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临床常识的改变
最近我感觉关于死亡的临床常识正在急剧变化,于是调查了一下,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近几年,围绕居家临终这个主题,出现了大量由医疗专业人士撰写的书籍。
没想到最先提倡在家临终的,竟然是医生。曾经在医院急诊室工作的他们,突然觉得:“这不太对劲……”
作为居家安宁疗护(把家作为临终的地方)的先锋而闻名的山崎章郎医生,于1990年撰写了《在医院去世这件事》(主妇之友社,1990年/文艺春秋,1996年)一书。虽然书名令人费解,但当时还在急救病房工作的山崎医生,对于为何老年人要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来临终产生了困惑。急诊室是进行延命治疗的地方。年轻的山崎医生的工作,是为心电图上显示马上就要心脏停搏的老人做心肺复苏。把手放在胸口持续按压,心电图上的心跳会微微上升。他感觉到在自己的按压下老人脆弱的肋骨都要断了。即使老人没有意识,也可能很痛苦,因为他们的脸都扭曲变形了。急救的过程会持续数分钟,将死亡时间推后哪怕是一点点都会让急救医生有种成就感。因为医院是“与死亡搏斗的地方”,死亡意味着医疗的失败。
在急救期间,家属是远离重症监护室的。当无论怎么按压,心脏都不再跳动,心电图上的心跳完全停止时,一直等在手术室外的家人才可以进来,并由医生宣布“我们已经尽力了”的消息。接着,家属抱着遗体放声痛哭。这是当时在医院临终的真实写照。临终的现场就如施工现场一般乱成一团,家人无法目睹老人断气。山崎医生说,他当时觉得这是不正常的。本来理应安详的死,却变成了战死一样的状态,这样真的好吗?能不能创造一个让当事人和家人都能平静地接受死亡的场所呢?出于这些考虑,山崎医生决定成为一名安宁疗护医生。之后,他又转而成为居家安宁疗护医生,主张终末期患者并不是非要待在安宁疗护病房不可,也不一定要去医院,而是可以在家里临终。因为即便是安宁疗护病房,也属于医院的一种,对患者来说仍是脱离日常的。于是,他在东京郊外的小平市修建了“小平照护城”。
继《在医院去世这件事》出版22年之后,山崎医生于2012年又写了《在家临终这件事》(海龙社)。这本书的标题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从同年他与二坂保喜医生合著的《在医院临终很可惜——打造正视“生命”的新城市》(春秋社)一书来看,不难发现,在20多年间,他的立场发生了180度的转变,从主张在医院去世转向了主张居家临终。在这期间,山崎医生持续从事居家安宁疗护,他最终确信,接受安宁疗护比医院急救好,而在家临终又比在安宁疗护病房临终好。
另外,以不打点滴、不治疗的方式为数百名患者送终的中村仁一医生撰写的书《如果想寿终正寝就不要临终医疗——自然离世最好》(幻东社新书,2012年)也已问世。曾经在养老机构为160名入住者送终的石飞幸三医生,撰写了《最好平静地死去——等到不能进食了该怎么办》(讲谈社,2010年/讲谈社文库,2013年)一书。书中写到,他从未在病症终末期为了缓和患者的疼痛而使用吗啡。很多人都说“死亡是没办法的事,但是不要疼痛”,针对这个问题,石飞医生说,他所经手送终的养老机构的老人,无一例外都无痛苦地安详地迎来了死亡。如何得知没有痛苦呢?他说,从老人安详的表情中便可看出。
像这样颠覆死亡临床常识的新发现层出不穷,其原因在于,日本人的死亡方式发生了改变。
超老龄社会中的死是缓慢的、可以预期的。人慢慢地变得虚弱,无法站立、卧床不起。之后因不能进食而处于饥饿状态,连水也不能喝的时候就进入了脱水状态,不久,因为呼吸困难而不得不用下颌呼吸,最后咽了气。到了晚期,大脑会分泌一种麻醉物质——内啡肽,跟吗啡有同样功效。所以据说当事人并不痛苦,死亡不过是因衰老而寿终正寝的过程而已。濒死时不能进食是理所当然的,这个时候没有必要强行插管。不能饮水也是很自然的过程,就算出现脱水的症状也不必强行打点滴。开始下颌呼吸后,旁人看着好像很痛苦,但其实有时当事人连下颌呼吸都没有,就不知不觉安详地离世了。
衰老的老年人中,有些是癌症患者。癌症是老化现象的一种。超老龄社会中,癌症病情的发展是极为缓慢的,没有必要进行像外科手术那样的治疗,以致造成身体的负担。在高龄的癌症患者中,有些人的离世到底是因为癌症还是衰老,有时也无法判断。
很多有送终经历的医生都说:“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患癌症而死。”目前,日本人的死因排名依次是癌症、心脏疾病、肺炎、脑血管疾病,最后是衰老。其中癌症有下述四个特征:(1)可以预期死亡时间;(2)身体的活动水平一直可以维持到生命晚期;(3)直到最后,意识都是清醒的;(4)从昏迷状态到离世的时间比较短。即便如此,还是有人觉得癌症的疼痛让人受不了,但近年,缓和医疗有了显著的发展。过去,使用吗啡时有技术好坏之分,但近来,缓解疼痛的药物有了长足的进步,不管医生的技术水平如何,都能对疼痛进行有效控制。当然,并不是说我们可以选择如何死,只是说,如今已经不再是畏惧癌症疼痛的时代了。据中村医生所说,高龄的癌症患者中很少有喊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