于《水浒传》的林冲戏也渐为后人所激赏。颂扬林冲的诗文也出现不少。余最赏聂绀弩先生《林冲二首》中的佳句:“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可谓林冲精神之写照。甚至比林冲在雪夜奔梁山,于朱贵水亭中所题之诗更见精神。
林冲也属水泊中能诗者,在朱贵水亭中所题诗之末联“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也颇见其胸中磊落不平之气。
不过,本人觉得在林冲身上浓郁的诗意却是以另一种非文字的形态表现出来的。
瞧他,风雪山神庙,雪夜奔梁山……那戴着毡笠、肩挑花枪葫芦的身影与漫漫风雪融合得那样的贴切。
这雪的背景冷峻、清冽、萧森,恰与林冲的人格精神无比协调。他的身影也藉此平添了无限诗意。
不知何故,每睹此情此景,脑中便浮现高青丘“雪满山中高士卧,月照林下美人来”的诗句,这诗句题给林教头恰可与聂先生的佳句映衬互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