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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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条:“我的信念”

爱因斯坦在很多场合都将政治和道德联系在一起,但最深刻的展现莫过于“我的信念”一文。这篇文章作为《论坛和世纪》(Forum and Century)杂志的“活生生的哲学”(Living Philosophies)系列中的一篇,于1930年首次发表。因为这是用爱因斯坦自己的话来描述他的信仰,所以我们在这里提供完整的原始文本,与经过编辑的爱因斯坦文集《思想和观点》中出现的版本有很大不同。

我的信念

人生在世的境况很奇妙。我们每个人来到世间只做短暂的停留,不明所以,可有时似乎又能参透一些意义。

然而,从日常生活的角度看,有一点我们是清楚的:人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其他人——首先是为那些亲近的人,他们的欢笑与健康决定了我们自身的幸福;也为无数的陌生人,他们的命运通过同情的纽带与我们相连。每天我都会很多次地意识到,自己内在和外在的生活是多么依赖其他人的劳动,包括所有在世和不在世的人,并且自己是多么渴望有所作为,以尽量回报自己的所得。由于感到自己借助太多他人的工作,常常使我的内心不安。

我认为在哲学意义上,我们根本没有什么自由可言,因为我们的行为不仅受制于外界的压力,还受限于内在的必然。叔本华说过——“人当然能凭意志行事,但他不能决定自己的意志”——这句话给年少时的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每当目睹或遭遇人生艰辛时它都能给我以慰藉。这样的信念总能带来宽容,因为它不让我们把自己或他人看得太重;要有一定的幽默感。

客观地讲,追究自我存在的理由或是人生的意义在我看来大多愚蠢至极。但是每个人都会坚持某些理想,这些理想指引着他的奋斗目标和他的判断。一直在我的面前闪耀,并使我充满生命的欣喜的,是真、善、美的理想。安逸或享乐的目标从未吸引过我;若以此为基础建立道德体系,只能满足一群畜生的需要。

如果不能与志同道合的人在追求艺术与科研的永无止境的道路上一起合作,我的生命将失去意义。从幼时起我就很排斥那些庸俗的人类抱负。占有的财富、外在的成功、公众的关注、奢侈的享受——这些在我看来向来不值一提。我认为简单而有度的生活方式适合于每个人,对身心都有益。

始终与我对社会正义和社会责任的热切关注形成奇怪反差的,是我明显无意于和男人女人们有直接的联系。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独行者”[3],不适合二人协同或团队合作。我从来没有全心全意地属于某个国家或地区、我的朋友圈,甚至是我自己的家庭。这些关系总伴着一种说不清的疏离,随着年岁渐长,我想退回个人世界的愿望也愈发强烈。

这样的孤立有时是苦涩的,但我不后悔失去他人的理解和同情。我肯定会为此失去一些东西,但也因此得到了补偿,可以独立于习俗、舆论和旁人的偏见之外;我也不想将自己内心的平静建立在这种不稳定的基础之上。

我的政治理想是民主。每个人都要被视作独立个体受到尊重,但不应有人被封为偶像。造化弄人,让我领受了过多不想要和不应得的赞美与尊敬。这些吹捧也许是因为大众希望理解我以绵薄之力提出的一些想法,但却未能如愿的缘故。

我深知,为了实现任何既定的目标,势必要有一个人负责思考和指挥,并承担起大部分的责任。但是那些被领导者不应该受到驱使,他们应该有权力选择他们的领导人。在我看来用以划分社会阶层的区别都是假的;归根到底他们依靠的是武力。我相信,每个暴力独裁的制度都会带来堕落,因为暴力必然招致道德低下。时间已经证明,大名鼎鼎的暴君的继任者都是恶棍。

出于这样的原因,我一直都强烈反对当前俄国和意大利的这类政权。败坏欧式民主政治的并不是因为民主的基本理论本身像有人说的那样是错误的,而是我们政治领导的不稳定性以及政党政治与个人无关特性。

我认为你们在美国已经找到了正确的办法。你们选出有合理任期的总统,授予他足够的权力,使他得以恰当地履行其职责。另一方面,对于德国政府,我更喜欢的是在人们生病或失业时,国家对个体更大程度的关照。我想说,在我们生命的喧嚣里,真正有价值的不是国家,而是富有创造力和感受力的个体,是独特的人格——是这些人创造了卓越与崇高的事物,而芸芸众生则总是思想贫乏,感情迟钝。

这个话题让我想到了群体意识最为卑劣的产物——可恶的军国心态。对于一个和着音乐洋洋自得地行进于列队中的人,我都不屑于鄙视他;这种人不配有大脑——脊髓就完全够用了。这种听命于人的蛮勇和无知的暴行,以及令人憎恶的爱国高调——都令我深恶痛绝!战争既下作又卑劣,我宁可粉身碎骨[原文如此]也不愿参与其中。

必须立即清除这一人性的污点。我相信人性本善,所以我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学校和媒体出于商业和政治目的系统性地泯灭各国国民的常识,污点早该被清除了。

我们所能体会到的最迷人的事物莫过于神秘的未知。它是一切真正的艺术与科学的源泉。如果有人不能领会这种情感,不再能停下脚步产生好奇,也无法凝神伫足,心生敬畏,那就不过是徒有形骸:他已闭上了双眼。这种对生命奥秘的洞见,尽管伴随着恐惧,也同样孕育了宗教。认识到确实存在让我们费解的事物,它自身表现为最高的智慧和最耀眼的美,以我们的愚钝之才只可感知其最基本的轮廓——这种认识与感触,是真正的宗教情怀的核心。从这种意义上讲,也只有在这种意义上,我隶属于虔诚的具有宗教情怀的人之列。

我无法想象一个上帝,他会奖励或惩戒自己所造之物,他的意图是依据我们人类自己的意图构想的——简而言之,这样的上帝不过是人类脆弱性的映像。我也不认为人在肉体死亡后还能继续存活,尽管软弱的灵魂出于恐惧或是荒谬的唯我论接受此类想法。只要能思索智慧生命永恒的奥秘,考察现存世界的神奇的结构,窥见它的一鳞半爪,并谦卑地努力去领悟在自然界中显示出来的那个理性的一部分,即使只是其极小的一部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资料来源:最初发表于《论坛和世纪》(Forum and Century)84卷,4期(1930年10月):193—194。转载于罗与舒尔曼,《爱因斯坦论政治》(Rowe and Schulmann,Einstein on Politics),pp.226—230。承蒙以色列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阿耳伯特·爱因斯坦档案馆惠允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