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集序
我写过这样的诗句：
儿童的人间：做梦，作诗。
少壮的人间：苦斗，沉思。
人间的一切：寂灭。
现在我已到自己寂灭的前夕，把所作的新诗再结集出版，不免要说几句话。
做梦的是诗人。苦斗的是凡人。沉思的是智者。人人都可以有这三种境界，做这样的三种人，因为三者看似隔绝，实相通连，不过各人的经历、感受和表现就彼此不同了。
梦是不必解说的，诗也一样。一个人不好给自己圆梦，解诗。诗如同梦，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表现出特殊的境界。梦做完了，诗写出来了，自己无法说话，不能再入同一梦境，重做同一首诗，不过可以提供背景材料，做一点说明。
我要说明的其实用一句话就够了。这些诗主要是本世纪三十年代的产物，四十年代初的已是尾声，八十年代初的几首只是旧日的回光返照了。可是现在的读者对于过去的年代只怕已经觉得模糊不清了，所以再多说几句。
三四十年代是本世纪大变化的核心岁月，是大转折时期。不仅中国，全世界也一样。那一场继承一九一四—一九一八年欧战的波及世界各国的大战，实际上是从三十年代初开始，到五十年代初才基本结束。以后由热战转为冷战，直到九十年代初。这次经历大半个世纪的、世界性的大搏斗几乎改变了一切，从物质到精神，或大，或小，或快，或慢，余波至今未息。但我是中国人，感受最深的自然是中国的变化。这还得从更早说起。
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是外来大冲击的开始。内部变化要从一八九八年的“变法维新”算起。“维新”不是指那一百天“变法”的宫廷政变，是指中国人开始觉悟到，自己内部必须有变才能应付外来的变。变，可真不容易。那时没有几个人真正感到非变不可而且知道要变什么。“维新”失败了。但有一事成功：废除了用八股文考试做官的制度，开办新式学校。这是本世纪中国大变化的第一步。
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是第二步。这次“革命”同上次“维新”一样又失败了。但也有一点成功，从此没有了皇帝。以后再出现的大大小小的各种土皇帝都不用这个称号了。到底是“帝国”变成了“民国”，“民”在“帝”上了。
第三步是一九一九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这不是指五月四日那一天的学生爱国游行，是指那一年和前前后后的弥漫到全国的新思想潮流。因为是一股潮流，所以不能说是失败，但也不能说是成功，因为这潮流中包括各种各样的思想，有的长寿，有的短命。不过有一件事应当算是成功：学校里废止了“读经”，改学白话文。从此以后要叫人读什么圣人的教训得改用别的名义了。
一九二七年，历史走了第四步，叫做“国民革命”，实际是广东的革命军“北伐”。哪知“伐”到了长江流域，这次革命，由于内部发生了大变化，又失败了。随即过渡到三十年代。
我出世在辛亥革命后第一年。家里有不少古书，又有一些“维新”书。上小学赶上“五四”以后开始念白话文。小学毕业后正当“北伐”。不料没过多久，“伐”到我们那里就变了卦。家里越过越穷，没人管我升学。我从书中读到历史上一次又一次理想的破灭，身边感受到的同样是萧条和感伤，所见所闻也是现实不如理想，理想很难实现，实际的力量远远胜过理论，做的和说的往往是两回事。
一九三〇年我到了北京。第二年就发生“九·一八”，日本军公开占领中国东北领土。全国人民的抗日怒潮也没挡住日本继续侵略。一九三七年“七七”，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北京沦陷，我搭末班车逃出来。一九三九年我意外得到了在大学教书的机会。不满一年，欧洲也开始大战。一九四一年六月，德国进攻苏联时，我在滇缅公路上要到缅甸去转往印度。当年十二月，日本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大战突起，印度由后方变为靠近前线。一九四五年国际性的战事结束。第二年我回国再教大学。这一连串大事仿佛全发生在我身边，没有一件不使我惊心动魄。
我写新诗寄出去发表是在一九三二年冬天，停下来是在一九四一年写《少年行丙》不成篇以后。一九三六年出版诗集《蝙蝠集》。下一年抗战开始。从此我在南方道路上奔波，转移了不少地方，心情上已经向青年时代和新诗告别了。我连续写新诗的时间还不到五年，正是在“九·一八”和“七七”之间的沉闷而痛苦的年月。这就不难说明大多数诗中的低沉之气和愤慨之情了。不是我那么关心大事而是大事不断提醒我。我一心想求学，一次又一次被大事阻挡，不能实现。除上小学外我得不到连续在课室里听老师讲课的福气。同样，每当生活上有时来运转的机遇时就必定遭到大事的当头一棒。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决不可过高估计自己，时时担心把自己看得超过了真实的分量，所以习惯于大事一来便甘心退缩，用小眼光观察大世界，以诗抒情记事。新诗集开篇第一句便引古语：“梧桐一叶落。”秋在天下，我不过是一片枯叶而已。但是也得承认，我写诗时仍免不了有一点超越自己能力的野心。那就是试验用旧诗做法作新诗，用外国诗做法作中国诗。这不是指词句和形式，是说特色。中国旧诗善于隐讳歧义，言近旨远，一层又一层。外国旧诗长于叙事，多而不繁，和弹词、鼓词不一样。我妄想在新诗中都试一试，当然不能成功。新诗出现本来是反艰深、反格律的，着重直说，不喜隐语，便于抒情，不利于长篇叙事。我反其道而行之就行不通了。
以上这些说明足够了吧。
一九九八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