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傣诃伊秘境(十五)
山间圆月高悬,若隐若现,天际边泛起了鱼肚白。
折腾了一宿的人又累又乏,战燹让南汐坐在石边休息,自己则去附近找些水来,可一转头功夫,人却不见了。
看着石上留下的血指印,想到可能是南汐手中叠岩石割破所致,便一把将手中的水囊扔出老远,腰间的配剑只待手腕一转,长剑翻转的剑气便多出了几分凛冽的戾光。
登时,四周葱茏的树木,散落一地;高山上嶙峋的怪石,灰飞满天。
他仰头望向那轮还未完全没去的孤月,定是知道有人必定贼心不死。
这边,谁都没想到,掳走南汐的人竟是她同门师姐——南莹,她早在西山四面设下埋伏,终于被她等到了时机。
西江的江面波涛滚滚,掀起层层巨浪。南莹将南汐带回西江边,襄龟子捋须而下,洋洋自得地眯起眼,“莹儿,干得不错!”
“跪下!”南莹一把将南汐摔到襄龟子面前,“大逆不道,有辱师门,你还配做明烛天南的灵女吗?”
“为何要跪?师姐,你擦亮眼睛好好看看眼前的人,他并非我们的师尊,而是神族襄龟子,因服用了幻形丹才变成师尊如今这般模样,且屠我明烛天南的也正是他!”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扇过去,南汐只觉生疼。
“闭嘴!我只知你被神族迷惑,却不知你已被迷得这般鬼迷心窍!如若你仍不知悔改,今天,我便是要替师尊清理这门户了!”
“鬼迷心窍的人是他!他为了重夺阴阳受体,不惜逆转时光。他令你带我来此,便是想借着月圆之夜,开启叠岩石的时光穿梭之门。”
说罢她立马亮出攥在手中的叠岩石,“师姐如若不信,一试便知,我若有半句谎言,便是死在师姐的剑下也不足为憾了。”
“那有如何?总比战燹杀了我们所有人的好!”
“不,不是这样的,师姐,不是这样的…..”
南汐一步步后退,心中满腹委屈无人倾诉,更多的还是心凉如灰,连自己唯一的师姐,是她视为这世上至亲之人的人,都如此这般,她才意识到,有些事走到今天这一步,确是已无法挽回。
“汐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对师尊生了这般嫌隙呢?来,听话,快把叠岩石给师尊!”
襄龟子伸出手,紧锁叠岩石的双眼犯起了痴光,步步朝南汐紧逼而来。南汐则觉得他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一剑过来取了自己的性命便是,他这般耐着性子惺惺作态,无非是还不想她死,她死对他才真是没好处。
想到此,南汐一边后退,一边不住回头朝滚滚江水中张望。江边的风猛烈地吹,风浪夹杂着巨大的咆哮声,伴着她节律的步调,仿似要将一切吞噬。
南汐的用意已十分明显,既然你要装作这世上至尊之人,那就配合你演好这出戏便是。
熟知,从襄龟子看她的眼神由内至外透着的狡黠,便是窥透了她所有的心思,索性也懒得再装下去了,一把拉过身旁的南莹,剑架脖颈,狰狞必露,“停手!我数三下,如若老朽今日得不到想要之物,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南莹大惊:“师尊,这是为何?”
襄龟谄笑:“莹儿,为了师尊,你是愿意为此付出代价的,对吗?”
“原来,你……”
此时,她仿若才恍然大悟。
狂风刮过南汐的脸,将发髻刮散开来,迎风扬起的黑丝长尾略过她眼底的一抹慌乱,须臾间巨浪横江,水光连天,她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只到襄龟子令人发颤的声音再次响起,才又紧紧攥住了手中的叠岩石。
“一……”
空气仿佛被凝结,沙漏一秒一秒漏下;血,顺着她掌心纹理滴落,滴答、滴答…..
“二……”
停息之间,襄龟子的声音低缓、浑长,极具压迫感,仿似来自地狱深处的夺命符,令人窒息。
之所以如此这般,只是因为他也在赌,赌南汐究竟会不会为了她的师姐放弃叠岩石?但很明显,这场博弈从他嘴角微扬的扯动变化,输赢便已成定数。
“三……”
“三”声闭,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举过头顶,剑指云天,在暗黑的黎明迸发出森冷的寒光。江风、巨浪、雷鸣,夹杂着长剑的杀气呼啸而来,迅疾而下。
“住手!”
就在南莹缓缓闭上双眼,准备彻底放弃希望时,南汐的一声惊呼,原本以为自己曾多翻责难的师妹会选择大义,却不曾想在这生死时刻为了自己选择了退让。
“快走!不要丢明烛天南的脸!”南莹怒道。
风吹得南汐趔趄,可她依旧没有放弃,一手伸出血肉模糊的手心,一手挡着风缓慢向前挪移,“你放了她!叠岩石归你!”
襄龟子仰天大笑,他赢了!
叠岩石呈抛物线扔出,直达襄龟子手中,南莹则被他掀倒在地,足足掀出有三丈远。尔后,一道血红的结界登时像张铺天的网,布满密密麻麻的符咒,将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
南莹见状气得干瞪眼,只能眼睁地看着襄龟子让叠岩石重新沾染这月色的光华。顷刻间,风浪加剧,涛声振天,微亮的天空被黑云侵没,快要隐去的圆月朦胧中散出耀目的光辉,时空之门也再次被撕扯开来。
抵着狂风的袭卷,南汐逼命朝她的师姐奔来,而南莹此时也向她的师妹伸出了手,尽管阻力重重,但好在最终彼此愿意共携。
就当两只手在狂风中好不容易快要拉到一起时,一把冷峻的长剑,略过南汐的眼角,穿透南汐的耳旁,夹着风的呼嚎,“嗖”的一声肃杀而来。
“啊…..”南莹倒地,血洒当场。
剑穿胸膛,剑回收鞘。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南汐再熟悉不过了,她不敢回头看,她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只到南莹朝她缓缓抬起了那双血手,她才从惊愣中反映过来,连滚带爬地奔过去。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痛到没有表情,没有思绪,只是楞在那里,像个傻子。
“不会的,师姐,不会有事的…...”
“南汐师妹,记…..住,无论用什么方法,别让明烛天南……丢脸!”
南汐抱着奄奄一息的南莹闷声痛哭,不住点头。
“答应我!”南莹几近命令式的语气,却已是提起了她最后的一丝气力。
“好,我答应你,师姐……我答应你……”
直到听到这一句,南莹瞪大的双眼才好似放松下来,尔后缓缓闭上。
闪电划过天际,惊天的雷鸣响彻云宵,急风骤雨之下,站在南汐眼前的人手握长剑,岿然不动,看她痛哭不已,虽心绞难耐,却毫无愧疚之言。于他而言,但凡对南汐造成威胁之人,他又怎会放过?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南汐歇斯底里的灵魂烤问,算是彻底撕开了他们之间隐匿的那道裂痕。
战燹厉声道:“为何不能杀?应该我问你才是!这世上之人诸般皆恶,难道不应杀?”
“够了!”
大雨滂沱,浇透的不是人,而是两颗始终无法融合的心。而襄龟子这边,阵法已成,时光穿梭之门就要打开,大批的人马也正朝战燹厮杀而来。眼看两边形势都不利,而喧嚣的风雨中两个默默对视的人,彼此都知道今夜注定是一场无法挽回的局面。
战燹一把扔过包裹好的一瓣心,叮嘱道:“收好,以备万一,这是他对你最后的要求。”尔后才缓缓抽出手中的利剑,狠厉地朝自己的手腕划去,顷刻间,血流入注,殷红的血汩汩流淌,混着倾盆大雨汩汩流入翻涌的江中。
南汐颤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杀!”
“走出这步,不容回头。”
“你要拦燹?”
战燹的语气凄凉,一双空洞的眸中悲恸难抑,好似在说,除了你,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人,其他人对燹或怕、或厌、或恨,只有你不同。但是,唯独你不能拦,因为只有你懂他,他也只在乎你懂!
愁云翻滚,密雨急风,一道剑光刺向空中,偌大的江面须臾间滚滚沸腾,浓稠的血腥气息迎风扑来,一面龙须羊角、两眼放出碧绿青光的鼍围浮出江面。
南汐惊叹,原来小鼍围已被他用鲜血豢养回了原貌。
襄龟子面色大惊,他看战燹留有后手,便加快了时空穿梭之门的进度。随着穿梭之门越开越大,风力也随之越来越猛。风卷残云,天之鸟、地上屋、水中鱼,但凡能被卷起的东西霎时间都被卷入空中,吸入时空之门。
南汐被风吹倒在地,艰难地趴在地上,想紧紧护住怀中天鸟钦留给她最后的东西,可风实在太大,将她连人带心吹翻开来,自己都差点被风卷走,幸好及时拉住身旁的大树。可是一瓣心却没那么幸运,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风将包裹好的一瓣心吹卷开来,一颗鲜红的心肝便遁入了漫无边际的时空之门。
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令她痛不欲生,但她依旧紧紧抱住身旁的大树,只为不让自己陷入时空轮回,也不想襄龟子的奸计得逞。
于此同时,大批剿灭战燹的人马已经杀到,战燹赤红着双眼,以一抵百,大开杀戒,硬生生杀出了一道血路。登时,满天飞舞的断头、断腿、断手,随之也被狂风卷入空中,各种惨叫声不绝于耳,只见血肉横飞,血溅天际,仿若大地在脚下震撼,天上下起了尸雨,四下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残暴恐怖,惨绝人寰。
江的正中心,随着鼍围眼中射出的青碧光由浅至深,襄龟子的结界也即将破防。只听“呯”的一声坍塌巨响,处于江心浪尖的叠岩石被击落下来,伴着滚滚江水,缓缓沉入西江江底。
紧接着,血红的结界也随之爆裂开来,时光穿梭之门即该回弹关闭。瞬间,狂风偃息,大地静默,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战燹那边的厮杀声仍旧没停。
结界破,襄龟子被结界的力量反噬弹出数丈远,双手捂住胸口,口吐鲜血。
眼见着东方鱼肚白被黑云压顶、遮天蔽日,最后关头黎明终是冲破了暗夜,天际边的鱼肚白又重新泛起了青蓝的光,像深沉的大海,静谧安详。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老朽的时光穿梭之门再也回不去了!”襄龟子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那就让老夫替你解脱吧!”黄帝语毕,一道蓝光飞驰而至,仓墟剑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像你这种神族,根本就不配活于世!今日老夫杀你,便是要为这世间除一大害!”
“就差一点,只差一点。可惜了,寅时至,他朝至,再也回不去了!”他双眼空洞,似疯癫般,只是死死瞪着已经风平浪静的江面,临死前还恋恋不忘他的时光之门,死不瞑目。
战燹这边已经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他一边要尽力护着南汐,一边要迎战四面八方的剿杀大军,却感觉是怎么也杀不光,灭不尽,明显已毫无耐心。而南汐这边面色呆滞,心如死灰,不管多少人朝她挥刀砍来,她依旧呆滞不语。
直到黄帝集齐更多的人马朝他们涌来,南汐这才缓缓抬眸,唇边勾起一丝轻笑。
“快呀!快取出你的武器,送你的玄琹,你以为是做什么的?”战燹吼道。
玄琹乃上古神乐,有抚慰人心之奇效,亦是能杀人于百丈之遥的神乐。玄音一出,死于无形。南汐不是不知,只是她觉得时机未到。
此时天边的朝霞淡了,阴去又来,空中淅淅沥沥飘起了雨。
只见她从纤细的腰间取出一物,一双凝脂玉手开始轻缓地抚摸起,一遍一遍,眼带笑意,只到黄帝的铁蹄踏踏声近到耳旁,她的玉手才端正在玄琹之上,紧接着一个轻柔地提手,手指开始上下游移。
玄音一出,悲婉凄楚,仿似诉说着心事。
双眸逐渐暗淡,却依旧是满心不舍的注视着那个杀人如魔的背影上,伴着眼帘的落幕,眸光紧锁,晶莹的泪水滚落脸颊,一声“呯”的琴弦断裂声,曲子戛然而止。
“南姑娘,不可!”
黄帝的高呼让战燹大惊,但他转身已为时已晚,南汐没有丝毫犹豫,断裂一端的琴弦径直抛向了空中,转而划向了她的脖颈,顷刻间血流入注。
这杀人于无形的上古神乐终是没有伤及任何一人,却唯独要了她自己的命。她仰面朝天倒在血泊之中,笑得欣慰,满心苦楚,终是得了解脱。
“轰”的一声惊雷炸天,霎时乌云滚滚,铺天的大雨倾泻而下,根本来不及给人喘息的机会,就将大地淋了个透心凉。
战燹放下一切奋不顾身地冲过去,而他身后的人马对他依旧锲而不舍,一波一波紧随其后涌来。
“住手!都住手!阴阳受体,无坚不摧,没人能伤得了他!如今,阴阳受体已破,一切都结束了!”
此时黄帝的一声大喝,众人皆停下,时间仿佛静止一般,举刀的,扛旗的,怒冲的,所有人和事在这一刻都停止下来,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跟着黄帝远远站在雨中静默。
战燹飞扑过去,一把搂起血泊中的南汐,痛到无言,颤抖着手想捂住那道绝绝的伤口,可任凭他如何捂,大雨偏将血水一遍一遍冲刷干净。慌乱、无助,竭尽失去理智,他仰天长啸,全身颤栗,一时不受控制。
南汐抬手艰难地拉住他,他才算是恢复了半分清醒,又将南汐紧紧搂进怀中,悲愤难抑。
“为何如此?你明知这样做伤不了燹,你就这般希望燹陨灭吗?”
“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世间万物皆因缘和合而生,相依相存,生生不息,放过他们,便是放下自己。别再杀戮了,放下吧!”南汐哽咽。
任泪水纵横,任大雨淋身,无数次被伤得体无完肤似利刃凌迟,她早已心力憔悴。他们之间不仅横亘了三界众生,横亘了诸法无我、诸行无常,更是横亘了无法倒退的时光。
那日战燹在林中拦下黄帝,并告知他阴阳受体中的任何一方本体受损,阴阳受体将不存于世,当时她就躲在一旁。尽管后来她从叼兽那里得知,战燹的阴阳受体已与自身融合,她的死对战燹根本够不成威胁,但她依然选择这么做,只是因为,她只用让黄帝相信,只要她死,阴阳受体就会破除,世上便再无战燹,即可。
然而,她对他只字不提,宁可死也要让他误解自己,让他恨自己,便是要带着这份情深埋土里。
战燹笑了,眸中含泪。南汐是他视为最珍视之人,也是最爱他、最懂他之人。她即将离他而去,本是要回归混沌,无所谓谁会离开,但无解的命运却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绝望成灰。
“我记的,九层钨金塔中,有一副镶着五色宝石的石棺,是吗?”她含着最后一丝气力,也要问出这句,一句预谋了很久的话。
战燹怔然,提到九层钨金塔顶层的石棺,就想到鹏云布下的乾坤阵法,将自己作为献舍无非是要与他同归。如今有没乾坤阵法都已不再重要了,但他并没揭穿,只是静静点头,只待她说出来。
“我…..我…..我好喜欢那儿,我想…..”她终是说了。
“好,燹带你去。”
直到这刻死别,她依旧心系明烛天南的使命,但拉他同归,何尝又不是要与他永不分离?想到此,战燹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痛楚,一面笑得释然,一面泪流满面,“好,都依你……依你……”
南汐抚摸着他的脸庞,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是想替他擦干,不想见他那般伤心难过,心底纵有万分不舍,却依旧要诀别:“山和水可以两两相忘,日与月自必毫无瓜葛。红尘陌上,你、我…...别再见了!”
大雨还在下,大雨倾盆淋得天地间悲痛难宁。众人不知黄帝为何突然单膝跪地朝他二人的方向连鞠三躬,只知也跟着这位人界领袖一起跪拜。
瓢泼的大雨中,战燹怀抱南汐一步一步走向九层钨金塔,步伐沉重,四下的孤寂早已听不见雨水声,但雨水却像无声的泪水,沉沉地打在心上,无言的伤感,无尽的思绪,都随之而去了。
一众疑惑的目光目送着他们远去,但其中有一束是虔诚的,他也为此惋惜过、为此忏悔过,不是他的鲁莽,也许今日结局完全不同。
黄帝一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直到他发现原来九层钨金塔正是战燹为天地重归混沌而建,而那口五色宝石棺也正是他为心爱之人打造的合葬墓时,他也算是达成所愿了。
一道蓝光划向西山谷底,天地间好似山崩地裂一般,九层钨金塔层层坠落,永远地沉寂在了西山脚下,而仓墟剑的熠熠光辉也随之永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