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义王贺兰宸(上)
“东义验尸官证实,的确是贺兰宸。”
“验尸官?贺兰傲准备的可真周到!”司徒夜冷笑,“想必那验尸官一定将贺兰宸的尸身摆弄得不成样子?”
“的确如此,贺兰宸的心肝脾肺肾都被掏空,喂了狼犬。”
“贺兰宸的那些亲信和弟子有何反应?”司徒夜复问。
“悲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
司徒夜:“贺兰傲怎么处置这些人?”
林叔:“安抚,愿意留下的留下,愿走的也不强留。”
司徒夜:“结果如何?”
林叔:“除了少数与贺兰宸素有嫌隙的将领外,余等皆解甲归田。”
司徒夜长叹一口气,一位叱咤风云、令他国敬畏的高级將领就这样消失于世上。放眼天下,为将者,又有几人能得善终?终究双手沾满了血腥。他忍不住抬起双手看了看,也不知这样的命运有朝一日会不会也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这里还有一封密报。”林叔呈上,“是关于贺兰宸亲信及弟子的资料,里面涉及到……”林叔欲言又止。
“涉及到什么?”司徒夜剑眉轻挑。
“涉及到月姑娘。月姑娘也是贺兰宸的弟子,并且,深受贺兰宸及其余弟子的宠爱。”林叔索性一口气说完。
岂知,司徒夜竟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淡淡问了句:“你指的是'团宠'?”
“团宠?”中年林叔一脸懵逼。
“呃,就是很多人宠她一个人的意思。”司徒夜好有耐心地回答。
“哦,那么,就是团宠了,月姑娘就是他们的团宠。”林叔恍然大悟,随即问:“'团宠'这个词,也是月姑娘所说?”
“嗯。小七还说她自带好人缘,走哪儿都是团宠,说在这山庄里,她也是团宠。林叔,你和林婶不就特别宠她么?还有那个山庄姐妹团——霓虹姐姐什么的?”司徒夜笑说。
“那倒是”林叔也笑,他原本还担心因为贺兰宸的关系,主上和月姑娘生了嫌隙,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已近子夜,司徒夜在想,是否应将贺兰宸逝去的消息告诉尹秋水以及怎么告诉她为好。密报将贺兰宸与尹秋水的相处写得详尽清楚、绘声绘色,司徒夜简直想把写报告的人扒拉出来,让他专职写小说,他妈的!文笔太好了!这纯洁的师徒情,如此有趣,也太好嗑了!
尹秋水再见到司徒夜,已是两日后。
司徒夜带她去了肃州与东义边境的玉澜河,“河的对岸,就是东义。义王贺兰宸的军队曾驻扎在那里。”
河面宽阔,河对岸的景色影影绰绰。一路上,司徒夜只默默牵着她的手,沿着河堤走。尹秋水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儿,待他这样说,更印证了自己的担忧,急问:“我师父出事了么?你刚刚说曾经,那么现在呢?”
司徒夜拉住她的两只手,缓缓道:“小七,我下面说的话,无论你怎么想,都要控制住情绪,因为,我们身边的暗卫,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入他们的眼里,你的任何不谨慎的话,都会落入他们的耳朵。这里流水声最响,所以,你听好了……”
他俯首在她耳旁,双手圈住她的腰,一字字道:“两天前,义王贺兰宸病逝。”
半晌,未见尹秋水有任何反应,有些担心,复问:“小七,你还好吗?”
尹秋水初听此消息,脑中一片空白,等到司徒夜问她,略略回转了心神,颤声道:“不会的,一定弄错了,师父身子骨一向硬朗,就算刀枪剑雨受了伤,他也能挺过来,一定弄错了,一定弄错了……”人晕了过去。
悠悠醒来时,耳旁仍是哗哗欢淌的流水声,她的人,正横卧在司徒夜的膝上,明明蓝天白云,阳光柔和,她的心却空落落地难受。
“醒了,好些了么?”他柔声问,伸出衣袖替她挡遮住几缕强光,担心刺伤她的眼。
“嗯。”
“想哭,就哭出来,这儿水声大,他们听不见。哭完了再回去。”司徒夜道。
“哭不出来,眼泪全憋在心里了,出不去。”她回道。
“得想法哭出来,哭过了,就没事了。”他说。
“嗯”她闭上眼,过了会儿,泪水慢慢从眼角浸出,一片片的,沾湿了耳旁的发,“我三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师父……”她说得很轻。少女的回忆,是粉色的温馨的记忆。
“父皇与师父为同门师兄弟,感情甚好。三岁那年,父皇带着母后与我微服私游,去了师父那里。我那时小,总爱粘着母后,父皇嫌我碍眼,就琢磨着把我丢给师父带。一日,趁母后不注意,将我偷偷带出去了师父那里,往师父怀里一塞,说了句替我照看她几日,就溜得无影无踪,剩下我和师父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师父那几日虽闲着,每日仍要去军营巡察,偏我又只认他一个,其余的宫女侍婢们根本碰我不得,无奈之下,师父只好抱着我巡视军队,白天黑夜都带着我。”
司徒夜想起那密报上写着:“南宫公主三岁,义王抱之于怀,阅军,左右皆惊。”
“有一日,师父看书抱着我手酸,將我放于他身侧。他看书入迷,我自己在一旁无聊,在房内胡乱爬着玩,爬着爬着,爬到门槛,顺着门槛翻过去,谁知,那门槛太高,我摔到地上大哭,师父吓坏了,冲过来一把将我捞起,当日,命人将王府内所有门槛降低一尺。”
密报书曰:“公主娇嫩,自门槛摔下,啼哭不已。王抱于怀,宽慰,无大碍,心稍安,命人降门槛一尺。此后,公主翻门槛愈勤,王亦纵之。”
“隔了数日,父皇携母后回王府,准备带我返宫,谁知,父皇扒拉了半天,也未将我从师父怀里扒拉出来,”尹秋水说到这儿,轻笑道:“母后说,我那时大概还恼着父皇为和她二人世界把我丢在王府的事儿,死活也不肯放开师父。直到父皇允诺我拜义王为师,每年杏花微雨时节可到王府小住三月。”
关于这一节,密报上记曰:“数日后,恒帝返义王府,欲携公主回国。公主紧揪王领哀哭不止,恒帝无奈,许公主每年春日于王府小住,拜师义王。”
“五岁时,我想学骑马,师父觉得我年纪尚小,不肯教我。不过,”尹秋水说到这儿,微微一笑,宛若梨花带雨,“师父有只爱犬,通体雪白,体型庞大,初看上去很像只大白熊,名唤阿德。据说来自遥远的西方大陆。个性温顺,我常常逗它,有一日突发奇想,和它交流了几句,我翻身骑上它的背,阿德驮着我在王府里横冲直撞,就差那么一丁点儿,我们就可以出了王府遛大街,结果,被师傅给拦下。唉!阿德被罚禁闭七日,可怜的阿德,它最爱晒太阳、追蝴蝶的……至于我,师父终于答应我六岁的时候教我骑术。啊!也不知阿德没了师父,是不是也很伤心?”尹秋水坐起来,仍依偎在司徒夜怀里。
司徒夜记得密报如此描述:义王豢养一犬,雪白若熊,性温顺,唤阿德。一日,公主骑熊犬奔突而出,左右拦之不住,幸得王阻之,未酿大祸。司徒夜将尹秋水往怀里拢得更紧一些,微眯着眼,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生动有趣的画卷:“雪白的巨犬身上,驮着一个粉色的、小小的、笑眼如新月的小女娃娃,他若是贺兰宸,也忍不下心罚她。”
“父皇母后虽然很疼我,可是每日各种宫规礼仪、琴棋书画课程排得密密麻麻,不若在师父身边自在逍遥。师父为人不拘小节,自不会强迫我遵从那些繁琐礼节,所以,每年我最向往的时节便是杏花微雨季。可以呆在师父身边,可以到他那超大的藏书楼肆意翻阅典籍,可以和师兄师姐们一块儿习武、骑射、逛街、玩乐。”
“师父的弟子,都已成年且随他南征北战,就我最小,所以最得师兄师姐疼爱,而且他们只知我是师父同门师兄的女儿,并不知晓我的公主身份,待我与普通人家的小孩儿并无区别,都随着师父唤我小七。大师兄最喜欢背着我,拉着二师姐一块儿逛花市;三师兄有时打猎回来会送我几只特别漂亮的羽翎
;还有四师兄,他成亲最早,常和四嫂说以后会一定要生一个跟我一样的女娃娃,只可惜四嫂不争气,连着生了两个都是男孩子……也不知他们将来会如何?”尹秋水叹了口气,抬手抹掉眼泪。
“师父管教起我来,也不手软,挺狠的,跟对师兄师姐们一样。洗漱穿衣叠被洗碗洒扫什么都得自己来,刚开始做得慢,还被师兄师姐们嘲笑,有时,他们会趁师父不注意时偷偷帮我,被师父发现了,被罚陪和我一起站军姿,师父会说'这是小七叠的军被么?她能叠成这样,我还需要训练她么?你们能帮她叠被子,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们也能帮她挡么!',日子久了,我也能叠出棱角分明的军被来。”
“闲时,师父带我出了王府四处游逛,田园茅舍、耕地池塘、山野树林,还有酒肆舞坊。父皇本不愿师父带我去那些烟花之地,可师父却说'得让小七见识见识男人是怎么样的,省得将来被登徒浪子花言巧语骗,你若要把她养成仙,倒不必往义王府送'”。司徒夜曾听闻贺兰宸不拘小节、行事作风带了几分邪气,如今尹秋水这么一说,亦知传闻非虚。再想想怀中的她,与别家循规蹈矩的公主大有不同,想来受贺兰宸的影响非浅。
“这么多年,师父唯有一次,对我发了很大的火,罚我跪在廊前一晚,静思己过。”尹秋水嘟了嘟嘴,“八岁那年,有一日,我在书房练字,新来的侍女不小心將砚台打翻,墨汁不仅染了字帖,还沾染了衣裙,偏巧那衣裙为我素日最爱,一气之下,我使劲扇了那侍女两巴掌。师父回府后,得知此事,当即将我带进书房训斥一番,说我怎能如此娇纵跋扈,不懂体恤下人,为了一件衣服,竟出手打人。”
“我不服气,说主子管教下人,天经地义的事,谁惹我不开心,我便叫谁不痛快。师父气极,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我一小屁孩儿,有什么能耐立足于世,不过仗势欺人罢了!”
“岂知,我反驳他,我就仗势欺人怎么了?我有的仗,她没有,她活该被我打!师父二话不说,一把扛起我,扔到他书房外的廊下,罚跪。我才不肯呢,他一转身,我站起来就往另一方向跑。师父回身揪住,非让我跪下,还威胁说,若不肯跪,他便罚所有师兄师姐跪。哼,司徒,你说,师父是不是更不讲理,还连座?”她虽这样埋怨,眼泪却已落了不少在他胸前的衣襟上。
司徒夜柔声道:“但如今,你却对他心存感激,对不对?”
“是的”尹秋水吸了吸鼻子,“哼,师父也忒狠心了些,我不肯道歉,他绝不让我起身,师兄师姐们求情也不行,就这么跪了一晚上。我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受罚。第二日天未亮,师父将我抱进书房,问我可知错,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我不说话,心里还憋着气。师父捏了捏我脸颊,说你若不服,从今日起,为师所用笔墨纸砚以及茶水等你来准备。我想这有何难,答应便是。”
“谁知,这些繁杂事,真要做好,得颇费些心思才行。要么是茶水太烫或太凉,要么是墨硏得过稠或过淡,笔洗得不干净……林林总总,衣服花了,脸也脏了,哎!还不及那新来的侍女做得好。我不过做了一日,就觉烦累,咬牙坚持两日,到了第三日,师父赞我研墨总算像个样子,我呢,顺着台阶给师父赔了不是。”
关于此事,密报如此评述:公主得义王教诲,自此,善待下人,赏罚分明,众人喜之。义王悦,赠公主汗血小马一匹。公主淘气,为之取名曰“宸宸”,王笑之,不以为意。
远处,聂云望着两人亲密相偎的身影,对杨平道:“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月姑娘都差不多把头儿由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
杨平瞟了他一眼:“头儿的福气。咱们可得用点心思护月姑娘周全。”
聂云道:“你担心有人对月姑娘不利?”
杨平未否认:“头儿这样的人物,明里暗里对他动心思的女子多了,难免有人对月姑娘心生嫉妒。有些女人毒起来,比男人都狠。”
聂云沉思了一阵:“你指慕容还玉!”
尹秋水就这么说着,突然想起一事,脱口问:“师父辞世前,可有什么特别的人守候在侧?”
司徒夜:“什么特别的人?”
尹秋水起初有些犹豫,后来想着师父人已不在,瞒着司徒夜有何意义,斟酌了一番,在他耳旁低语:“师父的心上人。”
司徒夜笑了笑:“传闻义王贺兰宸风流倜傥、红颜无数,不知什么样的女子能入他的心?”
尹秋水黯然神伤道:“怎样的女子?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温柔、最体贴、最善解人意的女子,也是这世上,最了解、最懂师父的女子。不过,也许他俩有缘无分,情深缘浅。”说毕,内心大恸,哽咽道:“师父一生,不负东义,无妻无子,如今,撒手人寰,兰姐姐和其他的师兄师姐们也不知会有怎样的下场?贺兰傲会怎么处置他们?”
司徒夜见她已如此伤心,倘若再将贺兰傲“验尸”的事告知实为不妥,只安慰说贺兰宸毕竟贵为皇叔,又深受东义百姓爱戴,名望声望都在那里摆着,贺兰傲不能为所欲为。
尹秋水瞧着那河水汤汤、奔流不息,幽幽叹息:“世人多羡慕高官厚禄、富贵权力,岂知背后尔虞我诈、凶险无常,师父铁马金戈一生,也不过如此。只可惜,他突染重疾,离世前我也未能伴他身旁。”
她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细小的铜管,“我来西戎前,师父曾和兰姐姐一起秘密到南苑见我,临别匆匆,将此物赠我,是信号响尾蛇,只要有什么危险,信号一出,他便知我有危险,无论如何也会来救我。如今,他人都不在了,这个留着也没用。”说毕,轻轻一按,数道浅绿色光圈如小蛇般迅速蹿入空中,噼里啪啦响了一阵,齐齐划出绿色的尾线,向河对岸飘去……
聂云见状,大发感概,说这月姑娘真的是古灵精怪,烟花不都晚上放么,还大白天的放烟花。
杨平朝他肚子上揍了一拳,瞪眼道:“你懂什么!这叫情调。瞧瞧头儿,看得多投入。”
司徒夜看着那绿光,联想到密报上提及贺兰宸去南苑见尹秋水之事,埋首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当时,贺兰宸准备带尹秋水离开,不过,她拒绝了。密报书之曰:公主泪眼朦胧,扯义王衣袖,哀叹:“倘一走了之,南苑血染山河,岂能安心苟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