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节日是持续的。
世界上任何一个重大节日,都会有前奏,也会有延续。节日气氛会持久蔓延。
等离子体所40年征程回顾活动,依旧在科学岛上进行着。各种讲座、研讨、座谈也在进行着。
庆祝活动的参加者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来自与核聚变领域密切相关的研究机构。
学者武松涛的讲座,围绕着过去20年核聚变领域的主要进展和实验展开。会议室里坐满了人,许多人提前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想象中应该是严肃的讲座,却充满着欢声笑语,让人感觉到科学并不枯燥,反而颇为有趣。科学是有情趣的,它能给人带来无穷无尽的想象,它能考证也能预判,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对它向往呢,又怎么会因它集聚在此呢?
来自兄弟单位的许敏,是核工业西南物理研究院的青年学者,他同样风趣幽默,把从事核聚变研究的话题,一下子拉回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这样久远的话题,由一个青年学者回忆,更给这场节日的回顾增加了历史的沧桑。并非只有等离子体所在做聚变研究,核工业西南物理研究院早在1965年建院时就开始研究核聚变了,这家隶属于中国核工业集团公司的科研单位,是中国最早从事核聚变能开发的专业研究院,从1969年至今,他们已经建造了22台托卡马克装置。在等离子体所40周年庆祝的时刻,把最早研制托卡马克装置和研究核聚变的同行请过来,显示了等离子体所开放的观念和始终虚心学习的精神。
退休老同志座谈会所在的会议室,与实验控制大厅紧密相连,是实验时每天早上开会的地方。等离子体所副所长吴新潮主持座谈会。老同志们多年没见,如今在喜庆的日子里相遇,当然有说不完的话。一些七八十岁的老同志情绪激昂。
一个话筒显然不够用,即使两个、三个,也不够用,老人们“抢”话筒,那个没有说完、这个也要说,会场上笑声一片。40年了,他们从青涩英俊的小伙子、羞赧美丽的姑娘,已经变成了步履蹒跚的老翁、老妪,怎么会没有感慨呢,怎么会没有话要讲呢?但是他们由从事的科学职业所打造的气质,却呈现着大气和高雅,在“抢话”中依旧保持谦让和礼节,这是科学带来的持久魅力,这种魅力,岁月不会夺走,白发和苍老也不会夺走。它会持久地驻扎在老人们的精神深处。
围绕庆祝活动的所有讲座、座谈中,引起最大关注的,应该是霍裕平院士的讲座。霍裕平院士是等离子体所发展历史上的关键人物之一,也是性格鲜明的科学家。许多年轻人还没有见过这位已经81岁的科学家,尽管他们从霍裕平的诸多传说中,已经建构了这位科学家活灵活现的形象,但大家还是想一睹科学家的风采,看看好几年没有回到科学岛上的老院士在这次讲座中会说些什么。
霍裕平拄着拐杖进来了。他穿着黑色短袖衬衣,米黄色裤子,灰色旅游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衬衣的穿着方式,在我们传统印象里,老年人的衬衣,一般情况下会束在裤子里,但霍裕平没有,让熟悉他的人一下子想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时,当所里的人穿着黑色、灰色或是军绿色便服的时候,霍裕平则很少穿那样色调的衣服,他总是与周围的人们有着不一样的穿着,在一片蓝色制服中,他穿着浅褐色的法兰绒休闲西装,就连隐在鞋子里的袜子,也不是黑色的、灰色的,而是格子图案的……
霍裕平走得慢,很慢,似乎在回忆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会场上响起了非常热烈的掌声,让他缓慢的脚步加快了,他好像拥有了特别的力量。那一刻,他想起什么?是与苏联库尔恰托夫原子能所的艰难谈判,还是在想那个曾经震惊四方的HT—7。
霍裕平用他平静的眼神扫视会场,在前面应有的程序过后,他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他说他看到会场上来了很多年轻人,这让他非常高兴。他对“年轻”永远铭记。
年轻人……他也曾经年轻过……他也曾经风华正茂过……他们那代人曾经将青春和汗水,挥洒在科学岛上的春夏秋冬中,对“年轻”都曾有过自己的解答。
那天的讲座,霍院士有回忆、有观点,也有对青年学者的鼓励,更有对物理学极为严谨的看法。他的一句“我们做物理的,应该注重实验,应该勇于面对结果”,相信曾经说过无数遍,他也一定用这句话在每时每刻鞭策自己、鼓舞他人,但是今天他还要讲,也就显得更加意味深长。
前排就座的听众中,有现在的各部门领导,也有曾经的领导,但无论是谁,都应该算是他学生辈分的人。他们和霍裕平好像没有任何距离,他们不时插话,甚至和他开着玩笑。
在下面听讲座的、曾经的合肥物质科学研究院第一任院长谢纪康,在听完霍院士说“自从摔倒后,脑子已经不好使了,思考已经被打折了”之后,打趣称“霍老师,您说您的大脑打折了,您打折的大脑,正好跟我们水平一样了,我们曾经嫉妒您呀……”
台上台下,笑声一片。
庆祝就应该有笑声呀,没有笑声,怎么还能叫庆祝?但最后霍裕平的一句“我老了,今年年底就去住养老院了”话音刚落,全场变得寂静无声。有人落泪。
那一刻,我想起采访时听说的一句话“对于霍裕平来讲,无论赞同他的人还是反对他的人,都不会否认一个共同的看法,他是一位真正的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