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做出改变的父母
拉尔夫想要我帮助他调解他和拒绝与他来往的儿子弗兰克之间的关系,但他不喜欢我的建议。在他看来,儿子对他的看法无论有多么尖锐,也不可能有一丁点儿道理。而事实上,在我看来,他儿子对他的评价是完全正确的:拉尔夫是莫德斯托市的一位开发商,粗暴、以自我为中心,把自己的意见看得很重。他期望儿子能在一定程度上感激他,顺从他,然而这种事情永远都不可能发生了,永远不可能。而且,让事情尤为难办的是,拉尔夫认为,他为儿子提供的经济帮助使他有权决定双方的关系。自己对儿子在经济上的帮助赋予了他支配双方关系的权力。
弗兰克曾对我说,他从小到大始终能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控制和支配。比如,弗兰克想要读文科,而拉尔夫对此持批评态度。他威胁说,如果弗兰克不去学些实用的东西,就是他所说的那种“能实实在在养家糊口”的东西,他就不供他上大学。弗兰克的性情更像他母亲——有些书呆子气,喜欢独处,爱好文艺。最后他读了商科,而在获得商科学士学位后不久,他又重返校园攻读英语文学硕士学位。他在心理治疗过程中很努力,试图反抗父亲对他随时随地的使唤。他还向父亲挑明了态度,即想要让他在这片来之不易的领土上后退一步是绝对不可能的。
在我与弗兰克的初次交谈中,他说他感觉自己与母亲很亲近,而对父亲却始终感到失望。直到接受心理治疗之后他才开始将自己的自卑感与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联系起来。“我可不想再整天伴着这种感觉度日了。那简直糟透了。我不会再让他像从前那样对待我了。自从不再与他来往以来,我感觉自己轻松多了。我不介意和妈妈保持母子关系,但她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你见过我父亲,所以你或许能理解。”
我理解。
我在解决疏远类的家庭问题方面的工作通常需要经历2~5次的会谈。大多数时候是父母找到我,因为他们与成年子女失去了联系,所以希望获得寻求和解的办法。在我们的初次会谈中,我会询问这些父母自己的童年经历,以便我可以了解到他们可能会复制或者可能仍在影响着他们的一些经历。我还会细致调查在父母眼中其成年子女的成长经历,包括孩子的学业成绩、社交生活、是否接触或滥用过毒品和酒精、既往或目前的心理治疗、学习障碍、性情和精神疾病问题。虽然我不指望父母成为诊断专家,但我还是希望了解一下他们是如何看待孩子的长处、弱点、性情、见识水平和自省能力的。
当然,父母的观点有时会受到自身的童年经历、与孩子沟通交流的经历以及他们所表现出来的任何其他弱点或者局限性的影响。因此,父母可能会错误地指出其成年子女过于敏感或者过度防御,因为他们看不到自己在多大程度上激发了这种防御心理。
在我和拉尔夫的初次会面中,我建议他考虑主动向儿子道歉。我强调弗兰克本人曾表示过,除非他的父亲能够更认真地对待他对于他俩之间关系的感受,否则他们的关系将无法再继续下去。显然,弗兰克从小就感觉到父亲的控制或者批评。
“我没有什么可道歉的,”拉尔夫生气地说,“他上了一所好大学,自己却无须为此花一分钱。我给他和他老婆买了房子,可他甚至连话都不愿跟我说一句。我存了一笔钱,打算给我的孙子孙女将来上大学用。可是现在他们甚至都不允许我见他们一面。我究竟还有什么可道歉的?我倒是有个想法:何不让他为我上次被他从他家里骂出来而向我道歉?”
“听上去你确实为他做了很多,”我说,“我同意。”我的确同意。但是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父母投资的兑换率已经下降。父母们,无论是好是坏,都不能再要求以相互往来作为对其曾经投入的时间和金钱的回报。和许多父母一样,弗兰克并没有对这种事情抱有期望。
拉尔夫的妻子蕾切尔是个安静娇小的女人。此时的她伤心欲绝。我问她对儿子的疏远行为有什么想法。
“哦……”她语速缓慢地说,仿佛是在聚合着回答的力气,“我不知道。我只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我的孙子孙女,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我真的好想他们。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是不公平的。他和他父亲与其说不同,不如说很像。”她微微一笑,“两个人为了自己都有点儿太倔强。”
我能看得出来为什么有些人在拉尔夫面前感到胆怯。他身材高大,喜欢一意孤行,总想要别人听他的话。他的大块头,他的气势汹汹和自高自大,很可能会让他的妻子望而生畏,更不用说一个孩子了。但同时我也发现,和许多被子女疏远的父母一样,他是被禁锢在了某一代人的惯常模式中,而且这种模式并非是由他本人打造的。
“你知道吗?”当我问及他的童年时,他对我说,“从小到大没有人给过我任何东西。我老爸以前总是打我屁股。他不会打电话过来对我说:‘啊哦,儿子,真的很对不起,以前总是打你屁股。你当时有什么感受呀?’他是个不可理喻的坏蛋,可我们还是会去看他和妈妈,因为一家人就该这样。”
蕾切尔冲我微笑,以示歉意。
“我能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也得归功于他,所以我觉得他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值得称赞的,尽管他是个那么令人讨厌的家伙。当我和一群建筑工人开会,和某个迟迟不肯发给我建筑许可证的混蛋通电话时(我已经第10次把所有申请材料都寄给了他),他们那群混蛋会在乎我的感受吗?因此,我根本看不出来这么做会对事情有任何帮助。”
“我理解。我认为到我这里咨询的许多父母都有同样的感受。但是,你在这件事上一贯采取的办法似乎并没有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说的对不对?”
“对。”他怏怏不乐地回答。
“所以,除非我们能够帮助你换一种方式,否则我认为你见到你儿子或者你孙子的机会不大。我和你儿子单独会面时,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根据我多年的经验,我可以这样说,一个父母如何回应这一建议,即无论自己与孩子之间存在多么大的观念上的差异,都要尽量用同理心去理解他们的怨言或者想法,这将起到关键作用:它通常决定了这位父母是否还能再次见到自己的孩子或者孙子。
“哼,我不会去向他道歉。没门儿。我凭什么要道歉?”
蕾切尔看着他,一脸厌倦。可想而知,这样的沟通常常发生,已经令她感到疲惫:她常常恳求他在方法上多一些温和,少一些防御,而他每次都粗暴地予以驳斥。从我与已婚夫妇接触的经验可以看出,在丈夫早已放弃之后,母亲还是经常愿意去不断努力。我曾经接触过的许多伤心绝望的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没有了儿子和孙子,我活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那我为什么还要继续活下去呢?”这种现实会促使她们不断地努力,而且有些时候这种努力已经达到了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的程度。而有些时候她们之所以不放弃,是因为她们知道孩子需要某些别的东西方能最终达到和解。
母亲之所以不肯放弃,或许是因为女性对于家庭关系的责任感仍然高于男性。因此,对她们来说,将自己从这种困境中解脱出来要更难一些。子女的疏远也会对父亲造成深深的伤害,然而由于社会对他们作为父亲的角色并没有那么明确的规定,他们作为父亲的身份并没有像母亲那样受到如此严重的损害。而且,不同于母亲,他们可能会认为,放弃和解并非是自私,而是有自尊心或者男子气概的表现。
就拉尔夫而言,我也知道他的进攻性和粗暴行为遮掩了他受儿子冷遇的伤心和羞耻感。
“并不是说你得去向他道歉,”我试图进一步说服他,“而更像是这样——你跟他说你不知道你在抚养他时伤害了他。而现在你知道了。现在你希望当时能换一种沟通方式。你不必说自己是个坏人或者是个糟糕的父亲,你只需承认自己的行为对他造成了不好的影响,而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
蕾切尔满怀希望地看着丈夫,静观这种新方法是否能被采纳。她说:“这似乎是个好方法。”
但是拉尔夫不打算让步。相反,他似乎变得愈加强硬。“我确实想要他怕我:我想要他坚强起来。他真是个爱哭鼻子的妈宝男。”
“他才不是妈宝男。”蕾切尔轻声说,语气中的不满却达到了我前所未见的程度,“他不是你。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头公牛那样在生活中横冲直撞,把所有妨碍自己的人都推到一边。他不过是内心较柔软些。为什么不试试科尔曼博士的建议呢?”
我能感觉到拉尔夫的自我防御在升级。这是我不愿看到的会谈走向。如果父母一方在自己小的时候是在打骂中长大的(拉尔夫显然就是如此),那么让他同情儿子对这种事情的抱怨,则很可能会是个危险行为。对于一些父母来说,同情子女的这类指控会让他们在回想童年的痛苦或恐惧的不归路上滑下去,而这一切正是他们长期以来犹恐避之不及的。他们本能地认为,最好将所有这些东西全都藏好,封存起来:我老爸就是这么把我养大的,我活得还可以,他也应该没问题。
我也开始产生了无望感。对于大多数被疏远的父母来说,和自己的成年子女一起谈话,就如同上刀山下火海般艰难。可是拉尔夫甚至连最基本的一步都不肯迈出。而我为蕾切尔感到难过。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对自己的丈夫说:让我的子女和孙子女回到我的身边,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你不试着改变,我就离开你。或者我会让你的日子不好过,直至你最终让步,并且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在婚姻中,人们有时不得不利用自己的权力来满足自己的需求。成年子女对父母的疏远有时会迫使某一方配偶动用这种权力。
我试图与蕾切尔建立起更直接的联盟。于是我对她说:“和很多夫妻一样,看起来你们两人在如何处理这件事上并没有完全达成一致。而且,弗兰克在这一点上的怨言主要都是与他父亲有关,对吗?”
蕾切尔沉默不语,想让拉尔夫先说话。
“她爱干嘛干嘛,”他说道,“一切由她自己决定。如果她想去看他们,我不会阻止她。我已经跟她讲过了。”
蕾切尔重复着显然是经过精心演练的话:“这个,我认为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或许应该站在一起。”
“你们可以站在一起,”我说,“但有些时候,父母当中的某一方先单独与子女缓和关系,并以此作为将来与另一方恢复关系的桥梁,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在我看来,分裂的程度越小越好。”
拉尔夫耸了耸肩,对我的建议表示不屑。蕾切尔看出他对此不赞同。“嗯……”她又看了看他,说道,“我认为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步调一致。”对她而言,违抗自己的丈夫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忠行为。
“好吧,”我说,“我知道我要你做的这件事很难。与你儿子谈过之后,我确实以为我能够帮助你们。然而现在大门即将关闭,而且有些门不再打开。我真希望我能为你们提供另一种方案,但目前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没错,拉尔夫,你的父母没有对你尽这番力,而你始终与他们保持着联系。而且,你的祖父母可能也没有对你的父母这样做,但我想他们之间也依旧会相互来往,对吧?”
“说得对。”拉尔夫说。
“所以我能理解为什么你不愿意去做一件没人为你做过的事——更何况你给予儿子的生活远比别人给予你的要更好。说来可能不一定公平,但是今天的家庭与以前已经大不相同了。根据我的经验,在这方面有所改变的大多数父母认为,如果做出改变意味着能够让自己的子女和孙辈们回到自己身边,那么这么做还是值得的。”
此后我同拉尔夫和蕾切尔又进行了几次会谈,但是我没有能够帮助他们与弗兰克达成和解。原因并不在于他们的儿子不愿意,事实上他只是不愿意按照他父亲设定的条件去做,也许很多子女都会做出相同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