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义王贺兰宸（下）
连着好几日，尹秋水不过用膳时才下楼，其余时间都待在房里看书、写字、画画，话也不多，安静得很。林婶担心，私下禀报司徒夜：“姑娘这几日似乎心事重重，有时看着书，眼角沁出泪；有时写字画画，写着写着画着画着眼圈便红了。问她，也不肯说。主上若得空，多多劝慰劝慰。”
司徒夜知她与贺兰宸师徒情深，闻此噩耗难免伤心悲痛，如同他自己，当年兄长自刎，他也失魂落魄，颓废了好些时日。遂回道：“那日带小七去玉澜河散心，想来勾起了她的思乡之情，这几日阴雨不断，更凭添了几分愁绪。无妨，我会多留意。”
林婶走后，司徒夜想起在玉澜河边，回山庄前，尹秋水突然把他抱得很紧，伏在他怀里喃喃道：“司徒，我真的好害怕。是我过往得到的太多了么？为何我总感觉自己在慢慢地失去拥有，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如今，与师父也是永诀……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每思及此，司徒夜心里总涌出万千怜惜，尹秋水虽贵为公主，如今身在异国他乡，反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女子，能有父母兄弟依靠。如陌儿一般，远在北狄，就算如今他权势在身，又如何能帮到她半分，不过是国家或是政治利益的牺牲品罢了。
风停雨住，夜已深沉。司徒夜忙完公务，起身去尹秋水房里查看。小姑娘正睡得沉，眼圈仍有些微红，平日里圆润的下巴露了尖，像雨中被淋湿的杏花，柔弱堪怜。他的手指拂过她甜香而柔软的发，温润的脸庞，又静静地看了她一阵，轻轻拢了拢她的薄被，才转身离去。
这几日，他忙着重建肃州绣衣联络网，彻查山庄内鬼，与闫焰碰了面，增强了东义与肃州边境的守军……实在困乏，闭着眼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几时，他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极细小的轻呼，本能地惊醒，随手拿起身旁的长剑冲进去，只见一道黑影闪过，右手揽住的少女正是尹秋水，司徒夜追出去时，黑影抓着尹秋水已平掠过小院，足尖轻点，横掠过前院，司徒夜能看到尹秋水在挣扎，但却是徒劳。那人能避过众多暗卫和高手，轻易掳走尹秋水，显见身手不凡，武功高超。
暗卫以及林叔还有庄里的一些绣衣听到动静，闻声赶来，司徒夜沉着嗓音道：“追，无论如何，要把小七给平平安安带回来！”数十条身影瞬间如闪电般蹿了出去。
司徒夜拔足狂奔，紧盯着那黑影不放，但那黑影速度奇快犹如鬼魅，一会儿出现在北方，一会出现在南边，一会儿隐入林中，一会儿出现在树梢，众人虽穷追不舍，却被甩出老远。
惟有司徒夜，无论那鬼魅如何闪避，他都跟得上，他的眼，不紧盯着那神秘的黑衣人，还关注着一直在拼命挣扎的尹秋水。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他必须带回她，毫发无损地带回她。”
穿行至密林深处，他还能看见尹秋水那一抹月白色身影，但，一转眼，已堙没在无边的黑暗里。司徒夜屏息凝注四周，黑压压的一片，他的心，突地沉了下去……
尹秋水被带到一个山洞内，洞里散发着夜明珠的光晕，黑衣人将她放下，笑着对光晕下那抹淡蓝色的纤巧身影道：“这丫头，有些时日未见，倒愈发凶悍啦！之前竟一脚踹到我肚上，全无尊师重道的样子！”
尹秋水原本惊慌失措，听见这无比熟悉的的声音，起初是不可置信，瞬时又转为一脸欢喜，一把扯下黑衣人面巾，喊了声“师父”，扑进黑衣人怀里。
夜明珠的光晕，打在黑衣人清俊的脸上，眉眼含笑。贺兰宸拍了拍尹秋水：“大姑娘啦，保持距离，保持距离。”
尹秋水“噗嗤”一笑：“师父担心师娘吃醋？”
原本光晕下那抹纤巧的淡蓝色身影向两人走了过来，轻笑：“小七，竟瞎说。”柔情似水的声音，浸染着娇羞与甜蜜。
尹秋水转身抱住那声音的主人，撒娇道：“是啊是啊，师娘。小七这么坏，不如让师父罚我。”
“师父怎忍心罚你？”淡蓝色身影伸出食指轻点了下她的额，“几日前，我们看见那绿色的信号响尾蛇，担心你出事，才赶到这里。”
尹秋水吐了吐舌，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师父真的不在了，心中伤感，就放了信号。”
贺兰宸笑：“发现你平安无事，原打算离开，见你伤心成这样，我若再不出现，见你一面，怎么过意的去？你这孩子，平日最是淘气顽皮，没想到，如此多愁善感，情深义重。”
尹秋水牵起他的衣袖，摇了摇，偏头对着淡蓝色身影一笑：“师父和师娘，难道不想我么！师父肯冒那么大的风险带我出来，难道是为了师娘么！”
贺兰宸瞥了淡蓝色身影几眼，眼里尽是温柔，“你自幼喜欢伊兰，老爱黏着她，如今，可如了你心愿。”
尹秋水呵呵一笑，反驳道：“如愿的难道不是师父？不知是谁，总拿我做借口去见兰姐姐！”
闻言，贺兰宸和叶伊兰相视一笑。
尹秋水正欲开口，却听贺兰宸悠然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说话间，一道颀长的身影闪身而入。
来人竟是——司徒夜！
尴尬的人是尹秋水——恨不能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她见着师父师娘，一时高兴，竟把司徒夜给忘了。
“那个……呵呵……司徒……你……你来了……呵呵”尹秋水不知所措，没敢看司徒夜的眼，低着头，两只手的食指不自觉地碰在一起点点点。
司徒夜顶着一张冰块脸，走上去，二话不说，长臂一展，先将尹秋水从贺兰宸身边捞过来，圈到自己怀里。尹秋水脸一红，乖乖地偎在他怀里不吭声。她才不要说话呢！因为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万一惹他生气了呢？
偏偏贺兰宸存心逗她，故意问“小七，这谁呀？”
“司徒夜，小七的未婚夫。”司徒夜的嗓音里字字都能掉出冰渣。
“秦王，”贺兰宸笑了笑，“果然名不虚传，这么隐密的地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都能找到。”
尹秋水一听这话，将司徒夜横在自己腰身的手臂抓紧了些，师父这样欣赏一个对手，通常，在这番话说完之后，他会说：“不如，我们来比试一番”之类的话。
果然，贺兰宸接着道：“世人常说东义西秦，将我二人相提并论，今日，既然见了，不如我们……”
“聊聊天”，尹秋水抢话，“那个，师父，司徒前些日子中了毒，才好没多久。”
“果然女生外向，有了未来夫婿，就把师父放一旁。哎呀，伊兰，亏我们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见她。此前，还踢我踢得老疼……”贺兰宸难得看到尹秋水手足无措的模样，好玩儿。他现在无官无职一身轻，逗逗徒弟纯属娱乐。
司徒夜听贺兰宸这么一说，绷紧的神色放松了不少，尹秋水竟然踢了贺兰宸，这很好，而且还这样维护自己，真是好女孩！这么好的女孩，他不会让她伤心难过的。何况，贺兰宸“诈死”隐退，于他而言，已没什么利益冲突。
要放平日，尹秋水怎会听不出贺兰宸的调侃戏弄之意，只今日，她真的害怕贺兰宸和司徒夜会打起来，所谓“王不见王”，两个霸者碰到一块儿，能有好事么！更何况，一边是师父，一边是爱人，她左右为难之下更是六神无主。
“师娘，我不是故意踢师父的，我没认出来……师娘，您快说句话呀！”情急之下，她向叶伊兰求助。义王贺兰宸，唯一的软肋就是——叶伊兰。
果然，司徒夜听到一声温柔的轻笑，一个柔软好听的声音道：“阿宸，你还逗小七！她可真的着急了！”一抹淡蓝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高挑纤秀，眉眼亦如是，虽不若尹秋水明媚娇俏，但柔若春水，端庄雅致，与贺兰宸很般配。
尹秋水听叶伊兰这么一说，方明白贺兰宸不过逗逗她罢了，放下心，小嘴一撅，嗔怪道：“师父也真是的，人家伤心了好几日，您倒好，还捉弄人家。”
外面已有了渐行渐近的人声，司徒夜正色道：“这地方虽然隐蔽，但我的人，发现这里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贺兰宸拍拍尹秋水的肩：“小七，师父真的要走啦，日后山高水远，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保重。”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细小的铜管递在她手心，“收好它，见信号，师父无论身在何处，都会来找你！”
尹秋水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下，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叶伊兰柔声安慰：“我们还准备了一件礼物。前些日子，阿德生了几只小犬，阿宸挑了一只，放在肃州城玉澜河边的如意店里，司徒公子得空去取便是。”她这一声司徒公子，而非秦王，倒化解了贺兰宸与司徒夜之间无形的尴尬。
贺兰宸对司徒夜道：“好好对小七，不要惹她伤心。”尹秋水听他这么一说，眼泪更没法止住。
司徒夜已能清晰地听见杨平的声音：“仔细搜，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遗漏。”，他淡淡地说：“他们来了！”
贺兰宸拉起叶伊兰，“我们走了，保重。”两道人影悄无声息没入黑暗。
司徒夜拥抱了一下尹秋水，柔声道：“不要怕，还有我。”
尹秋水埋首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司徒夜替她理好外衫，此前，贺兰宸带尹秋水出来，匆忙之中仍不忘给她披上衣服，就凭这一点，司徒夜对贺兰宸倒凭添了两分
好感。
幽深的山洞，夜明珠的光晕，洒在尹秋水苍白的脸上，微红的眼眶饱含着盈盈的泪水，月白色的外衫仍有些微皱，如瀑的秀发零散地缠绕在颈间，抛洒在前胸与后背，柔白而嫩的双足陷在粗糙的砂石地上，是柔弱而惹人怜爱的美。司徒夜忍不住低头轻啄了下那粉色的唇，將她往自己怀里拢得紧了些，低语道：“我带你出去。”说毕，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杨平和聂云见到他俩，大大松了口气，只是瞧见尹秋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被司徒夜抱着，心提到嗓子眼，却不敢开口询问。司徒夜打破沉默，淡淡道：“小七没事，只不过受了些惊吓。”众人方松了一口气。
司徒夜从怀中掏出夜明珠，交给杨平，沉声道：“在洞里发现的，拿回去看看能找出什么线索，洞内也派人搜一搜！”
尹秋水伏在司徒夜怀里，一声不吭，两只手紧紧攀附着他的颈。密林离山庄甚远，暗卫牵了两匹马来，司徒夜附在她耳旁，轻声问：“我带你？”
尹秋水这才回过神，方觉刚才的举动在众目睽睽下大为不妥，匆忙收回手，一面挣扎着下来，一面小声道：“我自己来。”
司徒夜却将她往自己身上一拢，“我带你，你那身衣衫，不适合单独骑行。”尹秋水脸一红，乖乖地随他上马，侧身坐在他怀中。
月色渐渐淡去，马蹄声慢，尹秋水这几日连着经历大悲大喜，短暂的相聚与长久的离别，劳心伤神，整个人安静地蜷伏着靠在司徒夜的胸膛，听着那悠悠马蹄声，眼帘慢合，睡了过去。
直到司徒夜把她抱回房，尹秋水也不过将眼睛虚了两道小缝缝，瞅见司徒夜，放心得很，喃喃道：“我好困好困”，头一偏，手臂从司徒夜颈上滑下，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司徒夜细心替尹秋水将锦被盖上，想起她光着的脚大约还沾着砂砾，顺势坐在床沿，掀开被脚，查看一番。白嫩的双足，脚底上仍沾着少许砂砾，他伸出手指，轻轻地刮了几下，沉睡中的尹秋水只觉痒痒，将双足一弯，随即又蹬了几下，不小心踢到司徒夜小腹上。
司徒夜不由自主将那白嫩的足握紧，往下一带，尹秋水整个人落到他眼前，头从枕上滑下，小妮子似有不满，闭着眼微皱下眉，撅着嘴嘟囔了两声，仍旧陷在甜美的梦里。
司徒夜呼吸紧促地看着她，一面是她平静安详地睡颜，一面是他暗潮汹涌的欲望，煎熬的终究是他自己。煎熬中，他想起那日在鹿鸣苑，尹秋水的话：“你若真心喜欢我，就得尊重我”。
“妈的，还是赶紧办完事，回王都，择日成亲，再这样下去，老子都废了”他暗骂一句，和衣倒在她身旁，伸手一捞，将尹秋水连人带被顺进怀里，心里默念修身养性之类的心决，勉强压制住体内万千浪潮，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气甚好，司徒夜处理完公事，带着林叔去了玉澜河边的如意店，是家普通茶肆，店面不大，与别家茶肆不同，除了可卖茶品茶外，店外的草坪用半人高的栅栏围着，里面养着猫猫狗狗。
“品茶兼撸猫，还可摸狗狗，可谓生活好风光。”老板见司徒夜气宇非凡，料定是个金主，特别有耐心特别热情地陪同推荐，“公子若有喜欢的，这些狗狗猫猫的亦可买走。”
司徒夜将草坪上的猫猫狗狗逡巡了一番，在阳光最充足、草坪最柔软的地方，瞥见了一团柔软的白毛趴着，老板赶紧介绍：“公子真是好眼力，这只小犬非同一般，我花了大价钱才买到，纯种大白熊犬，来自遥远西方大陆，而且，小人敢拍胸脯保证，肃州境内只此一只。”
司徒夜淡淡道：“抓过来我瞧瞧”。白毛软团子被捉到他眼前，四眼相望，竟似看对眼了。大白熊犬本就帝王气质，高贵典雅，如今见了同样气质的司徒夜，自然在小小的犬心中升起了熊熊的惺惺相惜之意，“汪汪”地轻叫了两声，伸出小肉掌想去与他亲近。
司徒夜一眼看到这雪白的糯米团子，觉得它那卟呤卟呤的小眼神与尹秋水特相似，机智中藏着几分狡黠，灵动中闪耀着可爱，心下暗忖：莫非贺兰宸挑选时比照着小七？
“就它吧！”司徒夜用手指挠了挠小狗耷拉着的耳朵，将它从老板手上取了过来。
林叔付好账，正欲将狗狗从司徒夜手上接过去，岂知，小家伙却扭转头，不肯看他，摆明了想粘在司徒夜身上。不禁失笑，“公子魅力大呀！”
司徒夜挑眉一笑，将狗狗往肩上一搭，悠然道：“这几日小七心情不好，我担心她闷坏，平日里陪她陪得少，这小东西送给她，给她作个伴儿吧！”
林叔道：“既是公子送的，月姑娘必定喜欢。公子如今，也晓得疼人了。”
司徒夜淡淡道：“她值得。”
回了山庄，已是夕阳时分，尹秋水原本坐在窗前看医书，听到司徒夜的声音，又瞧见肩上的那一抹毛茸茸的白，知道他取回了师父给的礼物，迫不及待地跑下楼，清浅的绿色纱衣，带着柔弱的美，昨夜哭红的眼，依旧带着浅浅的粉，“回来啦”她露出一抹清浅的笑。
司徒夜伸手轻抚了下她的脸颊，将趴在他肩头的狗狗取下，递给她，“送你！”
“小德”尹秋水终于露出了欢快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