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巴黎:“光之城”的浪漫地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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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从不定期货船到拉雪兹神父公墓

差不多从我到达巴黎的那一天开始,我的第一站和最喜爱的地点就是拉雪兹神父公墓。从我的阁楼坐2号线地铁就可直达,或者也可顺着漫长蜿蜒的路线步行前往。它提供了新鲜空气、绿地、寂静和独处的机会,在我位于洛吉耶路那个乌鸦窝似的阁楼里,这些都是难以企及的。

这是一所豪华的公寓大楼,在新艺术潮流登峰造极的1904年,由亨利·绍瓦热(Henri Sauvage)设计。下面几层是富人居住的公寓,顶层住着一个贫民阶层。它将马克西姆·高尔基(Maxim Gorky)笔下的“底层”与一艘老式不定期货船的顶层甲板融为一体。那些装着彩绘玻璃的窗户,将服务人员使用的楼梯与公寓住户使用的电梯分隔开来,踩着每一级贝壳状木头楼梯向上弯曲地攀爬七层,楼梯会因震动而嘎吱作响。在这个顶层甲板上没有法国男人,更别提法国女人了。一打摩洛哥和突尼斯客工和我在不成曲调的和谐中同住一层,我们的房间被一些灰泥板隔开,上面钉着发霉的棕榈树和骆驼招贴或《花花公子》挂图。我们共用三个蹲式马桶和一个凉水龙头。几台晶体管收音机全天候开着,不同的电台持续对决着。我的莫扎特和克尔特林,被哀号般的马格里布歌曲或“怀旧”电台(Radio Nostalgie)里伊迪丝·比阿夫(Edith Piaf)的低吟所淹没。在这里的租客中,只有我受过中等教育,拥有打字机以及堪称技术奇迹的盒式磁带录音机。

我提前支付了一年的租金。除了房租便宜之外,这些住房还提供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好处。缺少热的自来水和沐浴设施成为激励我探索的动机。在到达的第二天,我就买了一张巴黎市政游泳池的通票。这使我发现了这座城市里的一些我原本不会见到的地方。我没有厨房,因此必须了解每个区的咖啡馆或小酒馆。从我的梯子上看到的屋顶风光固然神奇,但缺少正儿八经的窗户,也鼓励我把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到室外散步、阅读或写作。我往往会去几个街区之外的蒙索公园(Parc Monceau),或者去拉雪兹神父公墓。

第一次迈进那座公墓雄伟的大门,我就感觉自己的一部分早已置身于此。我并没有恋尸癖,也不是特别怀旧,但仿佛有另一个自我,在平行空间中,生活于那些伸向高处、弯弯曲曲的七叶树下。正是在拉雪兹神父公墓,我第一次听到昔日巴黎的声音,那些渴望分享秘密的声音。它们并非专门说给我听,而是在彼此交谈,它们的词句就写在那些歪歪斜斜的墓碑和常春藤花环饰物上。

在几度造访这里之后,我决定为墓地里的小山和大路小径画一幅地图。我用“X”和“Y”标记那些重要的坟墓,如纳达尔那座平庸得惊人的坟墓,经过细心的清扫,旁边有精心种植的树篱。不过我也标出了那些湮没坟墓的最佳树木、最好的长椅和风景最美的地点。从那座礼拜堂前面的一处,你能够远眺巴黎。在下方远处的薄雾和尘霾中,能看到蓬皮杜中心那些红色和蓝色的管道,巴黎圣母院“H”形的高塔,以及先贤祠高耸于空中的穹顶。

我心目中最神圣的地方位于那座礼拜堂西北100码处。巴尔扎克的读者知道,他笔下最著名的人物——头脑灵活、野心勃勃的暴发户拉斯蒂涅——早期生活中最重要的时刻就发生在这里,在公墓朝南的山坡上某处。正是在这里,那个好斗的外省人注视着下面的巴黎,大叫:“现在该你和我一决胜负了。”

我推测,那个地点肯定是埋葬巴尔扎克的地方。他的坟墓上点缀着一尊青铜胸像和一本厚厚的青铜书籍,象征着他一辈子的心血:《人间喜剧》。隔着那条铺着鹅卵石的小路,正对面就是最早的超现实主义者热拉尔·德·内瓦尔(Gérard de Nerval)的长眠之地。内瓦尔是个天才疯子,他像遛狗那样,带着他那只拴着皮带的宠物龙虾到处溜达,并在自己声望达到巅峰时悬梁自尽。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在拉雪兹神父公墓里的坟墓

欧仁·德拉克洛瓦在拉雪兹神父公墓里的坟墓

谁会想到夏尔·诺蒂耶(Charles Nodier)就隔着五座坟墓,在上面的山坡上与他们相伴呢?他平静地注视着巴尔扎克的左耳。诺蒂耶是另一位早期的超现实主义者,是浪漫主义的保护圣徒,他写下了有史以来我最爱的一些短篇小说。他曾经欢迎巴尔扎克、雨果、大仲马和其他人加入他的沙龙,而浪漫主义运动——以及现代罗曼蒂克的概念——就是在这里诞生的。

绕过拐角,画家欧仁·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长眠于一座驳船状的黑色坟墓里,上面雕刻着爱奥尼亚式涡卷花饰。它看起来就跟德拉克洛瓦自己一样苍老,布满苔藓,仿佛从他出生那天起,他就是一个枯槁的百岁老人。在我看来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位现代的色彩大师、最优秀的浪漫主义画家,居然注定要身披黑衣度过自己死后的永恒岁月或其中的一段漫长时光。

在那些铺着鹅卵石的蜿蜒小路和石子路两旁,排列着七万座坟墓,我逐渐从中发现了柯莱特(Louise Colet)、奥斯卡·王尔德和马塞尔·普鲁斯特,更别提那对早期的浪漫主义情侣阿伯拉尔和埃洛伊丝了,他们长眠于一座跟乡村礼拜堂大小相当的仿哥特式陵墓里。经过更多的冒险,我循着威士忌和大麻的气味,找到了后浪漫主义时代无政府主义者、“大门”乐队的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他那座已经废弃且丢着垃圾的坟墓顶上有一尊鄙俗的胸像——但后来失窃了。

在一个笼罩着树荫且能看到先贤祠美景的十字路旁,一座方尖石碑标出了雨果家族的墓地位置,但这里没有维克多·雨果或他的妻子阿黛尔。不久后,我无意中碰到了肖邦,他那座覆盖着花朵的坟墓位于树林深处,还有阿尔弗雷德·德·缪塞(Alfred de Musset),按照他的遗愿,其雕像侧面种着一棵垂柳。这两个男人都被抽着雪茄、穿着异性服装的乔治·桑所抛弃,她是一位多产的小说家和巴黎早期女权主义者的偶像。乔治·桑埋葬在哪里?我很好奇。《波希米亚人》中的咪咪又在哪里?

阿尔弗雷德·德·缪塞在拉雪兹神父公墓里的坟墓

那些男人很容易找到,可是那些罗曼蒂克的女主人公在哪里?例如内瓦尔的詹妮·科龙(Jenny Colon),或者福楼拜、缪塞和雨果的诗人情妇兼缪斯路易丝·柯莱特——以及她跟踪和引诱过的其他敏感的灵魂,她们在哪里?维克多·雨果终生所爱的朱丽叶·德鲁埃(Juliette Drouet)又在哪里?

除了王尔德和普鲁斯特,那些同性恋先驱如若里斯·卡尔·于斯曼(Joris Karl Huysmans)在哪里?他是一位神秘的博学者,曾经探索巴黎街头和巴黎人灵魂深处的秘密,引领浪漫主义从波德莱尔穿过轻浮的第二帝国和美好年代,进入20世纪的现代世界。

我有的是时间,会找到他们所有人的。当我闭上眼睛,脑子里似乎有一支合唱队在歌唱。他们歌唱爱情、激情、永恒和岁月的流逝。我在国内从未听过类似的声音。难道死者真的会唱歌?

在地图上,我画了一些箭头、问号及需要注意的出生和死亡日期、共享激情和分道扬镳的日期。我给纳达尔拍过照片的人标上“N”,并且很快意识到他几乎认识他们所有人。从塞纳河畔的二手书店里,我买下一些落灰的传记和书页已经卷角的经典之作。完成了对拉雪兹神父公墓的探索后,我开始到蒙马特和蒙帕纳斯的其他藏宝之地。要找到巴黎浪漫主义潮流中的所有男男女女,可能需要好多年,而要阅读他们的作品则可能需要一辈子的时间。我渴望了解的与其说是他们的作品,不如说是他们的生活。可是我才刚刚抵达这里,何必着急呢?