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希克剃须刀
回到本文开头提到的、寅恪先生送我父亲的那把剃须刀,因为父亲反复夸奖它,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父亲说那把剃须刀又快又精巧又安全,是他一生用过的剃须刀中质量最好的。不知为何,父亲的话使我联想到傅斯年的评语,寅恪先生的学问,是三百年来最好的。
根据厂家说明,那把剃须刀保用期为十五年,可是父亲用了约四十年,到1985年左右还在用[43]。那种老式的剃须刀得换刀片,刀片还非得是原配的。寅恪先生想得非常周到,馈赠剃须刀的同时,附送了好多盒配套的刀片[44]。本来应该是每用一次,就该换新刀片。可是父亲太喜欢那把剃须刀了,又因在中国配不到刀片,他就省着用,用几次才换一片。
我小时候觉得换刀片挺好玩的,喜欢在父亲身边观看。刀片盒子上有个机关,对准了一推,盒子里原装的新刀片,就会被自动插进槽口,顶出旧刀片,换下来的旧刀片,就再也装不回去了。
父亲曾对我说,给剃须刀换刀片好像步枪换子弹。我除了儿时见过哥哥的气枪,完全不熟悉枪支弹药。气枪装子弹很简单,子弹是小小铅粒,好像只要打开枪筒,塞进去就是。我因太小不让碰枪,旁观也没引起多大兴趣。因此,脑中虽然存着父亲“装子弹”之说,却没怎么上心去想。
1985年父亲口述时,请人做了笔录。关于剃须刀,留稿上写“Shick公司的产品”。我怀疑Shick的拼法,可能是笔录时漏了一个字母“c”,猜测当是美国专产剃须刀的Schick(希克)公司。最近查希克公司的历史介绍,其中有个小节标题,就是“What Rifles and Razors have in Common”(“来复枪和剃须刀有何共同之处”)。说的正是在20世纪20年代,美国的一位军官受枪支换子弹原理的启发,发明了一种新式剃须刀,获得畅销[45]。
从我四五岁起,父亲每隔一阵子,会把那个刀片盒子拿出来,让我陪他数,算算还剩下多少刀片。父亲渐渐趋老,数得越来越勤。看着逐次减少的刀片,父亲打趣说,等寅恪先生送的刀片都用完,他也就活到头了。数“寿命”时,父亲总会念叨寅恪先生。回想起来,可能这便使年少的我,隐隐感受到有种“命定”的缘分。
后来亲友从海外带来一把电动剃须刀,还算好使,父亲就把寅恪先生送的老式剃须刀藏进盒子,锁进他放印章证件等重要物品的抽屉里去了。父亲去世后,我有次回国,见那把剃须刀连同余下刀片还在原来那个抽屉里,我颇有感触,便向母亲要来当纪念品。我记得自己把剃须刀带来美国了,可想不起放哪儿了,突然担心,莫非当时我把剃须刀落在老家了?那么,现在就不复存在了。
每当我想起那把剃须刀,便会联想到不少儿时趣景和天伦亲情。如前所述,正是因为那把剃须刀,常常勾起父亲对寅恪先生的思念,引出他对寅恪先生的回忆。我相信,剃须刀多半还是带出国了,只是藏在什么特别安全的地方,说不定哪天这个宝贝就会“显灵”出现。
【补记】学长劳榦
劳榦比沈仲章早进北大,大概高三个年级。说来也有意思,劳、沈两人未见面之前,早就“有缘”了。怎么回事?那时北大学生宿舍僧多粥少,学校管理制度又不齐全,学生得通过关系才能得到宿舍的房间。这个“关系”倒不是去疏通掌权者的门路,而是同学之间寻找私下转让“户籍”的渠道。往往是这样的情形:毕业生临走前,擅自让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顶替”进来,再去某个部门办个“过户”手续。等到校方想来收房子,见已经有北大学生“合法”迁入,只好承认既成事实。学生们就如此自选“接班人”,宿舍房间在熟人之间“代代相传”。
父亲进北大第一年没有学长级熟人,挤不进宿舍,住在校外公寓,第二年经人搭桥牵线,搬进了北大西斋天字第一号,顶的就是劳榦的“户籍”。父亲那时不认识这个寝室“前任”,连劳榦的名字怎么写也不甚了了,可对Lao Gan这两个音节却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在北京土话里,“老Gan”是带点儿贬义的称呼。父亲那时二十刚出头,觉得怪好笑的,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
我查《北京土语辞典》,收词有个“老赶”,释义为“嘲讽外行”(徐世荣编,北京出版社,1990年,第236页),想来就是父亲说的“老Gan”吧?再一想,父亲北大第二年还是理科生,而劳榦是文科生,可说是互为“外行”。
到了20世纪30年代,父亲已经转入文学院,跟文史哲那个圈子渐渐都熟了。从赫赫有名的胡适,到比父亲晚进北大的周祖谟等,都很尊重他。后来,父亲被刘半农招入北大文科研究院和西北科学考察团工作,那时跟劳榦就差不多算“同行”了。
学界早知劳榦对居延汉简研究的贡献,而沈仲章在抗战期间秘密救护汉简之事也渐渐被外界知晓。劳榦在《居延汉简版图之册》序言里说得明明白白,书中的图像都是1940年在香港照的反片,是沈仲章拍摄后,交给傅斯年的(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廿一》,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57年,第1-11页)。
如果没有父亲此举,劳榦的几本关于居延汉简的巨著就无从谈起;而反过来,在大家都无法见到汉简的那二三十年里,劳榦能根据照片进行研究,把成果公诸于世,沈仲章的辛苦也算没有白费。
最近有幸找到1984年4月11日劳榦致沈仲章函,摘录相应部分供参照:
仲章学兄:
自从通[按:同?]去整理居延汉简时在北大相聚以后,现在已经五十多年了。日子过得也真是想象以外的快。在这五十年中遇到了许多悲欢离合,真是数也数不清的。这许多年,我也一直想得到您的消息,可是一直不知道。
关于汉简的行踪是这样的。从香港经过您抢救以后,即由胡适之先生设法运到美京华盛顿存储在国会图书馆仓库里,并加上铁条封好……这一批国宝在敌人及炮火威胁之下,能够抢救出来,已经十分不容易……在当时香港的局面已经十分危险,在人手不足情形之下,把工作匆匆中结束,真是好不容易有此成绩。如其不然,汉简也会像北京人的遗骨一样,不知道遗失到什么地方去了……至于我所经手印出的,还是您从香港寄来的反面照片再转成正面……不过现在原简还在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考古馆好好的保管着,这是可以奉告的,并祈释念为盼。
……
弟 劳榦
1984.4.11
[按:1940年夏,居延汉简由沈仲章奉命在香港装箱,送上海轮运往美国。1965年底,由“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派人取回台湾。]
说起劳榦和沈仲章,尤其是自从他俩“整理居延汉简时在北大相聚以后”,半个多世纪的“许多悲欢离合,真是数也数不清的”。
【注释】
[1]父亲用沪语或国语说寅恪先生的名字,“恪”音皆同“确”。据闻,近年来对怎么读“陈寅恪”之“恪”争议纷纷,读“克”似成定论。我认为从语言学角度,此题仍可商榷。
[2]关于父亲就读交通部唐山大学(又称唐山交通大学,简称“唐山大学”)的故事,可参见拙文《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一:混进大学》《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二:熬过预科》和《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三:卷入学潮》,连载于《传记文学》总第657-659期,传记文学出版社,2017年2-4月,页码略。
[3]对邓高镜教梵文一事,除了沈仲章,当年的北大德国教授鲁雅文(Erwin Rousselle)也有相应说法,见本书《与钢和泰、卫礼贤和鲁雅文》一文。梵文可以出现于课程正式名称,也可包含于课程实际内容,这在老北大不以为奇(如钢和泰在“古印度宗教史”课上教梵文)。
[4]许季上教梵文当在沈入校之前。依父亲习惯,信息一般源自可获直接信息者,很可能来自邓高镜或许季上本人。
[5]虽然父亲是向钢和泰学的梵文(见下),但他在北大为生为师共十一年,邓高镜与汤用彤的交替发生于沈在校期间。父亲与邓相熟,毕业于汤任教的哲学系,留校供职于文科研究所,可有直接信息。
[6]见《鲁迅全集》第十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一版,1989年第四次印刷,第718页。更正:原文根据维基文库《鲁迅日记·十七》电子版所录“民国十九年”,误作1930年,承读者耦园指正,并提供纸质本信息,现改正为1928年。
[7]据说邓高镜晚年生活窘迫,熊十力和汤用彤等集资接济。由此联想到两点:一是父亲言及的几位北大佛学梵文学者,皆为朋友,可互获相对直接的信息,比如任职、授教和外间知者不多之事,沈仲章也可能通过其中之一,了解他人情况(参见上文注释);二是与父亲同学梵文的谢大祺后半生经济拮据,父亲也一直接济他家。
[8]可参见本书《与钢和泰、卫礼贤和鲁雅文》一文。本篇原文刊登在前,以人物故事为主,亦着墨教学气氛。《与钢和泰、卫礼贤和鲁雅文》一文后发,略偏学术,并举例补充本篇未含的讲课内容。
[9]原文此处写“卫礼贤”(Richard Wilhelm),现更正。讨论见本书《与钢和泰、卫礼贤和鲁雅文》。
[10]“闻难则喜”为父亲常说之语,用以解释为何选择和接受挑战性大的课程和任务,如寅恪先生的课。在此也顺便解释一下课程时序问题。若插班旁听,无须先修完某门课,再修另一门,即有先有后也不排除重叠。不过,寅恪先生的两门课,父亲是从开始听到结束。
[11]父亲对寅恪先生板书的描述,与季羡林所忆不一样。初步分析:(1)对比听课时段,沈早季晚。寅恪先生1926年夏到清华,1928年春去北大开课(见下文)。季羡林1930年(假定秋季)入清华大学,自语“旁听”寅恪先生讲课,没说是第一个学期,估计距1928年春至少三年。(2)对比教学资料,沈多季少。沈述多种佛经,季述“参考书用的是《六祖坛经》,我曾到城里一个大庙里买过此书”(《真话能走多远》,新星出版社,2008年;网络转载)。课程覆盖面不同,涉及语种不同,板书也会不同。如此看来,沈仲章之忆可填补阶段性史料空缺。而寅恪先生授课内容和风格等因时因校而异,对比探讨也很有意思。
[12]多年后,父亲又“碰”过这些文字,包括八思巴文。但估计是借助参考资料阅读,限于翻译专业著述所需。不知寅恪先生的课,是否起了“播种”作用。
[13]父亲追补信息,意在给我较实在的概念,以防止理解过程中“夸大”。我这么理解:用铅笔书写,笔尖极易变粗,比起用钢笔书写,所占纸面空间大些,故而一堂课可记“厚厚的一本笔记本”。
[14]尚无机会阅读劳榦全文,据友人引述。向首发刊物查询,该文载《传记文学》第17卷第3期,传记文学出版社,1970年9月,第31-44页。交稿前听了朗读录音版,不易逐字逐句核对,但引述部分内容相符。
[15]我认为比较史料当尽力留意语境,时序为参数之一。劳榦与沈仲章听课时段较早,两人的回忆互补互证。寅恪先生在西南联大教课,已是许多年之后,思想和习惯可相继沿袭,亦可发展转变。后来人的观察,并不一定能替代并解释沈仲章更早的观察。但就此例而言,西南联大学生的说法很有道理。
[16]父亲在校时,北大学生若正式注册修课,有固定座位。教师只管讲课,由校方派职员到教室按座位点名考勤。
[17]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9页。
[18]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10年,第115页。
[19]北大图书馆陈体仁代为查阅。
[20]寅恪先生与沈仲章差不多,也是1926年夏到北平,1937年下半年离开,共十一年。1926年夏到1928年春仅一年半,相对算来不久。
[21]本篇原文对课名两说略有评议,扩展后觉得篇幅太长,暂移出容另行讨论。
[22]多处见“居延汉简为20世纪……四大发现之一”的说法,用词小有差异,如“中国档案界”“中国考古”“东方考古”“近代古文献”等。引号内短语取自《20世纪中国学术大典:考古学、博物馆学》,该书第454页写道:“居延汉简……这一考古成果被称为20世纪东方文明的四大发现之一。”(李学勤主编,吕文郁副主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谷歌图书搜索。)
[23]我印象中,父亲虽跨系选修寅恪先生的两门课,但是否经过正式注册手续,尚待核证。
[24]父亲从来没对我说过他是寅恪先生的学生,但我猜测,父亲给寅恪先生写信时,也许落款会写“学生”,那是依据旧时学人称“师”称“生”传统。后文略有议及。
[25]更正:原文猜测沈陈私交始于1938年。其实,父亲与寅恪先生在课堂外的个人接触,当始于20世纪20年代末期。1937年下半年陈氏全家经天津逃离日战区,沈仲章也曾出力相助。但我估计,发展成随意走动不见外的近友,大概是在香港时期。
[26]谢荣滚主编《陈君葆日记全集》(上),香港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48页。引文内“许先生”即许地山先生。关于徐森玉先生,见《与徐森玉》和《与金克木(一)》等多篇文章。
[27]写作本篇原文时,根据我能找到的第一手资料《陈君葆日记全集》,推算寅恪先生抵港的大致日期。后与陈氏女儿续联,确证陈家于1938年1月31日抵港。父亲回忆居延汉简历险过程,曾说他1938年1月底已到香港,但旋即关照,还需仔细再思,并对比其他资料。
[28]中国蔡元培研究会《蔡元培全集》第十七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60页(电子版PDF)。
[29]张少鹏《抗战前后的陈寅恪与傅斯年》,载《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10期,第154-174页。
[30]谢荣滚主编《陈君葆日记全集》(上、下),香港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510-511页(1940年8月15日)和第551-553页(1941年8月14-16日)。
[31]参见拙文《许地山跟沈仲章征服香港之巅》,载《传记文学》,总630期,2014年11月,传记文学出版社,第49-54页。
[32]这是我在与陈、许两家后代续联之前的猜测,不见得准确。据寅恪先生长女陈流求分析,许地山应是在香港将她父亲和我父亲重新连接在一起之人。许地山之子周苓仲也曾写信对我说:“我们的父亲是好朋友。”可能因为许先生离开北平早而且去世也早,父亲与寅恪先生交往年数长些,对我谈得较多,以致我有如此印象。
[33]20世纪80年代中期某个暑假我上北京,为了去北大周祖谟教授那儿上课方便,曾短期住在唐钺先生二女儿家,每天去唐钺家吃午饭,印象中姥姥(随唐家外孙女叫法)烙饼香喷喷,可惜未与唐先生多谈。
[34]那个年代的火柴,不是我们现在的安全火柴,很容易点燃。
[35]最近陈小彭对我说,两家房子没有那么近,不是一出门便可看到。估计各自参照点不同,远近概念有些差异。
[36]某机构一度(非全程)补贴生活费,但请教了多位国际学者,都认为生活费不是工资。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沈仲章是义务工作。
[37]原文提示依据,因下篇《与陈寅恪(乙)》有类似内容,此处略去。
[38]据研究者言,与此函时间接近的陈函不见或少见留存,内容也很有意义,下篇将分享该函。
[39]详见本书《与陈寅恪(丁)》。
[40]参见本书《与周祖谟》和《与徐森玉》。据研究者言,未见与此函时间接近的陈函。我已草成两篇相关稿件待发。
[41]原文此处略具体,现删减,参见本书末篇《与斯文·赫定》。
[42]原文刊发后不久,由中山大学皮鸿鸣相助,联系上了寅恪先生的女儿。
[43]更正:原文写“四十多年”,不一定确切。解释:我本来以为,剃须刀是寅恪先生在香港时赠送的。父亲1938-1941年在香港,那么到1985年,算来有“四十多年”。最近想到另一种可能,寅恪先生在1945年春至1946年秋去欧美医治眼疾,剃须刀可能是他那次带回国的礼物。假定父亲在1946年得到那把剃须刀,那么到1985年,算来“约四十年”。
[44]原文有“每小盒有十二片”,也可能每盒内装十二的倍数,存疑待考。
[45]那家专产剃刀的公司,1946年才更名为Schick(希克)。如此看来,剃须刀大概是寅恪先生战后购买。这也可支持“约四十年”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