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陵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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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本真

霎时只见眼前一花,仿佛前刻还在聆听仙人之吟咏,接着眼前只有一片混沌的白,吹起她一目的风,被那风激得阖眸,再一睁眼时却置身于他吟出的鹿鸣雪林境中,眉目如画的公子俊雅而气势凌人,月下归来似画中仙,她傍着树看他踏月,古井无波的心都为之一颤。

乌云盖月之时,阴风骤起。彼时她凝视着那月人,周围突然环绕了无数黑蒙的鬼魂,嘶鸣暗哑,哭嚎不断,铩羽般的残肢魑魅速度奇快,还未看清,面前便扑来一只化指为爪的厉鬼,带起一阵森冷的狂风。

她已呆立,心中默念着离开这构造的幻景中。面前的厉鬼生生被停住了。

再定睛一看,却是它被一根红绫缚着,那厉鬼黑烟隐冒,口中挣扎喊叫,红绫却有灵性般,越缚越紧,直至那厉鬼生生被缚得烟消云散。

接着红绫去缚缠那围着的一捧黑烟,不知藏匿多少污秽。少顷,黑烟散去,夜色无声,连他都不见。

原是月隐,再未出来。

那清绝的丽人幽幽叹了一声,澄澈的眸盯那仍似活物的红绫。那红绫翻卷腾挪,抖掉被覆上的雪,最后竟是径直奔向天际,几息功夫便将离她极远。

她更惊地看着,那红绫已在天边,却仍清晰可见,仿佛勾在那墨色山头,飞舞着化为半圆的轮廓,隐隐还有变大的趋势,渐渐如血般鲜红!如红光透亮!

一阵白光刺来,她急急闭眼,缓了半晌方才睁眼,却已见日出,哪儿还有什么红绫,怕是这日头便是由红绫而化。

山点云头万芒开,东霞尽起捧纱来。

面阳处夜雪缓融,背阳处,那万株颀长挺拔的木后,有积雪被日光冷落,化去时也慢了几分。那冰棱霜雪结在南枝上,斜斜避开小片日烈,冰晶反出的光晃住丽人的眼睛。

那日出盛景却只有片刻。

她看进去那片片冰花,光芒不知不觉间已灰败,山巅处的日以人目可见的速度迅速黯然,如同烛光被吹熄。

天降荧雪,透亮怡然,竟能覆在绫上,又是一轮皓月,仅仅照地,却无法染亮天际的月。她照得地上似盈盈湖水,那斑驳亮雪铺开不尽星辰,与月相衬,置身仙境。

在她面前,星海盎然,直连天际。

“佳人顾月,美目盼兮。”一声低语,青山如许。

她并未回头,已知来者。

“胭脂呢?”

“卿心似我心,妆妆点红眉。”他径自勾唇,一袭白底青衫,墨发如绸,堪堪用白玉簪挽住。那骨白的长指一勾,天上月熄,世界沉寂一瞬,黑夜肆然而动。

红绫在她眸中倒映,化为婀娜多情的女子在她面前横横飞腾,如游龙舞蛇,巧笑嫣然却不语。那美人水腰一扭,竟是又散为粉末,粉状都可看出那色之红。

红绫终凝为一张扁形圆块,稳稳落在他的玉掌上,片刻后,那天上又出一轮明月。

他用玉枝勾起一捧丹砂,向她凑近。她凝住眼眸,看着那径直放大的,全神贯注的俊脸,一瞬间,玉色竟然换为瑰艳,愣是看出几分媚态,简直比女人还妖娆。

但那错觉,也仅仅只是一瞬,很快又是翩翩的雍容公子。

额上微凉,是他在细细勾画花黄。画到细处,尾指抵着她的太阳穴,最后一笔落定,她睫翼猛颤,美眸丝涟如水,轻轻勾带着他,要看进去他的波澜不惊。

他突然倒退,站在几步之外,目光锁定他的作品,利颚一颔。

身子一转,他从那树旁折下一枝交予她,端的是一派温意粲然。

“这幻境本也是给娘子的贺礼,不过为夫作十步谣,灵感已竭,不如娘子为我划雪作诗吧。”

说罢,他似有些孱弱地倚在树旁,那眸中确是藏也藏不住的狡黠算意。

她枝子一抬,便要向他抽过去,笑骂道:“好个狗皇帝,还算到我头上了!”

他故作有气无力地嘤咛几声,双手抱头,眼中闪碎笑意。

劲风至,却并没有挨打,反是那骨白的雪腕被她葱指一拽,将将拽过去他的整个人,又被一把推坐在地上。

猝不及防,地上那透骨凉的触感让他眉心一跳,很快又用内力暖开,白衣佳人又乍然而至,侧着身坐在他腿上。

“你……”

“嘻嘻,真是暖和。”

丽人在他怀里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坐着,玉臂环住他的脖颈,另一手提着那根枝子,在空中划拉。

只见二人面前的雪地上缓缓出现几行字。

自古风流才士,动辄一笔众相求

勾留天上月,半晌枯坐老潺头。

仙人摘星画影,等闲之辈把墨泪。

嗤尔旵旵翻来去,道梦枟我千百回。

他一声轻笑,身后应声出现石桌石椅,便将将把她抱起,一同坐在那散着暖意的椅上。

她懒懒地歪在他身上,听着他那胸中心跳如擂鼓,莲足一荡,足跟砸在那石椅壁上,一声闷响。

“自古以来的风流雅士,在纸上轻画一笔都有很多人争着相求。我任月儿勾留在清冷的天际,过了半晌,坐于已存在千百年之久的古井上与她相伴。

传闻中的谪仙能够摘下星辰勾勒其影,而我们这样的寻常百姓,等闲之辈堪堪挥洒墨汁,像那怀才不遇的泪水。

有人嘲笑你正午之时还在塌上翻来覆去睡着,你道:“这梦实在神妙无比,我尝试入梦千百次,却都记不起梦景来。”

丽人看他这么快领会到诗文要意,颇为赞许点点头,接着唇张,呵欠连连,在他怀里又是一翻,下巴扣着他的肩头,搂着他的劲腰就想闭眼。

“你看着弱不禁风的,腰怎么邦邦硬。

早起成个亲,困死了……”

他忍俊不禁,大手探去薅乱她的墨发。此番动作是如此自然,若是忽略耳尖一抹红的话。

随即感到腿间一重,丽人美目怒睁,一手松开他的脖颈,另一手也未闲着,朝着那雪地伸去,雪堆被乍然划拉开,速度又急又猛。

“玉亥是猪”

他带着笑意的目光随去,顿时怔愣,呆住几秒,恶狠狠掐着她的腰。

“朕是猪,你是什么?你是被拱的大白菜!”

她亦不甘示弱,乱七八糟地挣开他的爪子,手攀上他的脸,一捏,一抹从前从未如此强烈过的野性在那张俏脸上绽放。

“嘻嘻,你是本宫的裙下之臣!”

他被这话一击,错愕道:“从你诗文里我便觉你行事狂放,这几年你藏得好,只是隐隐可窥罢了!

今日一见,没成想竟是到如此地步!褚颜,你藏的真是深呐!”

“呵呵……哈哈哈哈哈!”那笑声如银铃,却是在外人面前或英飒沉稳,或端庄内敛的定国侯、后妃口中发出的,似是能直达九天之外!

“我一直都如此癫狂,不过以前尚不能自保,有所收敛罢了!

怎么样啊猪猪玉,你的娘子是个疯子呀!”

踏着那笑声,她对月轻歌,一向堪比月色冷辉的杏眸,竟也有一瞬沾染上红艳艳的尘埃!那眸中星华流转,里面,藏着暗自舔舐的伤口;藏着虚与委蛇的孤独;藏着与虎谋皮的心计;唯独有多久,他难以窥见独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子的少女心气!那宛若翡翠,美胜琥珀的眸,都是由不同色的装伪,一层一层包裹起来的!是以五光十色,璀璨惊人!他却宁愿她的眸只有一色,深不见底的黑,还是天真无邪的粽,都好过这五光十色!如今,她的眸中,那一层一层的性子,又起了错乱,或许曾经至于最里,无人可察的那一层,被她放在外面了!一双可以称为光怪陆离的眼眸,却隐去了一些杂质的色彩,变得有些黑棕。看似不让人逼视,实是有股牢牢的磁力,把要人的心魂吸到内里去,希望有人能够明白,那一层黑棕可以看出的,便是单纯而无暇的野性,那种不思后果的野性!

他心中莫名一痛,那不计后果的野性,宛若一道旧伤搁在他的心上,已然留疤,却又被一扯,痛得龇牙咧嘴。闭目再睁时,却见她似有所感,再一回眸,眸中的冷辉又像射入他的心中。忽的,他眼前一花,冷辉、亮色、彩荧全都褪去,只留下一潭波光粼粼的黑湖……那波光也离他远了,丽人身段窈窕,迅捷无比,矫若游龙,眨眼间便晃到百步之外的流瀑下了。

他朝她的方向伸出手,竟是不知道那白玉一般的手,那裹着淡淡银蓝的修长指节,甚至比那缥缈的冷辉还要白!他伸手一握,就像仙人攥住琼浆玉露,他也愿攥住那双淡去黑粽的眸。他生于帝家,一而为民,生民万万,他的度量再大,也只得堪堪多容几人,那几人,必只得是他的家人!而那可抵万民的位置,心尖上生死命脉的位置,放她,又有何不可?

帝王释然,便是海啸之松,天雷之息,终于是一笑,低声道:“还是喜你这张狂无拘的模样,似是没有事能让你忧心。让为夫觉得这几年的相伴并未东流。”不知是错觉与否,话音一落,远处的倩影停顿了片刻,复又动身。

那流瀑却似会闪光,照得丽人脸庞忽明忽暗。

明时那眸光最为晶亮,无比澄澈,囊括那清可见底的湖水。

暗时那脸颊最为动人,朱颜玉唇,喜色压过清辉月色笼来的淡淡愁绪。连那流瀑都徜徉欢然。

“青山归我,我是青山。玉亥这幻境,却是美得我不想回去成亲了。”

褚颜倒是没他如此讲究,势必要抬张玉边金丝椅来彰显贵人身份。

随意挑一块水边石,一腿屈,一腿伸,一坐。儿时几载行乞野惯了,景朝除却贵地哪儿都去过,生存之历比那猴儿还要熟几分,且最好游山玩水。如今她得了权势,满腹文墨,再来看这青山绿水,却再也无儿时一般恣意之感了。

她偏爱这景朝的山。周围无匪寇不说,冷暖妥帖,也是风景最宜人的。边想着,边掂量手中的平薄石片,指一弹,石片脱手。

“啪啪啪啪!”

石片打起那流瀑所连之河的面上水花不断,竟是甩去有八九丈,随后闯入一片逶迤的白浪中,沉默在滚滚洁幕里。

她眯了眼,白影一晃,当即又去到那白浪的边上,借着银亮的月色,总算窥见那是生在水中的海棠!

那海棠真真是神奇,朵朵有玉枕般大小,花也似玉,枝也似玉,花蕊呈黄色,不是一朵,不是两朵,却是千千万万朵!如月下之仙,比汉玉纯净者更要洁白,比牡丹雍容者还要动人。而此时,这般闻所未闻的稀罕物,被暗流冲刷着摇摇晃晃,又聚在一起丝毫不散,竟是充满整段河面!

她惊奇凝神,余光忽然被一抹亮意刺眼。敏锐捉看去,在一朵分外大的海棠中,似是躺着一枚玉。

那碧色圆玉晶莹剔透,亮泽被反是常态。玉手掌般大小,极为平实,边角圆润整齐,华光有致,再看,若隐若现的金丝纹路蔓延在整块玉上,银光点点,像是勾留天上金银的星辰。

人间竟有如此美丽的玉!

这几年她数次出生入死,留恋高官贵胄之间,何等宝物她未见过?如今这块仅此一见的碧玉,少有地勾起她的兴趣。

广袖一挥,那玉已落在她的手中,四肢百骸即刻暖开,竟还是块暖玉!立即更为珍贵了,这等天地灵气聚化之物,怕是千年都难出一块,怎在幻境中出现?

不待她多想,那玉光华流转,突然往西南翘起一角,她端详这宛若通灵的神玉,细盯着其周身却难以看出几分谋算。

莫不是想指引她去往某地?

“今昙宫桂树,罗帕覆香浴。

愿交白头吟,凭栏为子倾。”

她了然一笑,施施然掠往西南。

不多时,面前却见一片云雾缭绕,与玉海棠河泾渭分明,俨然一片独立的小天地。那雾不甚浓白,丝丝隐隐透过去,里面玉楼林立,雕梁画栋,便是仙境也不过如此了。

畅通无阻地穿过屏障似的轻烟,却觉此处比仙境还要美上几分。里面首要便是一座宫殿,比她的寝宫还要大上不少,以月白色为底,素雅而珍贵。

宫殿之下为玉石空地承接,那空地又被一弯巨大的弦月所托,月冷清辉,如广寒宫殿。弦月之下却是映月的泉水,往一处水看去,弦月映在水上,又因水清,径直透往深不见的水底,曾经炫目的辰星被巨月比得黯淡无光。

宫门前一株干瘦的桂树嶙峋呆立,外展的细枝吊着几片枯叶,黏连着斑驳的树皮颤颤巍巍地伸到宫墙此起彼伏的一片白中,更显得冷然。

那此起彼伏的白,却是墙雕。凝神看去,墙饰之雕如神来之笔,来自西方的各国使臣形神各异,服饰不同,连不同地域的相貌特色都逼真如许。

他们神态林林总总可以归为恭敬,在宫墙两边排开,皆朝着宫门匍匐下去,似是在行叩拜之礼。正如亘古仙人所言——

万国衣冠拜冕旒。

她赞了一句鬼斧神工,上前用内力一掌轰开宫门。那宫门被轰,似是古老的巨人无声睁开久阖的双眸,缓缓打开因沉眠而得到调养进而冶丽诡谲的珠瞳。

里面的灯烛,昏亮极了,也喜庆极了,一寸一寸摇曳,为殿内蒙上一层红纱幻影,似那天上辰星炸开的光团,入目皆是一片舒目的橙。

丝竹声声耳,天外籁音,缠绵悱恻而清越无双,一袭竹霁长衫,他却显得不似帝王,反而是踏月而来的画中人。

那画中人又一次伸出自己玉白的手,向着那佳人。柔夷覆上他的腕,二人都不由一愣。

一个人愣于指尖的火烫热意,另一人愣于腕上的冰凉香气。灵动不羁的娘子与翩翩风月的郎君,竟拥有与其外形完全相反的触感。

她跟着他一路步入殿内,热气扑面,水雾盈盈,内围是一处华贵无比的浴池,总览方形,四边挖作波浪纹饰,绮丽绯艳。

一晃而过的影子摄住了她的视线,她敛眸,算准时机伸手一握,一团茸茸的物什霎时映入眼帘。脑袋上顶着两只长耳。

兔?

她疑惑地朝他看去,他依然拢了拢长眉,一幅势在必得的神情,伸出长指探到那团毛中。

她目光跟着一回敛,便再难离开了——

匆忙间未细瞧,只见那兔不过掌大,行为却甚是敏捷,脸上嵌了甚罕见的蓝色眼睛,不多不少,正好两个。不知是乖巧,还是缘分,自从被握住便不再挣扎,通体雪白,毛色光洁,毛质柔软。

“这是一只略有灵性的兔,现在归你了。”

他将指节探到兔的肚子上缓缓打圈揉弄,逗的它四爪乱挥,他的第一个指节已经被长毛遮盖住,可见它是非常善于长毛的。

这又长又密的毛,薅下来当围脖可好?

单纯的萌物并不知眼前人的心思,但一旁对眼前人了解透彻的人物却窥破她的罪恶心思,不住开始愣神。

她并未回话,正盘算着薅它一次毛需要长多久,一只手握着兔子,一只手学着他那般逗弄,毫无防备地,腹部突然传来的一瞬温热的触感令她一个激灵。

他的两根长指不知何时伸入她外衣内夹层,将那块珍贵的玉捏了出来,却是出乎意料的放在了萌物的身上。

接着,她便更为惊讶地,看到掌上呆萌的白团迅速伸出爪子抱住了那块和它身量一般大的玉,清澈且愚蠢的蓝眼睛迸射出希望之光。

白团四爪并用,爪子在玉的某处角落敲了几下,乍然,那处角落凭空洞开一个小口,手一空,白团跳下地,抱着那块玉无影无踪。

一处幻境竟是比她想象得还玄乎。灵兔把她拿来的神玉开了个洞,还抱着它跑走了?

面前再度伸出一只骨白的手。

“今昙宫桂树。”

她搭上玉手,接道:

“罗帕覆香浴。”

随后,就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她勾起他的脖子,一齐倒在浴池内,惊飞了抱着源源不断流水的玉,蹲在池边为浴池注水的白兔。

浴汤不过池壁半高,温热适中。水丝流淌于她娇美面靥上。

烛影摇红,糜香沥沥。

丽人的手搭上他的透白脖颈,吐气如兰。

呼吸凝滞。

他堪堪别过头去,勾住池边一披罗帕,慌乱见心魂一颤,那稠白绢布便劈头盖脸打上她。

顾不得她是如何,此时他乍一起身,水痕湿湿贴贴,泛起冷意,玉色温润的人偏偏拥有冷硬的线条。她拿下帕巾,好笑地瞅瞅他那熟赤色的耳尖。

“你就这样去为我凭栏?”

他脚步一顿。玉色的人染上微微尘埃,与凡人无间。他还是披了件干裳,销去满目春光。脚下的动作却愈发快,眨眼间仓皇无踪。

见人已离开,她才熟练解下透湿的衣裙,为藕臂打上花露,再度走出时,摇身为覆满香气的佳人,眉眼溢出黠俏笑意。

殿饰华美,梯阶沉静。一路盘旋而上,在终端瞥见一处高台。

台周遍围栏。台中有莲亭一尊,玉佛一尊,玉佛端坐,仙酿佳美。

各色迤丽的白,高台、莲亭、玉佛、仙酿,辗转拼凑,实是奇美如画,她这一身红,便是这白画里头的唯一点缀。

鲜衣怒马,神玉篁归。红白相映,此间璧人,藏于此画,一如那日竹影桑青,二人相扣的手,从未分开。

无言间,二人品完仙酿,她不作声,看着面前人的眼眸。

思绪泄露得太多了,眉间溢出的那一丝焦灼,足以让势均力敌的对手猜个百转千回。

瓷杯声碎。

她看着他被碎片刮破的手掌,眼神莫名难测。

头顶投下来一片阴影,淡雅的兰香拢住她鼻息。柔夷被扣住,一瞬斗转星移,她被抵在亭外栏上,腰后是那只温热的骨掌。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有时候朕真的担心,你作为朝中重臣,民心、财权、心计皆不输我,私下还养了一支暗兵,你若是要独占皇位,我可要尽全力才得以招架……定国侯,你可有此意?”

她一双眼眸眨也不眨,清亮的瞳色蒙上一层晦暗,看不出喜怒。

不待几何,或是一瞬,或是一日,终等来她朱唇轻启,明澈的声音如同翠玉投珠——

“别逼我扇你。”

此话一出,她敏锐捉见他的眉梢松落,竞惹得她身后依的栏杆也跟着松落,二人毫无预兆地掉了下去,整座宫殿,不,整片幻境,都在分崩离析。

坠入水中前,她依稀看见,一团白色的身影飞速跃下,怀中的神玉发散着淡淡辉光。

——

刺目的亮激得她眯了眯眼,险些将沉重的头冠甩在地上,再一定神。他们已然回到了皇宫。

在幻境中呆了近一个时辰,他们依然维持着十步遥落步时的姿态,身后百官并无异状。

她朝他瞥去疑问的神色,得到他的肯定。

看来,幻境确如黄粱一梦,一生不过一夜。

她扣住他的手,突觉怀中有动静。

白绒绒的脑袋悄悄由她的嫁衣里钻出来,连带那块流光溢彩的玉。它似心情很好一般,享受着温软的触感,然而尚未有所动作,便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大掌捉住,近乎强势地塞进了广袖里。

“入殿——”许久未听到的声音乍一又起,钦天监的叫喊洪亮得她一激灵。

霎时间,钟鼓声起,台下候着的百官和庞大依仗拾阶而上,华贵的丝绸布料飘扬于猎猎风声中。

以二人为首的庞大队伍缓缓入殿,玉色的人,爱盖玉色的宫。白金宫结构精巧,极为宽敞明亮,却被装饰了不少大红的物什。

三拜仪式顺利而过,随即便是交杯酒。

终于有金杯而不是白杯了。瞅着那杯子金雕玉镂的,拿来喝鹤顶红也是一件美事。

二樽由一根红绳相连,盛满毫无杂质的上好佳酿,二人将臂相交,将饮未饮时,她的尾指轻轻擦过他的手背,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的身子僵了又僵。

那酒被她一饮而尽,的确是回味甘甜,不过后劲不足。

待到空樽被收下去,百官共祝了天恩,忽然齐齐退出殿外侯着。大殿一瞬空阔无比,连二人退到殿门处的步声都清晰可见。

过了好一刻,二人已静立半晌,身边人却没有动静。她再度投去疑问的眼神,再度得到了答复。

他有新的安排。她凝神倾听,东南角和西南角处有极其细微的动静,约莫是他的下属。

得力助手的速度向来快。约过一炷香功夫,一群人变戏法一般浩浩荡荡从小径探了上来。手中拿着各色锦盒珍宝,更甚者二人捧着一个大卷轴。

由近到远,宫人分两列,无声地次序站好,动作规整之致,毫厘不差,此等能力,甚至全程都未抬起头看过他人,连培养暗兵的她都赞叹不已。

他左掌一抬,宫人便齐刷刷将锦盒打开,唯独处于末端手捧卷轴的宫人纹丝不动。

一百只锦盒闪出金光,里面任意一件都是知名商贾拼搏一生才可堪堪得到的。

你把半个国库的东西都搬过来给我了?

嗯。

他指尖一动,她便心领神会,二人缓缓并驱前行。

哪怕她只是临时配合他的安排,也熟练到宛若她亲自参与了策划一般。自脱离幻境后二人便再无言语交流。一切都是如此亲密无间又恰到好处。

为首的太监昂首提胸,袖中掩着一本花名册,目不斜视。二人经过最初两个锦盒,太监便自如地打开名册开始念:

“定国侯降生,天现祥云,予礼安贵金锁。”

“定国侯足月,莲花并蒂,予礼晴狼毫墨。”

在一声一声的念礼中,她的神情逐渐变得愈发微妙。

若是她初学骑射予礼、生辰予礼也就罢了,但她病愈也予礼,坐诊医馆也予礼是怎么回事?

撇头看他的神情,却又是那么认真。仿佛这些奇妙的予礼由头并不是为了凑齐一百个数而加上的,单纯是因为她的每一次成长,每一次劫后余生都是值得他庆祝的第一幸事。

略过这些点不上名的宝物,她的目光停在尽头的卷轴上。

如此地位,想必是极为重要的物什。

莫不是社山堪舆图?她挑挑眉,带着兴味看过去,不过从他的眼里又看到了否定,却更引来她的好奇。

一百予礼已经念完,生辰予礼十九道,其余都是她的才情与立功予礼。

“幸得定国侯为妻,为表心诚,予礼手书长卷一封。”

二人在卷轴前停下,他的左掌又一抬,两名宫人分头将卷轴拉开。

她原本淡淡的失望情绪烟消云散,目光吸附到满页的字上。

卷轴长二丈,高一尺。布满凌厉而规整的字,为他亲笔所书。

内容担得起盛世名作,格律竟如辞赋,百转千回。引章用典偏门罕见,一瞬凄然、一瞬惶惑、一瞬悲喜交加。

忽然忆起之前在他案上无意看见的字眼,与卷题渐渐重合。

《周序传》。

周序,周序……他的隐名,这是他的自传。

略过那重重词藻,剖开伤痕累累的内心,她终是窥见真实的玉亥——周序。他比她所猜测的更深,更深。

他的思绪,他的念想,与他的致命弱点一齐暴露给了她。

每句有一眼,只有一眼,其余多为作掩饰的词藻和用点,眼与藻相辅。只有那一眼,是他所在,而词藻,为他的所在增添心绪。他绝对算不上冷静自持的帝王,他是一捧烈火压缩在冰壳里面。周序,是他的魂灵,而玉亥,是他的表皮。

传尾此句:“……思疾,思疾,敢扯断桥折虽鼓。君莫长相忆,西火白鹤雨黑黑。”

眼为鼓,断桥折虽鼓。桥断,情尽,随之鼓张的便是数不清的纠缠与隔阂,黑雨白鹤,凄冷画卷。究竟是助长火,还是淋湿火?西边无日出,归西即日暮,日暮之火,垂垂老矣,黑雨灰焰,独余白鹤无留恋。

诗无厘头,情有归处。

他当时是作何想?

心中浮现出幻境凭栏时他松落的眉梢。他等的并不是一个让帝王心安的答案,而是一个让周序心安的答案。

周序其人,和她一样疯。周序爱她重过江山,而玉亥爱她与江山同重。而他们却是同一个完整的魂灵,共事同一个完整的躯壳。不过是一念之间念想的错换。

那时,若是她对他作出了“定国侯绝无此意”的保证,怕是他才会失望。固然她已经打消了谋权篡位的念头,但作为一个人,被身居高位的爱人怀疑,却仍以下属的身份作答,而不是对爱人的质疑感到愤怒,那她就不是她了。他只想要敞开心扉的她。

可悲可叹,成亲当日,他们才彼此袒露真实的面容,不过已是甚好,流浪的孤女与初即位的新帝,本是毫无瓜葛,却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二人执手将景朝一点一点扩大。

这份情,来之不易,高于山,深于海,浓于血,只因吾心在尔。

卷轴上的字还是如此规整,一笔一画拼凑出他的模样。

她挣开二人相握的手,他诧异:

“怎么了?”

她并不回答,手伸到身前握了握,又紧紧扣住他的大掌,紧到难以分开。

那双眸清亮清亮,仿佛扯地连天的湖,又像缱绻的花海,含着情,深深地朝他看过去,掷地有声之语散在殿内各处经久不息。

“想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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