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师说“戴—段”
李先生的思想,扎根于戴震之学,由戴学绵延到清代学术、古音学史、古文字学、经义逻辑、语言哲学。如果说戴学乃乾嘉学术拾级登顶的先导,那么“戴门后学”便是清代考证学攀上巅峰的标志。梁启超说“戴门后学,名家甚众,而最能光大其业者,莫如金坛段玉裁,高邮王念孙及念孙子引之,故世称戴、段、二王”,李先生则认为段注的“全面研核比起王念孙等人的专注专疏,更显得体大思精”。两百年前,戴震及其后学将“小学通往经学史学”走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先生则为我指出了大踏步而去的“戴—段”身后,留下的巨人的斑斑足印。
戴震的思想,成熟于旅居北京之后的1755年,此年戴氏三十二岁,先生云:“作为他的朴学方法论的理论建树,旅京期间的两篇著名论文《与姚孝廉姬传书》(1755)和《与方希原书》(1755),成为戴震思想发展中的界石。”在给姚鼐(字姬传)的信中,戴震提出了所谓的“十分之见”说:
“以词通道”,考证名物,寓约于博,都不过是求得“十分之见”的方法和手段,如不循此途径,“若夫依于传闻以拟其是,择于众说以裁其优,出于空言以定其论,据以孤证以信其通。虽溯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渊泉所导,循根可以达杪,不手披枝肆所歧,皆未至十分之见也。”戴震认为,非“十分之见”的种种议论,只能“徒增一惑”,成为“识者之辩之”的对象。……戴震提出的“十分之见”,其实是他个人早年治学的甘苦阅历的结晶。就在给姚鼐的信中,他表达了个人的治学体会:昔以为直者,今见其曲;昔以为平者,今见其坳。真所谓“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完全道出了笔耕不止的一代学人反复实践,殚思竭虑,一步步向真理逼近的过程。
“溯流”以“知源”,“循根”以“达杪”,发掘出“传闻”层层、“众说”纷纷背后的“十分之见”,由此“反复实践,殚思竭虑”,将发掘所得推证到极致,这是学术起步于“小学”考证的使命与真谛。而经学所牵涉的问题之纷杂,领域之博综,观点之歧出,文献之层积,为“小学”考证提供了丰厚的资源,成为绝佳的用武之地。先生说“考据,本质上是个知识论方法,是个以书本知识为主要领域而进行的实事求是的研究方法”,包含着恩格斯所说的“多年冷静钻研的科学工作”的特质,也显示出“以自然科学成就诠释群经,在古代学术史上再辟一治学门径”的威力,正是这一巨大磁场所产生的引力,将我深深地吸附住了。
这一巨大的磁场出现在戴震所处的时代,是考证学从晚明萌生,逐渐趋于鼎盛的乾嘉前期。从顾炎武、阎若璩、梅文鼎、江永、惠栋,直至被钱大昕叹为“天下奇才”的戴震横空出世,表层的发展线路是对古文献发掘的趋于精微,先生则紬绎出这一路径底层的律动脉络,即西方实证主义的治学精神与中国经学中的汉学传统的共振。先生说:
第一次西学东渐时期的古代语文学和语言学,最重要的西学烙印是变传统的小学为系统的实证科学,戴震是这一学术变革的集大成者。从根本上说,中国人传统的思想方法从来就是务实的,《周易》六十四卦,都是据实事实情实体实物而成象,清江藩《汉学师承记》卷二“惠周惕”条称:“易者,象也,圣人观象而系辞,君子观象而玩辞,六十四卦皆实象,安得虚哉!”“实事求是”一说,早已见于《汉书·河间献王刘德传》:“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颜师古注:“务得事实,每求真是也。”……以务实之传统,嫁接西儒之实证,是不会有太大的障碍,甚至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汉学传统的务实,在于“所察”、“所务”、立志、言语,总的说还是宏观的把握,而缺乏微观的逻辑条理。实证加逻辑条理,正是晚明萌生,乾嘉大盛的清代朴学,或称新汉学的学术精神。
清代的考证学处处渗透着“实证加逻辑条理”,先生从其所擅长的古音学、语源学、天文学等领域对此做了初步的例释,突显出学术何为“实事求是”的新汉学内在学理。在先生的心目中,“除了西学新颖独特的学术形态会引起素昧欧罗巴、英吉利的华夏学者的好奇和兴趣外,更重要的是西学中的求实、逻辑条理与国学传统中的务实、重名(名书、名学、正名等)一经碰撞而谋合谐和,很快为我传统文化吸收创新”。清代考证学在表面回向古典的纤缕肌肤之下,透射出中西学术精神的血脉融会。
体现这一逻辑理性的巅峰性成果,无疑当数段注《说文》。先生说:
戴震的学生段玉裁著《说文解字注》,创通许书条例,这本身也与逻辑思想有关,以大量书证文献材料证许书本义并进而阐发引申义,已在实证和理性思维两大端左右逢源。……至于段氏以他的古韵分部六类十七部范畴许书,使许书九千余字在其古音学体系中各得其所,其庞大的逻辑系统与系统中各要素的关系皆有内在联系,这本身就是逻辑条理的体现和实际作用。其逻辑力量和逻辑理性在汉语汉字系统中的独特体现,恐怕彼时是举世无双的。段氏的成就,再一次说明,西学与汉学固有的名言逻辑思想碰撞结合后,会产生巨大的力量。
从《说文》段注中看出中西方学术“化合”的精神气质,在段玉裁朴实的字书注释中,把握住他“左右逢源”的学术气场,从中折射出西方学术的理性时代精神,这是先生独具慧眼的卓识所在。我在读研究生的若干年内,将段注视作第一资粮书,段注成为我金陵求学十年用力最巨的书,正是先生的思致注入了我的血液,并起了潜能激发的效用。
段注《说文》的思想之源,正是来自其师戴震。1775年,戴氏将汉人杨雄的《方言》分抄于宋人李焘《许氏说文五音韵谱》的上方,此手抄本为段氏所借观,并一直藏于段处,次年即1776年,段玉裁开始编纂长编性质的《说文解字读》。先生说:
戴震的原意在深究《方言》,段玉裁借以研究《说文》,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客观上都是发展清代的语言科学。段玉裁还回顾分写本对他著《说文注》的启迪说:“今四十余年,于《说文》讨论成书,于《方言》亦窥阃奥,何莫非先生之觉后觉哉?”段玉裁的话,未必是谦虚之词,戴震的文本嫁接所形成的体例和方法,作为清代早期研究《方言》和《说文》的草创,对段氏《说文注》体例和方法的形成确实是有启发的。清代语言学著作的体例均有其共性的一面,可统称之为治小学的朴学方法和条例,这主要是指立以字头,继以诠释,傅以古今文献实证,综合运用文字、音韵、训诂、校勘等历史科学的基本方法。所有这些,戴震的分写本草创其事,已初露端倪,到段玉裁《说文注》则形成文字学朴学方法体系。
“戴—段”的这一方法论,是治“小学”的精神所在,“问题的提出和重大的理论建树则归功于戴震”,“具体完成多半由段、王最后实施的”,在具体实操中是偏向于文字音韵,还是版本校勘,更或是名物度数,又将因人、因事、因研究之对象而异。而绵延近四十年、将毕生心血冶为一炉的《说文》段注,则将“小学”所展现的各条路径、各项体例、各种方法展露无遗。段氏在乃师的理论旗帜下、在《说文解字》的宏阔天地中“左右逢源”,而后学倾注于段注、沉醉于段注,同样可收“左右逢源”之功效。
在这个意义上,先生将段玉裁之学定义为一种“语言哲学”,认为“段玉裁穷毕生之精力,解释汉语言文字,揭示音理,揭示语义类别,正是从事语言哲学的本体研究”,由此“可借以认知该民族的文化、思想、民族精神”。借用冯友兰说“西方哲学对中国哲学的永久性贡献,是逻辑分析方法”,那么:
段玉裁研究,连同戴震—段玉裁研究,段玉裁—王念孙研究,是永远言说不完的课题。这个“言说”,也正如冯友兰所说的,不是“照着讲”,而是“接着讲”。随着当代学术的发展,像戴段、段王这样的传统研究课题,将会催生出新的研究思路和研究手段,也必将会有新的研究成果,成为当代精神文明建设中的一角,我们期待着和呼喊着。
先生在七十岁后,竟连撰《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叙录》《段玉裁〈戴东原集覆校札记〉叙录》《段玉裁〈汲古阁说文订〉叙录》《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要综》等四篇文章,称“戴首倡的学术理路,谓之十八世纪中国语言哲学可也”。先生之目的显然不在“照着讲”,是要在回溯中“接着讲”,为“戴—段”之间的联结、“戴—段”之间的学脉再奔走、再呼喊,是为着能让我们一代在熔铸中“催生出新的研究思路和研究手段”。先生情深于戴,而学归于段。
“戴—段”之间的联结,由小学通往经学。先生说“段玉裁‘师事戴震,讲求古义,尤精小学’,小学、经学无不精审无比,全书名《经韵楼集》,经与韵并蒂,经学与小学重胝,有是也!”此处的“经学”,“并非指对经文作原子主义的割裂成字词而一一注释之,从而‘碎义逃难’或由‘识小’达于片言只语的琐义”,而是借由实证的经验事实归纳和逻辑理性彰显,一反明儒架空立言的经义研探方法论,是一途辙,也是一法门。在先生看来,“清代四大学,义理、考据、词章、经济,无不以考据为其本。小学考据为清代主流学术经学的基本方法,一定程度上说是‘小学即经学’”。小学与经学之间最直接的桥梁就是“实学”,这是对宋明以来理学空疏的一种反动,一种新生。在实学的榘镬中,礼学获得了可以大显身手的舞台。先生说:
礼学全是实学。“三礼”本身一系于实事、实物、实情,……自古道“议礼之家纷如聚讼”。从孔门诸子起已有争议,继后郑玄注“三礼”,许慎有《五经异义》与之鼎足。即使同取郑玄注,也往往立说各异,例如晋皇侃撰《礼记义疏》,北周熊安生撰《周礼义疏》及《礼记义疏》,虽同出郑学,也成为对垒。宋代一度习礼成风,王安石以《周礼》取士。《仪礼》有宋李如圭《集释》《释官》,宋张淳《仪礼识误》,均为求实之作,皆为《四库全书》收存。……到朱熹提倡以训诂、文献考核等实学手段治三礼,著《仪礼经传通解》未全。江永继承朱熹,著《礼书纲目》八十五卷,终朱熹未竟之绪。戴震礼学秉承承江永,《七经小记》“学礼篇”与《礼书纲目》一样,有志于再作全面的综合研究,实在是通观“四礼”的“礼学篇”,惜未成书。
文字、音韵、训诂,版本、目录、校勘,名物、度数,算术、舆地,典章、制度,……均辐辏于礼学,而可称之为广义的“小学”,开掘与作业的标准,均指向章太炎评戴学的终极——“分析条理,皆密严瑮,上溯古义,而断以己之律令”,所谓“己之律令”,即“皖学的学术路数、学德和语言表达,概言之可谓思想方法、学风和修辞”。而“戴震一辈子都在时断时续地进行礼学研究,他说:‘为学须先读《礼》,读《礼》要知得圣人礼意’”,段玉裁秉承了乃师的教诲,一头扎入“小学”之瓮终其身,完成《诗经小学》三十卷、《古文尚书撰异》三十二卷、《春秋左氏古经》十二卷、《周礼汉读考》六卷、《仪礼汉读考》一卷(未成),晚年将其成果尽淬于《说文》注释中。我之博士论文的选题,则正是瞄准了段氏《仪礼汉读考》的未竟之业。不过,伴随着我的论文写作,浸入“段注”之瓮中有年,庶几悟得《仪礼汉读考》的精气已然包孕在段注的肉身中,晚年的段玉裁已不屑于《汉读考》之小学榘镬,而直奔向《说文注》的逻辑建构中,一如乃师戴震晚岁之于《孟子字义疏证》。先生谓“戴、段之心于此相印、相通矣”,我心中多年的瓶颈,一朝于此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